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撰述者爱勒薇——在此唐突露面,须知,这三位远古的巫师距离我们实在太过遥远,且如今距离我第一次听闻这段关于巫师的序曲也已经过去太久太久。我已忘却故事的许多细枝末节,偏偏这段序曲在巫师的历史上又被毁之一炬过——我的意思是,这段故事早在被我了解之前就已经充满了空白,我无法弥补这些空洞,更无法肆意妄为地涂抹。在此,我能做的唯有为你——阅读之人——梳理出太古的三位巫师走过大地的事件节点,这些内容或许能帮助你了解岁月的流逝。
让我们来梳理一遍奥尔加一行人的时光。奥尔加·杜鲁门在十七岁离开了家族开始流浪,这一年的萨兰切尔十九岁,同时,加尔文已经自我放逐了三年。在加尔文的自我放逐的第五年,他遇上流浪了两年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在加尔文加入了杜鲁门巫师队伍的那年秋天,一只名叫乌云的巨鸟从历史的书目中飞出,落在了众人身前。
在奥尔加·杜鲁门二十四岁那年——这年萨兰切尔二十六岁,加尔文二十三岁——穆里尔·杜鲁门以一种乌云般措不及防的出场方式来到了巫师身边,因巫师三人在见到她时她便已经长出了牙,因此,此时她至少已经有半岁了,可同时她也有可能出生一年有余。但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巫术可以确定穆里尔的出生日期,最终,三人决定直接将穆里尔加入她们旅程的那天作为穆里尔一岁的生日——也就是说,在巫师们看来,穆里尔是在一周岁时加入她们的旅程的。
在穆里尔三岁之后,奥尔加三人便开始向她传播巫术。奥尔加教授她识字和施展巫术,萨兰切尔教导她如何辨别和处理巫术材料,加尔文则向其传授自己天生的巫术,以及将巫术凝结成巫术道具的思考。这个年幼的孩童如奥尔加·杜鲁门的亲族般生活,正因如此,她才被冠以了杜鲁门的姓氏,成为杜鲁门家族无血缘的一份子。
在这样的细水长流中,岁月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在旅程中,她们一行人看了太多相同的风景,相同的星星,相同的白昼和黑夜。一切似乎都是亘古不变的,变化的只是在世界的腹部急速变动着的生灵们。奥尔加三人的外貌变化不算大——毕竟她们早已成年,早已停止了生长和发育,她们只是在不可避免地逐渐走向衰老。但若是将视野投向穆里尔,那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开始感慨时间流逝之快。穆里尔的模样简直是一天一变,她每周都会变得和上周有许些不同,而这些不同对于奥尔加三人而言或许需要一年才能出现这般程度的变化。奥尔加时常叹息称,她在年纪尚小时从未感到自己曾变化地那样快,当她开始走向衰老时,才蓦然发现那段年轻的日子确确实实回不去了。年轻的岁月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上天的玩笑。很难说这到底是礼物还是诅咒,因为当回忆这段往事时,人们既悲痛于自己浪费了的年轻的岁月,也会从中拾起对于未来生活的紧张。
年长的三人像是巨木、菌落以及野兽组成的丛林,她们只是在生长,而穆里尔在她们三人无微不至的养护中走出了自己的模样。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展露出了自己独特的、消寂的气质,她的眼角微微下垂,眉头总比眉尾高,她看起来总是不高兴,穆里尔的亲生父母留给了她一幅让人看见后总会觉得可怜的长相。穆里尔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她沉默而内敛,太多的事物——或许是巫师的知识吧——在她的身上游走,以至于虽然她年岁不大,但她气质却枯寂得叫人总觉得她已经活了太久、活得太疲惫。除此之外,穆里尔还格外瘦削,这让她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点命苦:在巫师三人捡到她前她就落下了不少病根,她从小就吃不下多少东西,偶尔多吃两口也很快就会吐出。为了叫穆里尔多吃些东西,她的长辈们在身负巫师的奥义之余纷纷成为了杰出的大厨:萨兰切尔能将肉切出千百种花样来,奥尔加则会把几乎所有厨师都认为难以处理的兔肉做得嫩滑爽口;加尔文则在野外找到了一种花蕊中蕴含着蜜汁的花,它比蜂蜜要更清新而爽口,他时常在找巫术材料的同时寻觅着这种花儿给穆里尔做零食。
穆里尔的加入不单叫奥尔加一行人变成了大厨,还叫她们的行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穆里尔加入旅程之前,远古的巫师三人鲜少在一处地方停留太久。除去大雪掩盖大地的茫茫冬日外,她们几乎三天一换地。一旦搜查并记录完身处之处周边的所有巫术材料,她们便会漫无目的地前往下一处。因此,她们要么在路上,要么就在即将出发的休憩中。冬天是三人难得可以休息的日子,她们如同沉眠的动物们一般会寻找能够遮蔽风雪的地方并在冬天沉默下来休养生息,准备以充足的状态来应对来年春天的新旅程——噢,加尔文投入到巨大的思考中的那年冬天除外。而自穆里尔加入了她们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进行过如此这般紧促而不停歇的旅程了。因穆里尔在婴儿时期没能获得良好的哺育,她的身体状况必须要用糟糕来讲述。她难以接受长期不停歇的旅程,因此,如今奥尔加一行人基本上会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十天乃至半个月,除此之外,她们还时常往返于城镇,因为穆里尔需要服用医师处理过的草药。
虽然巫师三人行进的路线因穆里尔而改变了,但她们并未停止自己真正的工作——即采集和记录巫术材料。在空闲的时间里,巫师三人还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倾囊相授给了穆里尔,穆里尔一人学习着三个人耗费了近半生才得出的经验的学识,因此在穆里尔长大之后,她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三代之师”——这是后来的巫师们对她的尊称,这位承袭了太古三位巫师所有的心血、学识乃至于年岁的孩子,是巫师的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位太古的巫师并不知晓穆里尔对于巫师发展的重要性,毕竟对她们来说,即便穆里尔毫无巫术天赋、只是个普通人,她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她们亲如一家人,穆里尔将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称为母亲,将加尔文称为加尔文——这是加尔文要求的,他不允许穆里尔称自己为父亲。这个复杂的、毫不传统甚至过于奇特的家庭中不存在欺骗和隐瞒,早在穆里尔了解世事的第一时间,奥尔加三人就告知了穆里尔她的身世。她们坦诚地告诉穆里尔,她并非是她们中任意一人的后代,她们之间没有流淌一星半点儿相似的血。穆里尔对此毫不在意,可以说,她们四人都并不关心和在意所谓的血脉。再后来,近乎所有的巫师也都是如此,没有血缘的人们组成了硕大的、名叫巫师的家族,可以说,远古的巫师的历程是整个巫师历史的缩影。
一切都在静静地流淌着,时间将故事冲刷得光滑如镜……在某个蓦然醒来的夜里,奥尔加在自己的笔记中书写道:“当旅途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就像是陷入了一种一望无际的空白里,一切都在流转,又似乎一切都停滞了。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行走在同样的路和四季里。我们几个人越来越少说话,越来越少交流。以往我们可以讨论起过去,但当有限的过去被讨论完后,我们无法避免地开始缄默和沉沦在漫长的旅程中……我有预感,终点就要来了——当故事开始走向寂寂无名时,就是时候结束了。”
依照后来巫师们的复原,在奥尔加写下上面那段话后没多久,太古的巫师们便决定回到杜鲁门。
她们之所以回归并非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一声困惑:在穆里尔长大后,奥尔加便将绘制地图、分辨方向的工作交给了穆里尔,某天,穆里尔展开地图打算绘制时,她看见了奥尔加过去留下的路线起始正巧就在手边,因此她不由得发问:“这似乎永无终点的线路的开头是什么?”
“那是杜鲁门的宅邸,穆穆。”奥尔加告诉穆里尔,“我们从那儿出发,那便是我们旅程的起始。”
听了这话,穆里尔将地图转了个方向,她将地图呈现给奥尔加看并认真道:“若是如此,那我们离家很近。”
家,穆里尔用如此温暖的、叫人流连忘返的称谓来称呼杜鲁门的庄园,可巫师三人在听到这话时,面上流露的神情却与怀念毫无关系。三人中反应最为淡薄的是加尔文,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皱起眉头,虽说他已经有在极力克制,但他依旧不自觉地带着担忧瞥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萨兰切尔下意识地挑起了眉,在意识到穆里尔口中的“家”意味着什么后,她的脸上便露出了由衷的高兴和欣喜,可这些喜悦转瞬即逝,很快,她面上淌着的唯有担忧和凝重。奥尔加所流露出的情绪则叫人有些难以言喻,她迟缓地抬起了头,脸上只有称得上麻木的平静。但她的眼中却有太多的情绪跃动着,像是一条在早春时节解封、冰面流露出隐约的裂纹的河流。往事如雪崩般突然在奥尔加的脑海里倾泻而下,她做不出任何回应,能表露的只有麻木和呆滞。
看到奥尔加无比疲惫的神情后,萨兰切尔轻而快地走到她身边,然后默默地伸手包裹住奥尔加冰凉的手。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奥尔加。穆里尔则不知三人为何突然露出这般各异的神情,她沉默着将地图重新转向自己,手指则在巫师行进路线的起始上摸了又摸。当穆里尔再次抬起头时,她又发出了一句疑问:“所以,要回去看看吗?”
没有人回答她,难得的,没有任何一个长辈为穆里尔的疑问编织答案。加尔文缓缓地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情此景他似乎也确实没有立场来说些什么;萨兰切尔也默不作声,她只是将搭在奥尔加手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试图以此给奥尔加更多的力量。穆里尔奇怪地看着三人,她一如往常地冷着一张脸——她天生就长这样,但她的长相叫她在此情此景下看起来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好像她是命运派来的、徒有人的外形的使者——眼里却逐渐浮现出担忧和惭愧。加尔文坐立不安,他焦灼地抠弄着自己手上的茧,最终犹豫着打破沉默:“嘿,这事儿要不之后再聊?今晚我们吃些什么,这附近会有蜂巢吗?要不我去找找看,我看树上有果子,要是能找来蜂蜜就能做些果酱……”
在加尔文划破了沉默后,奥尔加似乎终于从多生累世的重压中得到了许些清明,本来一直睁着眼的奥尔加开始极慢地眨眼,她的动作慢得惊人,好像只要她合上了眼,世界就会在一瞬间将她丢在脑后。当她终于合上眼再睁开时,奥尔加的面上露出了恍如隔世的神情,她转头看向面上写满了担忧的萨兰切尔,再将视线落在萨兰切尔背后正在自言自语的加尔文以及无言的穆里尔,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后,奥尔加开口道:“这附近应该有蜜蜂。是了,是了,这里离家很近,既然家附近有蜜蜂,那这儿应当也有——我们可以做些果酱。”
看到奥尔加恢复了许些往日的神采后,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长出一口气。可还没等她们将气吐完,她们就听见奥尔加无比坚定却哽咽着说:“我们做些果酱带回家吃吧。”
对话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愣住了,一时间,她们二人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穆里尔依旧握持着地图站在原地,听了这话后,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地图。而当萨兰切尔终于反应过来奥尔加在说什么时,她不由得轻声喃喃道:“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奥尔加已经不再年轻——不,她岂止不再年轻,她的面上已经长出了斑纹,手上也满是茧子,身上更落遍了伤疤——即便如此,萨兰切尔依旧将她称呼为小姐。面对犹豫又担忧的萨兰切尔,奥尔加没有解释自己的想法,她只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回家看看了。”
说完,奥尔加便低下头去难以自持地落着泪,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身体也不见任何的颤抖,若非萨兰切尔正在她面前蹲着,那恐怕连这位忠实的仆人也不会发现她的悲伤。萨兰切尔无言地看着奥尔加,她默默伸手搂上奥尔加的肩头,然后叫奥尔加投入自己的怀抱中。紧接着,压抑的啜泣声从萨兰切尔的怀抱中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微弱而绵延不断,像是夏季草丛间的虫鸣。
加尔文知此时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不应受人打扰,于是他朝穆里尔挥了挥手,示意穆里尔跟着自己离开。穆里尔的视线流连在母亲们和加尔文之间,最终,她朝加尔文微微颔首并卷起地图,跟着加尔文一起走入丛林中寻找蜂巢。
面对自己身后那个未曾接触过社会、也因此难以理解人情冷暖的孩子,加尔文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知如何为心怀愧疚的穆里尔解释当下的情景,毕竟这一切都是她们这些长辈咎由自取,是她们刻意将穆里尔教育成这样的:巫师三人都认为,荒野中实在遍布危机,她们不应教导穆里尔太多情感往来,这样一来,若是某天她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三人都出了意外死去,穆里尔也可以飞快地摒弃悲伤继续自己的生活。正因如此,穆里尔对情绪的感触都来自于奥尔加三人之间的互动,这些情绪本来足够她使用了,那些担忧、欢愉以及愤怒理应足够穆里尔使用一辈子。可在今天,穆里尔见到了长辈们在此前从未表现过的惆怅和哀恸,因此虽然她察觉到了自己母亲身上的不对劲,却难以捕捉和理解这些异样的源头,更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切。
在寻找蜂巢的时候,加尔文欲言又止了许多次,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毕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身上的异动都来自杜鲁门。偏偏故事的源头、旅程的源头又都是杜鲁门,加尔文心想,还是让杜鲁门的矛盾交给杜鲁门解决吧。
当二人寻了蜂巢回到营地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分开了。萨兰切尔将盛放果酱的罐子一字排开,她还升起了火,这样无论二人何时回来,她都能立刻开始熬制果酱,奥尔加则坐在树下编织草鞋。看见奥尔加一如往常的神情,穆里尔不自觉地朝她靠过去。她坐在母亲身旁望着落日,同时,穆里尔在内心计算着之前地图上所标志的线路在大地上真正的尺度。没多久,她便笃定地告诉奥尔加:“我计算了路线,如果我们不停下来收集巫术材料,将休息以外的时间全都用来赶路的话,那我们三天左右就能到家。”
奥尔加正在编织草鞋的手不经意地颤了颤,她放下手中刚成型的鞋底,偏过头去注视着眼前瘦削的孩子。奥尔加的内心五味杂陈,她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只是舔了舔唇并露出一个有些狼狈的笑。紧接着,奥尔加又侧过头去,用手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穆里尔感到不明所以,她能感受到奥尔加内心流露出的恐惧,但她却不知这些忧虑究竟从何而来。穆里尔的内心没有近乡情怯这一感触,她以为奥尔加是因离家太久忘了回家的路才心生畏怯,所以她试图以计算路线这一行动安慰母亲,可母亲在听到后却流露出了更多的惴惴不安。穆里尔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她只好垂下眼并抬起膝盖,像只小兽般微微地蹭向奥尔加,试图给对方许些温暖。
感受到穆里尔的动作后,奥尔加低下了头,她看向依偎在自己身旁行为拘谨的穆里尔。迟疑了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奥尔加一面安抚着穆里尔一面轻声道:“抱歉,穆里尔,抱歉……我似乎叫你担心了。”
“我感受到你身上有许多异常,”穆里尔坦诚道,“这让我很担心。”
奥尔加没有反驳:“是的,我确实——我有些不舒服……”
奥尔加的话还没有说完,穆里尔就支起了身子,她担忧人的模样看起来类似萨兰切尔,她焦急而快速地问道:“不舒服?是哪里不适、是怎样的不适?你是病了吗,还是受了伤,又或是过去的伤在隐隐作痛?”
“不是的,并非如此!”奥尔加赶忙道。奥尔加可以招架住萨兰切尔沉重到近乎可以压垮自己的担心,却难以承受平日里看似冷漠的穆里尔所流露出的忧愁。她赶忙将自己的情绪抛之脑后,转而安慰起自己的孩子:“放心吧穆穆,若我真真受了伤,那兰洽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有些……有些胆怯,有些忧虑,有些悲痛,太多的情绪压在了我的心上,我因此有些喘不过来气,仅此而已。”
穆里尔有万分的不解,她皱着眉头答道:“但这听起来也是一种伤,你在心灵上受到了伤害,因此难受不已——并非只有能看见的才是伤痛。”
在一声轻笑后,奥尔加说:“确实如此,我并不否认。但相信我吧,穆穆,我对自己有所判断,你不用为此感到担忧。这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迟早会来的考验,就像是你六七岁时的生长痛那样。它确实让我感到了暂时的苦楚,但它不是一种创伤,它总会过去的……”
突然,奥尔加犹豫了。她还没有说完话便陷入了沉思,这让穆里尔感到了真正的诧异:虽说一行人中行事最为果断的人通常是萨兰切尔,但真正坚决的人却是奥尔加。诚然奥尔加并非是队伍中最具有巫术的天赋的,更不是最有魄力、行事最为果断的,但她必然是队伍中最富有学识、内心最丰盈的人,得益于这些东西,奥尔加总是对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猜测坚定不移,她从未如此犹豫,如今,她犹豫到连自己都深感怀疑。可奥尔加同时也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迟疑,她也终要开始面对自己摇摇欲坠的生活。前方的旅途名叫命运,奥尔加知,若自己此刻选择了逃离,那命运必以一种更为残酷而决绝的方式降临,直至将她的生活劈个粉碎为止。
虽说巫师们此行的目的地无比明确,且终点在距离上与她们的出发点极其接近——如先前穆里尔计算的那样,若是一路赶着走,她们只需三天就能赶到终点——可巫师们却足足花了近半个月才抵达杜鲁门宅邸所处的村庄。
之所以花费如此多的时间,是因为奥尔加在出发的第二日就病了。向来健康的奥尔加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她呼吸急促,心跳的声音大如雷鸣;她头昏脑涨,即便是站在平地上她也止不住地摇晃。穆里尔不知母亲为何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她天真地认为奥尔加是被什么虫咬了,亦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穆里尔专注地在山林间寻找各种药草,试图从中找到让奥尔加清醒的解药。可清楚杜鲁门宅邸往日故事的萨兰切尔和加尔文知道,任何一种草药都无法叫奥尔加苏醒,她的痛苦不是疾病,而是不安外溢到了肉上。她们只能等待奥尔加和她内心的恐惧和解,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尔加病得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好像她成了一块承载了火焰术的金鸦眼。萨兰切尔需要不断地用湿布为她擦拭身体,不然,奥尔加迟早会将自己烧成一片灰烬。
在奥尔加的病痛愈演愈烈的时候,加尔文和萨兰切尔爆发过一次争吵。加尔文高喊道,既然单单只是出发就叫她受了难,那还是就此停下吧,这或许是命运在警示我们;萨兰切尔则称,此时此处,唯一的杜鲁门、唯一能终止和开启这次旅程的人正病着,而在病前,奥尔加曾称要回到杜鲁门去——“既然如此,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萨兰切尔痛彻心扉地呐喊道。
“但她感到不适!她知道自己终将面对什么,那现实面容可怖到她不需要面对、只需要想起就已经痛苦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加尔文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现在病了,她病了!她没有办法开口收回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好起来再说吗!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拗地、不顾她的身体状况毅然决然地决定往前,萨兰切尔?你是疯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愚昧地履行着她的话?!”
刚说完话加尔文便后悔了,但话无法被挽回,它在脱离加尔文的一瞬间就落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在两人心上都砸出了一道坎。加尔文知自己说错了话,但承认自己的错误便等同于让自己在交锋中落了下风,于是他只能狼狈地站立在原地,等待萨兰切尔说出什么更恶毒、更伤人的话。
但萨兰切尔没有反击他,若是过去,她必会开始和加尔文争锋相对,此时她只是重重地喘着气、一言不发地梗着,握着衣服的手几乎要将单薄的衣料撕碎。萨兰切尔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愤愤地咬着牙,以至于青筋都从她松弛的皮肤下暴起。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即便心有不甘的加尔文都在惊骇中开始瑟瑟发抖。
萨兰切尔的沉默太过漫长,它让加尔文内心的愤怒和不认同都泄了气,让目睹二人争论的穆里尔从不知所措变成了尴尬。不知过了多久,萨兰切尔才咬牙切齿地开口:“是,没错,我只是愚忠而已。”她梗着脖子说话,每吐露一个音节都会让她紧绷的脖颈和头颅一齐颤动,“但既然去与不去、回和不回都会走向错误,那我能做的也只有遵守小姐的话而已。至少最后,我能把忠诚二字贯彻始终——这是我唯一能做对的事了!”
加尔文无言以对,他灰头土脸地坐到了自己的马儿身边,接下来的行程里他变得格外沉默。他变得像是一个影子,仿佛一个幽灵,加尔文只是无言地做着事,似乎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将如利剑般伤人的话语全都压向自己。
好在之后的行程并不久——在巫师们决定回归杜鲁门的第十二天,奥尔加从谵妄中醒来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萨兰切尔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苏醒,紧接着,加尔文和穆里尔也感受到了。三人乱作一团,开始为奥尔加打水、寻衣、加热食物,可奥尔加却没有理会忙碌的三人,在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起。她用木杖充当拐杖颤颤巍巍地行到了河流边,将被汗打湿了的衣服脱下,再**裸地走入水中。河流冲刷着她,游鱼在她的身边环绕,在那个夜里,奥尔加如婴儿般受到了河流的洗礼。当她从水中脱出后,奥尔加恢复了健康。虽说她依旧疲惫,面容中仍然带着化不开的哀愁,但她确实不再头晕和发热了。赤身**的奥尔加站在河流中对岸上的三人说,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我已做好了准备,我在死的弥间见过她们了。
无人知道奥尔加所说的“死的弥间”和“她们”究竟指什么,总之,她终于承认了命运的到来,接受了自己内心在日复一日压抑的悲伤中产生的腐坏。接下来,她们的行程快得惊人。虽说余下的三人依旧因担心奥尔加的身体而放缓了步伐,但在出发的第十五天夜里,她们还是停在了杜鲁门宅邸所在的村庄外沿的树林里,按照萨兰切尔的回忆,过去杜鲁门便是在这片丛林中捡到她的祖父的。
在这个即将迎来被忽视已久的现实的夜里,世界格外静默。不单单是奥尔加一行人沉默着没有说话,这片靠近村庄的森林中也听不见任何人声,虫鸣和鸟雀的歌声亦不存在,就连偶尔出现的风声都格外突兀。在这样的寂寂里,穆里尔睡得很是安详。而三位年长的巫师都没能睡着,她们静静地躺在地上,心却如马蹄声般散乱地跳跃。
第二日清晨、日光穿过树木的枝叶撒向大地时,奥尔加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向真实。她们从树林间穿出、村庄的边缘开始露在视野的边角,加尔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窥视不远处的村落。他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在不经意间骑着马走到了奥尔加的前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此时多少有些冒犯的加尔文立刻拉紧了缰绳,他引着马在原地退后了几步,也正是如此,他才看见了此刻的奥尔加有多么困苦:奥尔加的眼中空无一物,虽说世界倒映在她的眼中,但其中的熙熙攘攘却只让人感到悲哀;同时,仿佛有千百斤的重物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和眉尾都是下垂的,平日里习惯扬起的嘴角亦垮了下去;奥尔加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眨。加尔文只能用困苦二字来形容如此这般的奥尔加,她被困在了名叫苦楚的瓦罐中,悲痛如果酱般黏在她身上难以剖离,唯一从中脱离的方法便是咽下它们。
加尔文握着缰绳引着马站定在原地,直到奥尔加驾着马缓缓地越过自己后,他才重新跟在奥尔加身后走着。很快,奥尔加缓慢的步伐停下了,她突然攥紧缰绳,马的嘶鸣声游荡在空中惊起了一群野鸟。奥尔加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在漫长的等待后——马儿都不耐烦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才转过头来看向萨兰切尔。穆里尔和加尔文都看见了奥尔加脸上莫大的疾苦和释然,她对萨兰切尔摇摇头,似乎是在道别,也似乎是在妥协。穆里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的动作,但还没等穆里尔问询,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便心有灵犀地握紧手上的缰绳:她们身下的马长啸一声并疾驰而去,马蹄急促地起落在土地上,哒哒的声音混杂在纷飞的尘埃中无处停歇。
穆里尔还震惊于奥尔加面上的苦楚,因此当她的母亲们疾驰而去时,她依然怔愣在原地。好在加尔文也还停留着,男人赶忙拉上她手边的缰绳一齐策马跟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身后,四人的前行的轨迹犹如一道刺破了村落的弓影。其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准确且快速地向村庄最末端的地方扎过去,穆里尔和加尔文因此了然:那便杜鲁门庄园。
加尔文和穆里尔本想紧跟在二人身边,可在踏入村庄后没多久,二人就难以自持地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她们忘了前行。加尔文和穆里尔环顾着四周,她们身边都是规规整整的房屋,这些房屋的大小分布一看就是经过了人的计算和安排的,房屋和房屋之间隔得较远,地上布满了车辙。这些痕迹对二人述说着村庄和杜鲁门的辉煌过往,在过去,商队往来于此,他们带来纺织品和工艺品,再带走杜鲁门家的酿酒腌菜和村民们的种子及织布。每年的市集这儿都会人来人往,人们会吆喝自己新耕的菜和刚养育的狗崽,即便是巫师时期的杜鲁门也会在开展集市的日子里四处逛逛——但如今这一切都没了,这座村庄、这座四处留有生活痕迹的村庄早早失去了生机。
如今穆里尔和加尔文能看到的只有一地狼藉。过去温馨的房屋落满了灰,曾经热闹的街市荒凉无比。鸟雀住在屋檐下,小型动物因为受到了马蹄的惊扰从烟囱和窗棂间探出头。加尔文甚至和一只在房屋间闲逛的野牛对上了眼,他们在对视后互相默默地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对方。寂寥无人的村落和难以埋没的过往的痕迹使得加尔文打了个寒颤,他默默地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了两圈,然后朝呆滞住的穆里尔摆摆手,示意穆里尔跟上自己。
二人跟随马蹄的痕迹前往村落最末端的杜鲁门家,一路上,空中只有马踏在地面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雀自屋檐下发出的啼叫。杜鲁门庄园并不如二人想象中的那样庞大而宏伟,它充其量只是一个围得有些过于严实的院落。在杜鲁门庭院的门口,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马正悠闲自在地活动着,它们嚼着繁盛的花,咀嚼时嘴皮碰在一起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吵闹。杜鲁门庭院的门已经打开了,加尔文和穆里尔翻身下马,并将自己的马也引到了那两只已经在大快朵颐马儿身边。
安置好坐骑后,加尔文看着杜鲁门庄园门口那高高的门栏深呼吸一口气,他站在原地犹豫许久后才下定决心般抬起了脚——加尔文闭着眼睛跨过这道门栏,当他睁开眼时,万事万物都没有变化。四下依旧无风,眼前的景观依旧只是眼前的景观。这叫加尔文放松了许些。他开始观察着四周的痕迹:这庭院必然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处处都是落下的尘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脚印在厚厚的尘土上清晰可见。加尔文跟着一路的脚印走着,他拨开长得都垂落下、遮盖住道路的树的枝条,映入眼帘的,是杜鲁门屋舍的门。
在太久太久之前——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加尔文才加入巫师二人没多久,巫师三人甚至还未见过乌云——奥尔加用的手帕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模样很是蹩脚的图案,那个图案实在是太过突兀了,以至于虽然当时加尔文尚不熟悉两人,但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问出了声。加尔文问,那个模样奇怪的线条究竟是什么,奥尔加回答,那个图案是萨兰切尔给她纹的杜鲁门家的纹章。萨兰切尔很少绣图,因此,杜鲁门的纹章被她绣得很是蹩脚,最终落在手帕角落的纹章看起来只是一个丑丑的、无比突兀的毛线污点。加尔文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太过祥和的夜,萨兰切尔依旧在夜巡,而天空中的群星闪耀,篝火边的二人都不太困,奥尔加便给加尔文介绍了那个扭曲的毛线团所代表的纹章究竟是什么:纹章最下方那一圈好像爬虫走过的痕迹其实是迷迭香,迷迭香的上方那一团黑漆漆的、有两处奇怪凸起的椭圆则是乌鸦。奥尔加称椭圆上方的凸起是乌鸦的嘴,椭圆下方的凸出则是乌鸦的尾羽。
奥尔加不单介绍了手帕上的图案,她还慷慨地为加尔文阐述了自己家族图案的完整模样。奥尔加说,杜鲁门家的纹章实际上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杜鲁门家的纹章复杂到只有大门可以承载,她们的两扇门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意象,比起纹章,门上的那些更像是家族变迁的图画。图画中有葡萄,有天鹅,有石榴。每一个意象都代表着杜鲁门家族史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譬如当杜鲁门家的第一位巫师诞生后,门上就增加了雪花图案——她们以此纪念杜鲁门的第一位巫师那亚列·杜鲁门施展的第一个巫术。但杜鲁门们可不能随时掏出一扇门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因此,杜鲁门在生活中将意象省略再省略,只保留了其中最古老的那三个作为纹章:即乌鸦与迷迭香,以及一枝雏菊。这三个象征过于古老,以至于杜鲁门也说不上来这具体代表着哪些事,但毫无疑问的是,乌鸦迷迭香与雏菊的组合确确实实就是杜鲁门家的记号。
“那雏菊呢,为什么萨兰切尔缝的图案上缺少了雏菊?”当时,加尔文听完了奥尔加漫长的描述后如此问。
奥尔加四下看了看,确保萨兰切尔确实不在任何一个会听到她们说话的地方后,这位女士才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加尔文吐露道:“她难以驾驭那小小的花,因此她放弃了。”
如今,加尔文终于见识到了曾经只存在于遐想和话语中纹章的完整模样。正如奥尔加所说,它就在杜鲁门的大门上,甚至一扇门都放不下这副巨大的、可以用画作来形容的纹章,有部分装饰用的藤蔓和花卉蔓延到了门边的墙柱上。门上有太多绮丽的图案,伸长了脖颈的天鹅居在门的两侧,它们将两扇门分作四瓣,每一瓣上的意象都是截然不同的辉煌。加尔文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手虚虚地浮在那有着错综复杂的纹路的门上,以此隔空抚摸着那些早已蒙尘的往事,一时间,加尔文的心中流过了太多的悲凉——他早已经猜到了此处发生了什么悲剧,但他没想到的是,那难以避免的结局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展现在她们的眼前。
穆里尔就跟在加尔文的身后,她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是这行人中对杜鲁门最无知的人。在加尔文长叹了一口气后,她才跟随着加尔文的步伐往里走。穿过大门时,她的目光在两扇门间流连了片刻,她难以看懂那些生在门上抽象的、繁多的图样,奥尔加从未和穆里尔提起杜鲁门的往事。奥尔加或许是忘了,毕竟穆里尔加入她们时,她们已经出发太久;她也或许是没有找到机会说,毕竟早在穆里尔加入她们的旅程之前,绣有简易家徽的手帕就被奥尔加送给乌云了,她难以像同加尔文对话时那样用手帕作为引子将过往娓娓道来。总之,穆里尔只是从两扇门之间匆匆而过,心中没有任何悲痛和落寞。
步入室内后,最先迎接二人的依旧是数不胜数的尘土。地上的尘埃留有两道清晰的足迹,这意味着来自杜鲁门的二人在行走时没有任何犹豫,她们不为沿路的任何事物停留。但穆里尔和加尔文不是如此,当她们跨过大门、步入杜鲁门的餐厅和会客厅时,她们都因愕然而停止了前行: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以至于二人进退维谷。加尔文和穆里尔看见了许多裹着东西的白布,这些布存在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它们被粗糙地放置在厅室内,虫将它们咬开、日光叫它们老去,粗糙的麻布在时间的安抚中如干涸的泥土般龟裂开,因此,加尔文清晰地看见了白布下累累的、发黄的骨头,而如此的景象数不胜数。在餐厅,木质座椅被拼成了窄床,上面放着被白布笼罩的尸体;客厅的短桌上也笼罩着白布,它比许多白布都要短而窄,加尔文不需要掀开便敢断定,那下面必然是个孩童的尸首。一路上,穆里尔和加尔文都在走走停停:每当看见一具枯骨,加尔文便会停下来为那已经逝去的、不知姓名和模样的人祷告,穆里尔则效仿着他的行为。当她们沿着足迹赶到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所在的地下室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在地下室中呆了太久。
是的,地下室。若没有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足迹作为指引,加尔文必然不会发现,杜鲁门家绝大部分都隐藏于地下。或许是因为杜鲁门曾经以酿酒和腌菜闻名,她们需要有足够大的地窖以存放葡萄酒和腌制蔬菜;也或许是因为在地上修建庞大的建筑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总而言之,除了客厅、餐厅,厨房,以及露台外和部分卧室,杜鲁门将其余的所有的屋舍——譬如藏书室,譬如书房,譬如储存室——都安置在了地下。自地上前往地下的通道隐蔽而狭窄,但在走过窄小到只能侧着身子才能穿过、且爬满了蛛网的甬道后,加尔文和穆里尔站在了一片空旷的穹顶下。
没人知道杜鲁门是如何偷偷在地下凿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或许是使用破除的巫术吧,不然一个家族难以依靠自身的人力挖掘出如此复杂的地下殿堂:交纵的回廊连接着石壁边的房屋,房屋间没有多少装饰,但回廊间优美的、如同星流般的弧度已经超越了所有人能打造的装饰,这些回廊以交叠的方式跃迁着向下,而最下端、也最中间的那片地,则是杜鲁门家最大的中央厅室。年轻的杜鲁门们曾在那学习和施展巫术,年幼的杜鲁门们会在其中玩乐。而现在,那些本来应该鲜活的生命都不见了,黯淡的厅室是那样肃穆,一个接一个的枯骨倒在地上,厅室的角落还有许多没能用上的麻布。白骨和白布落在石地上,从上往下看时,加尔文看见的仿佛是初春化了一半雪的土地。
在这样的色彩里,奥尔加的身影是那样显眼。她像是骤然衰老了,在枯骨间走着时她不自然地弓着背,身形也摇摇晃晃。奥尔加用手上木杖拨开这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逝者,她分割着这些已经不分彼此的骨头,同时试着重塑这些人生前经历的事:“……她们终于还是把通往地下的门打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打开大门送我出去时,她们就不可能对村子里的境遇视而不见……她们必会将染病的人接到家中治疗,哪怕我们的长辈也正患着病,哪怕家中根本没有充足的草药。她们本来应该都呆在上头才对,但她们发现死去的人仍会散发瘟疫,而活人和逝者共处一室,不过是让灭亡来得更快而已……但同时她们难以处理尸首,所以她们只好打开地下室的门,让生者在地下生活,让死者留在早已被疾病污染了的上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根本只是杯水车薪,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她们终究还是死了。”
萨兰切尔沉默地坐在厅室的角落,她抱着自己的脑袋,身体蜷缩起来,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像是一只收紧的甲虫。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奥尔加在听见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时抬起头,她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加尔文和穆里尔,悲痛几乎要从她的眼中溢出来。但到底只是几乎而已,奥尔加的眼圈是红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泪痕。奥尔加静静地注视着二人,她将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当唇齿间的血代替了她的泪流出体外时,她才含着血说:“对不起,加尔文,对不起,穆穆……我永远也无法将你们介绍给我的家人们了,我很抱歉……”
在说这话时,奥尔加的声音愈来愈小,当她说完“很抱歉”后,巫师便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她的悲痛似乎远比人的身躯要重太多,当她的身躯压在周围的骨头上,白骨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声响,像是死去的人有什么话想说。在奥尔加摇晃着摔倒的瞬间,本来坐在角落的萨兰切尔站了起来,而楼梯上的加尔文直接翻身而下。二人同时扑向倒下的奥尔加,一时间,惊恐而担忧的呼唤声在厅室间盘旋。
不幸中的万幸是,昏厥的奥尔加其实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偌大的悲伤和长久萦绕在她心上的不安使奥尔加赫然倒下,但那到底只是悲伤,只要多加休息、将悲痛和忧愁抛之脑后,她必能快速恢复原来的精气神。万幸中的不幸则是,奥尔加应当永远也无法遗忘这悲伤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噩梦将时时刻刻跟随着她,仿佛一匹漆黑的、永不安眠的野马,而它的饥肠辘辘唯有通过啃食奥尔加伤痕累累的心才能缓解。
在奥尔加昏迷的时间里,萨兰切尔一直枯坐在她的床前,红发的女人不吃也不喝,不对外界做任何回应,她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奥尔加相握的手上。直至奥尔加从昏迷中醒来、并将视线投向她时,萨兰切尔才从这种枯寂中重获新生,她将奥尔加的手捧到自己脸边,泪打湿了二人的手。奥尔加无言地望着萨兰切尔,她们都说不出话,只是依在对方身上痛哭流涕。
奥尔加·杜鲁门在床上呆了三天,期间,萨兰切尔也深陷在悲痛的情绪中。加尔文和穆里尔每日忙碌于照顾二人——奥尔加还好,在第一次清醒过后,奥尔加便从疾病之中抽离了,她虽然仍疲惫万分,但至少能够自理,旁人和她说话她也会回应;萨兰切尔则糟透了,她终日麻木的坐着,奥尔加睡下时她便在对方的床边坐着,奥尔加醒来后她便到在台阶上坐着。萨兰切尔自虐般地坐在先前加尔文站过的台阶上,从那往下看,整个厅室的尸首一览无遗。她几乎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甚至不眨眼,只有在奥尔加睡与醒的间隙间会走上那么几步路,这就是她的苦行。加尔文和穆里尔不是没有想过和萨兰切尔聊聊,但她们两人说的话萨兰切尔全然不应,在当时,唯一一个能同这种状态的萨兰切尔说上话的奥尔加却缄默不言,无论加尔文和穆里尔怎么劝,醒来的奥尔加都只是望着萨兰切尔,她们似乎无话可说,好像她们只是陌路人而已。
在第三天,奥尔加能够下床后,她也坐在了台阶上。她披着一半的披肩,另一半分享给了萨兰切尔。这一切一如她们才刚踏上旅行的时候,那时候,每个寒冷的夜晚她们都这样靠着彼此取暖。加尔文和穆里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们看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只是靠在了一起而已。可没多久,萨兰切尔便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长叹,在叹息结束后,萨兰切尔开始抽气,气音很快混进去了泪,之后,她开始痛哭流涕。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他将穆里尔带到地面上,百无聊赖间,他将杜鲁门大门上繁杂的家纹介绍给了穆里尔。加尔文介绍的并不完善也不详细,毕竟奥尔加和他分享家纹的那夜距今已经太久了,他的讲述磕磕绊绊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穆里尔依旧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于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抱有十足的好奇心。当加尔文将所有的他知晓的家纹都介绍完之后,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
萨兰切尔看起来恢复了往昔,她面上是和过去一般的轻佻和带着些不耐的神情,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叫加尔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逝去。萨兰切尔跟在奥尔加身后,被奥尔加牵着走到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杜鲁门在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站定,她攥着身上的披肩虚弱地对二人说:“我们希望你们帮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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