紫宸殿内,东方礼照常堆在如山的奏折里。
只是那些字符他如今是一个也看不进去。
陈桓捧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走近,见皇上又盯着右手出神,不由屏住了呼吸。自昨夜从将军府归来,圣上便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再加上今早宫人们窃窃私语的传言……
“陛下,请用茶。”陈桓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头。
饶是陈桓自小服侍君王,如今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了。
东方礼却是不知自己昨夜行径已经传遍京城,他恍若未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杆。
昨夜食指探入那人唇齿间的触感犹在。温热的口腔,柔软的舌尖……
“啪!”
朱笔突然被拍在案上,惊得陈桓一个激灵。
东方礼阴沉着脸抓起一份奏折,待看清内容后眼底腾起怒火。
又是春猎排榜!
那人在猎场上策马扬鞭的身影,箭无虚发的英姿,还有领赏时那抹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些老东西,非要将他年年被韶容压一头的旧事翻出来昭告天下不成?
奏折被狠狠掷在地上。
“传旨户部。”东方礼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明日早朝前重拟章程,若再敢拿这等无聊琐事来烦朕……”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冷笑,吓得陈桓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在殿门外,额头贴到冰冷的地砖上:“陛、陛下,长公主求见……”
东方礼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东方皖?她来做什么?
陈桓正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奏折,余光瞥见帝王眼中转瞬即逝的复杂。这姐弟二人的嫌隙,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自先太子薨逝,三皇子继位后,那位曾经会温柔唤帝王“阿礼”的长公主殿下,开始与其日渐疏远。如今长公主深居简出,终日礼佛,帝王独坐高台,睥睨天下,姐弟二人竟是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宣。”东方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帝王威仪。
殿门开合间,绛紫色宫装逶迤而入。
“陛下今日好大的火气。”东方皖唇角含笑,这话却是说她分明已在殿外将方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陈桓正要躬身退下,忽听长公主道:“陈总管,把奏折留下。”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陈桓捧着奏折的手微微发颤,额角沁出细汗。这薄薄几页纸,此刻像个烫手山芋,竟重若千钧。
东方礼指尖轻叩身前书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陈桓如蒙大赦,连忙将奏折捧到长公主面前,腰弯得几乎对折。
“陛下是觉得……”东方皖垂眸看着奏折,却不伸手去接,“本宫拟的章程,不够好吗?”
陈桓盯着自己的皂靴,心跳如鼓,恨不得连耳朵一块儿捂起来。
这是敢正大光明去听的吗。
长公主这话,不仅直白地宣告户部是她的人,更是将染指朝堂的野心摊在了明面上。
东方礼指节轻轻叩着书案,眼底暗流涌动。
作为帝王,他自然知晓这位皇姐这些年暗中的动作。
拉拢户部、结交礼部,在那些无关紧要的衙门里安插亲信。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却始终未加干涉。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先太子去后,这深宫里与他最亲的,也就剩这位长公主了。只要不过分,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
东方礼眸光渐冷。
他万万没想到,东方皖竟敢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堂而皇之地说到明面上来。
“皇姐说笑了。”帝王的声音不疾不徐,“朕只是觉得,春猎这等小事,不必劳烦户部大动干戈。”
东方皖的指尖划过面前的奏折,忽然轻笑一声:“陛下是觉得,本宫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了?”
陈桓的背脊又弯了几分,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地缝里,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这哪里是在说奏折?分明是姐弟二人,在满朝文武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陛下应当知道,本宫为何非要把春猎排榜公示出来。”东方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足够龙椅上的帝王听清。
东方礼缓缓阖上眼帘。
他怎会不知?
那春猎榜上,永远镌刻着一个再也无法出席的名字——东方篆。
东方皖是要将先太子所有的荣光都摊在阳光下,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韶容与许易歌归京,故友齐聚,更有玄武国使团观礼。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陛下。”东方皖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东方礼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韶容从来不是春猎唯一的榜首。东方篆,他的皇兄,当年次次都精心计算分数,与韶容并列第一。
韶容控制分数,是为了看自己跳脚的模样;而皇兄……皇兄却是棋逢对手,为了不让任何人看轻韶容。那些年的春猎场上,皇兄总是特意排在韶容之后出场,再特意问清韶容的分数,然后精准地猎到一模一样的数目。
东方礼终于明白了皇姐的用意。
她要让天下人,让玄武国使团都看清楚。
如今龙椅上的这个帝王,比起先太子,究竟差在哪里。
“既然皇姐都开口了……”东方礼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春猎一事,便全权交由皇姐处置。”
宽大的龙袍袖中,帝王的手指早已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想不明白,明明都是血脉相连的姐弟,为何在皇姐心里,永远只有皇兄配得上那份偏爱?
绛紫色的宫装连个回应都没有,便转身离去。
东方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龙椅上的弟弟,就像当年先太子灵前,她也不曾看过跪在棺椁另一侧的东方礼。
帝王忽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那疼痛顺着血脉蔓延,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东方礼抬手,死死攥住胸前衣襟。
皇姐啊……朕的心好疼。
“陛下……”陈桓弯腰上前,却见帝王突然抬手。
“砰——”
刚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瓷迸溅。
有一片擦过陈桓手背,立刻渗出血珠,太监却不敢挪动半分。
“去查。”东方礼的声音很轻,“长公主近日见过谁,说过什么话,甚至……”他忽然轻笑一声,“每日焚的什么香,都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碾碎了从齿间挤出来的。
陈桓领命,屏息退下。
韶府墙头,两道身影隐在树影里。韶容蹲在青瓦上,指尖不耐烦地敲击着佩剑,盯着府门外那辆招摇的玄武国马车已经两个时辰了。
“这花孔雀到底要蹲到什么时候?”韶容眯起眼,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许易歌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祖宗!您这一动手,两国邦交……”
“邦交?”韶容冷笑一声,腰间佩剑嗡鸣震颤,“本帅愿意给他们脸面才叫邦交。若是不愿……”
他指尖轻抚过剑鞘上斑驳的战场痕迹:“信不信明日就让西域三十六部跪着递降书。”
许易歌扶额长叹。他头一次觉得,自家主帅战无不胜也是个麻烦。
墙下的贺兰皎忽然抬头。
他望着墙头晃动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大都督这是要出门?”
“……”
韶容眸光一冷,掌心内力骤起。
只见他随手一抬,身旁老树上一片绿叶应声而落。
电光火石间,那片脆弱的叶子裹挟着凌厉劲风,擦过贺兰皎脸颊,钉入马车壁,入木三分。
“滚。”
贺兰皎却不恼,反而抚着脸上渗血的细痕低笑起来:“大都督只掌掴陛下,却肯让我见血……”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果然待我不同。”
“……”
许易歌明显感觉到身旁人的杀气骤然暴涨,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他无奈望天,这三皇子怕不是个没脑子的,这般火上浇油,是嫌命太长吗?
韶容怒极反笑,指尖内力凝聚,将整棵老树的叶子都震得簌簌作响。许易歌见状暗道不好,正要阻拦,却见韶容突然收了内力。
“三殿下。”韶容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若是你再敢踏进我韶府方圆五公里一步……”他指尖一弹,一片青叶如刀锋般掠过,“下次断的,可就是你的命根子了。”
绿叶擦着贺兰皎的颈侧而过。
那缕被削断的乌发缓缓飘落,贺兰皎却笑得愈发灿烂:“大都督可知?”他舔了舔唇,“你这般凶悍的模样,更让人想把你压在……”
话音未落,许易歌已鬼魅般闪至他身后,两指如电连点他七处大穴。贺兰皎身形一僵,连舌尖都动弹不得,硬生生被许易歌塞进了马车厢。
“得罪了。”许易歌啪地合上车帘,转头对车夫喝道,“送客!”
待马车辘辘远去,许易歌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间冷汗,心中直念叨“菩萨保佑”。
方才若让那混账说完后半句,只怕今夜西域边境就要燃起烽火,他这清闲日子还没过够呢。
墙头传来一声冷哼,许易歌抬头望去,只见韶容正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指间不知何时又捻了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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