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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滔天的雨夜里,闪电亦只能被称作孤影

穆里尔·杜鲁门驾马疾驰着,雨水打透了她的外衣,她短而微卷的头发在大雨的洗刷下一缕缕地紧贴着肌肤。在这场吵闹的大雨里,消瘦的穆里尔犹如在夜间策马狂奔的死神。在某个兽道的分叉处,穆里尔勒紧缰绳叫马儿停下脚步,她认真地探寻着周围的踪迹,马儿却不耐烦在原地交错地踏着独属于它的舞步,以至于道边本就被雨打弯了身子的矮草彻底被踩折了。穆里尔没有理睬马的动作,她仔细地在这飘荡着墨般深沉的雨的夜里寻找着一只黑狗的踪迹。

此时,穆里尔独自踏上旅程已经两年有余了,如今的她十四岁,身边跟着一马一狗。其中,马儿是她自杜鲁门的庄园离开时便带着的、早在奥尔加离开前便由她饲养的那只,狗则是不请自来的过客。穆里尔离开杜鲁门宅邸的一年后,她第十七次因受寒而高烧不退。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日,当她醒来时,她甚至突然遗忘了时间的概念。短暂苏醒过来的穆里尔只觉得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的疼,除此之外,她脑海中浮现的唯一的想法,便是身旁的一团漆黑究竟是什么。

没等昏沉的穆里尔多看两眼身旁的黑色,她便又被疾病的恶灵抓了去。她饱受折磨,感到忽冷忽热,在疾病造就的幻觉里,穆里尔时而被烈焰灼烧,时而坠入永不复返的冰窟。没有人能在火焰的幻觉中拯救穆里尔,她只能用自己疲弱的身躯对抗无处不在的、烧在她骨头上的烈焰,可在足以叫人凝滞呼吸的寒冷中,穆里尔却能找到许些救赎:每当她在幻境的无尽冰原上颤抖着呼唤“妈妈”以祈求些只能用于自我宽慰的温暖时,她总能感受到一团真切的火球环绕在她身边;而当她再次回到火焰的焦土上,那团火又自顾自地走了,似乎是避免给穆里尔造成更多的伤害。当穆里尔终于从这反复而颠倒的幻觉中醒来时,她透过自己模糊不清的视野看见自己身侧正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皮毛有些粗糙却叫人感到温暖的事物。那是只黑狗,一只亲人的、颇通人性的狗,每当穆里尔因疾病的折磨而瑟瑟发抖时,狗都会趴在她身上,试图以此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穆里尔。

这便是穆里尔与黑狗的相识,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从哪来的,也不知这样一只明显受人驯养的狗为何会出现在荒野。这一切太莫名了,就像是当年加尔文一觉醒来便见到了那只名叫乌云的巨鸟一样。若是往常,穆里尔必会赶走这只野狗,以免它因太过亲近人而备受折磨,但独自上路的穆里尔实在是太过寂寞,在经过了短暂的思索后,她决定饲养这只受命运指引而来到她身旁的狗,就像是她的长辈们决定养育她一样。

在恢复许些力气后,穆里尔为黑狗洗了个澡。虽说这只野犬被穆里尔叫做“黑狗”,但它并非通体漆黑:它的背上是纯黑无比的毛,而腹部的毛则是如泥土一般的棕褐色;它身材纤长无比,毛发又短而细,再加上那有些怪异的颜色,黑狗奔跑时,它看起来像是大地上的一道影子。在洗澡的过程中,穆里尔发现黑狗无比瘦弱——因其背上的毛发漆黑如夜,所以在伸手抚摸黑狗的腹部前,穆里尔都以为它只是身形纤长而非瘦削——人的手抚过它的腰侧时只能摸到皮毛和无比分明的骨头。黑狗的牙锋利无比,脚的肉垫有厚厚的一层茧子,再加之黑狗会在穆里尔睡觉时警惕四周、在捕猎时包围猎物,于是穆里尔猜,它原先应当是有主人的,只是如今它迷了路,寻寻觅觅找不到自己的去处——肉垫上粗糙又厚重的茧子可以证明它已经奔寻了太久。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在丛林里呢。”穆里尔在某个夜里看着啃食她吃剩下的骨头的黑狗问,“这附近可没什么人烟,我想你应该不是被抛弃的,你是迷了路吗,还是遭遇了种种磨难后无家可归了?”

黑狗无法回答她的话,虽说只要穆里尔一说话它就会停下手头的任何事——是的,哪怕是在进食——并歪着脑袋听穆里尔说话,但它终究是一只狗,它无法开口为自己的新主人解答疑惑。在察觉到穆里尔没有更多要说的话后,黑狗便轻快地摇了摇尾巴,然后重新投入啃食骨头的娱乐中去。它将骨头咬得嘎吱响,声音和木材燃烧时发出的一阵阵的爆破音混杂在一起,居宿在穆里尔营地周围的虫蛇听了都不由得胆战心惊。

时至今日——时至这个雨大到似乎要将大地洗净的夜为止——黑狗已经伴随穆里尔有一年多了,这些时日里,她们是狩猎时的伙伴、扎营时的帮手,还是旅途中的好友。而自打穆里尔见到黑狗的第一日起,黑狗给她的印象都是沉稳且机敏的,它只有在狩猎到意料之外的猎物时才会高兴地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嚎叫。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黑狗的性情算得上无比温顺。

但在这场磅礴的大雨到来前,黑狗却展露出了穆里尔从未见过的急躁:它的鼻子紧紧地贴着土地嗅闻,它神色紧张,似乎土壤中有什么事物在吸引它、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它。随着天上的积云愈发厚重,地里的蚯蚓和蚁群不约而同地冒了出来。被昆虫带动着翻起的土地散发出一种只有在下雨前才会出现的潮腥味,这些古怪的味道让穆里尔头脑发昏,也让黑狗不适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比不适更可怕的是,在这些纷杂的气味中,黑狗想要搜寻的味道逐渐变得微弱且缥缈。

几次嗅闻都未能重新找到自己记忆中的气味后,黑狗着急地发出几声呜咽,紧接着,它似乎下定了决心——黑狗猛地将自己的鼻子整个塞入松软的土地中,它那样用力地嗅着,穆里尔既担心泥土里的虫儿钻入它脆弱的鼻腔,又担忧它会不慎吃下这些满是腥气的土块。穆里尔急切地喊了两声黑狗,可黑狗却置若罔闻。它迫切地在土地中寻找着什么,似乎若是错过这天,有些东西就彻底和它失之交臂了。它太过专心致志,以至于后来穆里尔都觉得自己不该打扰它,她选择沉默地牵着马跟在黑狗后头走着,看黑狗全心全意地寻觅。

可没多久,泼天的大雨就让她们分了神:这雨来得太突然了,当零星的几滴雨打在一人一狗一马身上、她们刚仰起头来时,顷刻间,澎湃的雨立马将她们打得狼狈不堪。穆里尔拨开自己被雨水打湿后贴在眼前的发丝,她看了看马又看了眼黑狗——雨水打得黑狗睁不开眼,但它却仰着头细细地闻着空气中的雨水;马儿则自觉地跑到了一棵树下站着躲雨,它的嘴皮子灵活地开合着,似乎是在嘲笑正在淋雨的穆里尔不及它来得机灵。

穆里尔在暴雨中无语凝噎地看着自己的马,叹了口气后,巫师又扭头看向依旧在雨中全神贯注的黑狗。她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要打断黑狗此时的专注。可还没等穆里尔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黑狗突然兴冲冲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吠叫,仅仅只是一个眨眼间,它便飞快地遁入了草丛中。黑狗的动作把穆里尔打得措不及防,她赶忙喊了黑狗两声,见黑狗没有回应,穆里尔只得是翻身上马,她骑着马跟随着黑狗的踪迹,她们在大雨中狂奔着,好像要以此超越时间。

这天夜里,天昏沉得仿佛是场永夜。月亮不存在,星星也是如此。所有的光亮都被积云所掩盖了,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地游荡在夜空中,像是一只巨大的野犬的腹部。雨水将穆里尔冲刷成了一个虚影,马儿亦只剩下了一个空乏的轮廓。黑狗如亡灵般在丛林中漂游,穆里尔看不见它,她只能看见灌木偶尔的颤动;马儿看不见它,它只能在踏上土地时偶尔感受到地面上一串由黑犬踏出的凹陷。

也正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穆里尔在驾马奔驰时赫然发现,从自己的衣襟中落出的洞晶竟在隐隐闪耀着微弱的光亮。它无端端地、毫无理由地亮了起来,在这个夜里,万事万物都展露出了不寻常的一面。穆里尔甚至下意识地勒停了马,她捏着那一小枚水晶,就那样痴痴地望着——直至马儿因担忧它的野狗朋友而发出焦急的气声,穆里尔才恍惚地回过神。她将洞晶塞回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夹了下腿,示意马儿可以奔向黑狗了。穆里尔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漆黑且望不见光亮的雨夜里,时间失去了踪迹,豆大的雨水将穆里尔打得麻木万分。她失神地坐在马背上,将寻觅黑狗踪影的工作交给自己的马儿——穆里尔知晓,在这场暴雨后,自己必将大病一场。

在穆里尔无力地弯下腰、虚弱地将手撑在马的脖颈上以支撑逐渐昏眩的身体时,她在树木和树木的缝隙间恍惚地瞥见了一抹光亮。若是在往日,一点点的光亮不足为奇,那可能是月色洒在某个积水潭里的光晕,也可能是某群萤虫的狂舞;或是狼群虎视眈眈的眼,又或是树上不断跟随着行人移动的猫头鹰。但今夜没有月光,再巨大而骇然的眼都无法在这样的夜反射出光芒来,萤虫也无法在暴雨中飞行。因此,那抹奇异的、生长在雨夜里的光亮叫穆里尔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与此同时,她发现马儿也开始向着光芒奔腾,这意味着黑狗正奔赴光所在之处。

自夜幕来临起,穆里尔就再不能看见黑狗的踪迹。它彻底隐入了黑暗中,像是伪装成树枝的长虫,像是匍匐在枯叶里的蝴蝶,穆里尔只能通过灌木被钻开、再又急促地合上的声音确定黑狗正钻向何处。此时穆里尔头晕眼花,暴雨将她身上的温度全都冲刷殆尽,她耳边有的只有嗡鸣,眼前只是缥缈的幽暗,她连黑狗掠过灌木发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马儿带着她跃过一道矮灌、钻出丛林时,穆里尔今夜第一次看清了黑狗:不远处就是光芒所在之处,黑狗暴露在光中,穆里尔因此可以看见它的尾巴正摇得飞快。在看到马儿带着穆里尔钻出了丛林后,黑狗呜咽着发出了好几声撒娇声,它带着马儿往光亮处走去。黑狗还时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唯恐马儿和穆里尔落在后头。

马儿矜持地跟在黑狗身后走着,马背上的穆里尔则警惕地眯起眼来看向前方:前方是一座突兀地耸立在丛林间的城堡,在穆里尔有限的生命认知里,这座城堡已经可以称之为宏伟。城堡里算得上灯火通明,隔着不算严密的围栏,穆里尔看见城堡中有许多人拿着火把来回地踱步着。穆里尔感到有些许不对劲——倒不是危机,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异常——她下意识用仅有的力气将马勒停,马儿因主人的犹豫原地踏了几步,它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些进退两难,而她的主人脸上也写满了同样的为难。时不时回头的黑狗发现了穆里尔的停滞,它着急地跑回穆里尔身前又是呜咽又是想伸嘴咬的,似乎因为穆里尔的停步急得不行,黑狗甚至抬起了前肢狠狠地按了两下地。最后,黑狗急切地发出了几声嚎叫,它的声音在雨夜里回荡,远方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呼应着黑狗的嚎叫。

“不,不……”穆里尔颤颤巍巍地翻下马。她颤抖着想要把黑狗抱到怀里再一并带着它骑马回到丛林中,但她的身子实在是太疲惫了,她的脚刚一落地,整个人就直接摔跪在地。好在黑狗一直在看着她,在穆里尔摔落的瞬间,这只忠实的狗立刻冲到了自己主人跟前。而若不是有黑狗垫一下,恐怕穆里尔会直接连着头都栽到泥地里去。

当穆里尔艰难地站起来时,她看见不远处的城堡的门打开了,一队井然有序的守卫从中鱼贯而出:站在门两侧的是拿着火把的守卫,在守卫的簇拥下的,一位身形佝偻的女人和一位看起来正值壮年的男人正往穆里尔的方向走来。二人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但雨实在是太大了,穆里尔难以看清所有东西。反倒是来者激动不已的话语刺破了穆里尔耳中的嗡鸣,她清晰地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依照年龄来看,说话的应当是那身形佝偻的女人——带着些哭腔喊着:“噢!它真的回来了,莱尔,我们的好莱尔。莱尔!”

黑狗激动不已地发出“嘤嘤”的呜咽声,它快活地晃动着自己的尾,抱着它的穆里尔被尾巴一下下抽得生疼。这下子,穆里尔好不容易积攒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泄干净了,她了然黑狗今夜的不同寻常究竟为何:这只不请自来的野狗找到了自己的家,而穆里尔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将它带走。

可在穆里尔卸下力气、将拥抱变成世界上最容易挣脱的牢笼后,黑狗却一直没有从中脱出:虽说它一直朝着不远处的来者叫唤、且尾巴在快速地摆动,但从始至终黑狗都未曾从穆里尔怀中踏出一步,它的爪子一直搭在穆里尔的手腕上,似乎一旦自己拿开了爪子穆里尔就会消散。在穆里尔无力地瘫坐在原地时,一直在前行的来者迅速地包围了穆里尔以及她身旁的马儿。看着靠近自己的火把,穆里尔的马愤愤地发出了一声嘶鸣。没等穆里尔开口说些什么,她眼前站着的男人便挥了挥手,本来紧紧包围着一人一狗一马的守卫们心有灵犀地散开了些。

在穆里尔微抬着眼观察四周的时候,那位声音极大的妇人激动不已地蹲下并伸手抚摸从穆里尔怀中探出的黑狗的脑袋,她嘴里念叨着“宝贝”、“小莱尔”,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穆里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老妇人许久,最终,她松开自己的手,让黑狗彻底落在了地上。

巫师的动作叫黑狗浑身僵硬,它尾巴也不甩了,甚至伸出的舌头都来不及收回。穆里尔拍了拍它的背示意它回到自己原来的主人身边去,可黑狗非但没有扑到老妇人怀中,反而转过身子看着穆里尔,它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黑狗对穆里尔摇摇尾巴,它把耳朵压得极低,还在穆里尔面前俯下前半身、屁股则高高翘起——在场见过黑狗的人都知道,这是它讨好人时才会做的动作。看到黑狗的表现,蹲下的老妇人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男人则无奈地笑了笑。穆里尔没有注意到二人,她头晕脑胀到已经无力处理眼前的事。穆里尔只是吐出口浊气,然后对黑狗摇了摇头。

黑狗是真的急了。它见自己讨好的动作不管用便赶忙翻过身子,它在众目睽睽下把肚子翻过来露在穆里尔面前,嘴里发出示弱般的呜鸣。这下,哪怕是周围拿着火把的守卫都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穆里尔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黑狗,她又摇了摇头,然后撑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

在穆里尔站定后,她身前的男人才开口说:“抱歉小姐,你愿意来寒舍一坐吗?”

穆里尔看着男人向后伸手,他所指的寒舍,便是那座位于密林中的城堡。穆里尔握紧了马的缰绳,她说:“不必,我们互不相识,还是就此别过比较好。”

不知为什么,穆里尔好像听见眼前的人笑出了声。她有些奇怪地看向男人,但男人面上依旧带着那副颇为运筹帷幄的表情。男人在大雨中说:“还是来坐坐吧,小姐!刚刚你应该也听见了,有野狼在这样的雨夜里呼应着犬吠,它们此时饥肠辘辘,即便是如此大的雨,它们依旧是一刻不停息地在寻觅着自己的猎物;更何况今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不多时泥土就会松软,积水的泥潭会连起,之后它们会变作地上的溪流在山脉中流淌,最终溪水会混着泡得松散的泥土、卷着泥下的石子变作泥石流。无论如何还是进来坐坐吧,哪怕只是处于安全考虑。若你不想久呆,那待雨停了后你再离开就好。”

穆里尔无法分辨男人前半段话的真假,但她清楚地知道,今夜的雨实在有些异常。男人说的没错,雨水必将冲刷大地,泥土会被接连不断的雨翻起,岩屑和土块将混在雨水中变作能将树连根拔起、具有摧枯拉朽之力的泥流。眼见穆里尔有些动摇、只是还有着最后一丝犹豫,男人乘胜追击道:“请放心吧,虽说我们素不相识,但莱尔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的好友,不是吗?”

男人对黑狗以“好友”相称,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称呼让穆里尔心中的警惕消融了许多。她微微松开手上的缰绳,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她朝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坐在地上焦急地观察着二人的黑狗在看见穆里尔点头后激动地站了起来,它咧开嘴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同时还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黑狗欢快的尾巴把落下的雨全甩到了二人衣摆上。男人没有擦拭自己衣摆上的雨,看见穆里尔点头后,他立刻朝身后伸出手——在他身后,一直沉默地跟在后方的女佣适时地递来一件斗篷。斗篷被男人转交给穆里尔,当穆里尔伸手拿过斗篷时,她感觉眼前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手。

还没等穆里尔作何反应,男人反而先皱起眉来。穆里尔细细地将这件沉重的斗篷穿好后,男人焦急地带着这队人走回城堡,好像再不走快些,就有什么天灾要落在他们身上。

城堡通体是黑色的,围墙上插满了锈迹斑斑的尖刀。在穿过尖刀耸立的围墙后,穆里尔发现眼前的城堡远比自己想的要小许多:虽说这城堡的外墙围了极大的一块地,但只有最中心的一半才是人的住所,而在住所和围墙间,地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阱。穆里尔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黑狗跟在她的脚边乐不可支地打转。它实在是太高兴了,一直咧着嘴笑。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好几次穆里尔差点被绊倒,但奇怪的是,每当穆里尔快要摔倒时,那个明显是城堡主人的男人都若无其事地搀了她一把。

走到院子没雨的地方时,穆里尔默默地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甫一脱下穆里尔就有些后悔了:当她一直淋雨、以及刚被斗篷包裹住时,她不曾觉得身上有多么不适,可在穿了斗篷又脱下后,空气中潮湿的寒气立刻叫穆里尔颤栗起来。她不自觉地抖着,牙关也开始哆嗦。即便如此穆里尔也没有将斗篷穿回身上,她无言地抱着自己脱下的斗篷,然后四处寻找先前把斗篷递来的女人——她想要将衣服还回去。

穆里尔左顾右盼的,正在此时,先前热切地抚摸着黑狗的那位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把衣服交给我吧,这位小姐!”老人伸出手去拿过穆里尔手上的衣服,“你快些去挑个喜欢的房间,再去洗个热腾腾的澡……”

在老人一点点将斗篷搂到怀里时,穆里尔也帮忙把斗篷边沾了水的、格外重些的衣角给拎起来,以方便老人动作。因此,她们二人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在触碰到穆里尔手背的一瞬间,老人便惊叫出声:“天啊小姐!你身上怎会这样烫?!你比在烈日下晒了十天的石头都要滚烫,你身上的温度简直可以将人烫伤!天,天,你持续这样多久了?怎么一声不吭呢?”

“没事。”穆里尔的回答虚弱却干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说更多话了,“只是淋了雨,喝点水就好。”

老人极不赞成地摇着头说:“这哪是喝点水就能好的事呢。你要吃药,要好好躺下休息,最好吃些肉再喝些汤……”

在二人对话的时候,穆里尔脚边的黑狗警惕地看着巫师,它的尾巴不再摇了,表情也有些严肃。黑狗紧紧地盯着穆里尔——当穆里尔在老人的念叨中赫然倒下时,黑狗娴熟地趴到了穆里尔的身前,以免穆里尔在昏迷时磕个头破血流。但这次黑狗没有被倾倒的穆里尔压垮:一个人影比它要更快地接住了穆里尔。男人极其熟稔地扶着穆里尔的身子,仿佛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千百次。在老人的目瞪口呆中,男人突然朝楼上大喊道:“贝歇尔!房间还没准备好吗!”

“是的、不,父亲!早就好了!”楼上冒出一个人影,被叫做贝歇尔的少年人有些心虚地回答,“其实我中午就叫下人们准备好了……”

“做完了就应该及时地告诉我!”男人第不知多少次叮嘱着自己有些愚钝的小儿子,他神情严厉,以至于他的叮嘱听起来更像是呵斥。

贝歇尔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嗯,我下次知道了……”

男人没再搭理贝歇尔,他以一种极其没有风度的、但必然能叫穆里尔接受的方式将穆里尔带上了楼:男人如扛着一头死羊般扛起穆里尔。先前递过斗篷又消失了的女仆从厨房端来了热水——这本是她准备给来客暖暖手的——谁曾想她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如此粗暴的一幕,她捧着热水呆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要上前去给自己的主人搭把手。

拿着斗篷的老人也呆住了,她直愣愣地看着男人扛着穆里尔的背影,嘴都不由得张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她把斗篷交给端着热水的女仆后急匆匆地跟着男人的步伐走上楼梯,她对着男人大喊:“霍莱恩,霍莱恩·赫尔南迪斯!这个姑娘正在发烧,烈火正在她的体内流转着……千万记得把窗户打开,她得晒晒月亮!要让星辰将她身体里的烈火引导走!”

名叫贝歇尔的少年正在帮自己父亲打开他早已让下人准备好的房间,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通过穆里尔房间的窗户看向天空自言自语道:“但今晚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啊……啊!”贝歇尔突然狠狠地怪叫一声,连在房间里给昏迷的穆里尔擦拭头发的霍莱恩都被吓一跳。

贝歇尔死死地贴着墙,他看着跟着上楼、失而复返的黑狗不由得呼吸急促,他的心因为恐惧而狂跳。听力敏捷的黑狗被贝歇尔嘈杂的心跳声吵得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它露出自己的尖牙,尾巴也不耐地甩了甩。为穆里尔盖好被子的霍莱恩此时正要离开房间,他用脚拨开堵在房门口的黑狗并警告道:“今晚你就到以前的窝里睡,她今天要好好休息,你不能和她待一起,知道吗。”

黑狗不满地叫了两声,它的声音里还带着些不满和警告。霍莱恩全然没将黑狗的叫声放在心上,他自顾自地往楼下走,他的幼子则在倒吸一口凉气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但是,父亲,莱尔之前的窝不是放在我房间壁橱后的杂货间了吗,它要睡我房间里?”

“对。”霍莱恩头也不回道,“就几晚而已,那个狗窝不用专门拿出来了。”

闻言,颇通人性的黑狗再次发出一声不快的嚎叫,紧接着它看向贝歇尔,那双漆黑的眼里满是不屑。贝歇尔惶惶地看着不耐地用后脚挠痒的黑狗,他尽可能平和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毕竟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不喜欢也很正常;我也很害怕你,别误会,我并非对你有意见,我是害怕所有的狗……但事已至此,我父亲已经发话了,他说了就几晚而已。虽然我不知道几晚究竟是几晚,但我们尽量好好相处,可以不?”

这次发热似乎对穆里尔造成了某些看不见的损伤,从醒来起,她的手便一刻不停地颤着。当她吃饭时,这种损伤显得尤其严重:在用勺子舀起自己碗里的肉块后,穆里尔总是无法将肉送到自己嘴边,肉总在她抬起手的过程中因她不自然的颤动而掉落,穆里尔反复了许多次也没有吃到肉。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赫尔南迪斯家的餐盘很大,即便穆里尔勺子上的肉已经反复掉落了许多次,溅起的汤汁都牢牢地被餐盘的边缘给拦住了。

在穆里尔第不知道多少次依旧没有舀起那块该死的炖肉后,她沉默地站起来。好在她不是要掀桌而去也不是要愤愤离席,她站在那儿,如一个干活的村妇般将自己的袖子挽起,然后抬起桌上那沉而大的食盘,将这碗混着豆子、卷心菜还有去了骨头的鸟肉的炖汤一饮而尽。

她洒脱的吃法叫坐在对面的贝歇尔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她身侧的老妇人——如今穆里尔知道了她叫做沙罗——的视线则一直停留在穆里尔挽起袖子后露出的那纤细到近乎只有骨架的手腕上,坐在主位的霍莱恩看着穆里尔的动作爽朗地笑出了声,他对沙罗说:“我都说了应该准备叉子,叉子确实不方便喝汤,但方便吃肉啊。”

“噢,噢……我该听你的才对……”沙罗抽了几口气说。她心疼地看着穆里尔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后无比空荡的衣袖,不由得对巫师说:“你这孩子实在是太瘦啦,你要多吃点东西呀。你瘦得让人忧心,孩子,你把餐盆端起来时我差点以为你的手腕要被压断。”

穆里尔没有回答老妇人,她困惑地看了眼沙罗,然后沉默地抱着食盘蹲到餐桌下。穆里尔把自己没有吃干净的盘子放在地上,一直趴守在她脚边的黑狗立刻站起来舔舐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它边吃边欢快地摇尾巴,它不断左右摆动的、如同鞭子般结实的尾巴恰巧打在了好死不死坐在穆里尔正对面的贝歇尔腿上。贝歇尔疼得脸都皱了起来,但他知道此时正在鞭打他的是他最害怕的动物,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靠,让自己免受尾巴的鞭挞。

但黑狗却得寸进尺——在察觉到没东西挡着自己的尾巴后,黑狗将尾巴晃得更欢了,它几乎要把自己的尾巴摇折。尾巴扇起的风让侧开腿的贝歇尔感到了丝丝凉意,在犹豫片刻后,贝歇尔选择彻底往后靠、直接挪开椅子,他站起身来对桌上的二人道:“我吃饱就先上楼了。父亲,沙罗奶奶,祝你们用餐愉快。”

“贝利,你可连汤都没喝完呀。”沙罗忧心忡忡地问,“过去你可是要吃一碗汤、一盘蔬菜、一只鸟禽和半个水果才会饱的,你也病了吗,贝利?”

贝歇尔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其实并不熟悉的老人,他手足无措的,好在他的父亲替他回答了:“他可没病,他精神着呢。贝歇尔年纪不小了,饿急了他自己会找东西吃的。”

贝歇尔连连点头,以证明自己父亲说的没错。在这期间,黑狗将餐盘舔了个干干净净,穆里尔将湿漉漉的餐盘重新抬到桌上来。此时的贝歇尔刚想转身离开,可他的父亲却开口叫住了他。“贝歇尔,”霍莱恩唤着自己幼子的大名,贝歇尔背上的寒毛立刻立了起来,“你还没有道好。”

这番指控让贝歇尔呆站在原地,他开口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合上了嘴。反而是坐在一旁的沙罗着急地替贝歇尔解释道:“他说了,刚刚说了,他刚和我们说了他要上楼去,你是忘了吗?”

“但还差了个人。”霍莱恩伸手朝向身旁的穆里尔,“穆里尔在醒来后就告诉了你姓名,你可没有道理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不对她道好。”

霍莱恩的话让沙罗和贝歇尔都愣住了,她们二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贝歇尔的神情中还混着些不服气和难堪。但贝歇尔的愤怒没有坚持多久,在他的父亲压低眼头、再次叫出他的大名后,贝歇尔立刻垂下头去重新道:“父亲,沙罗奶奶,穆里尔小姐,祝你们用餐愉快。”

在看到自己父亲轻轻点了点头后,贝歇尔立刻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快,几乎是两步并做一步,楼梯被他踩得“哒哒”作响,贝歇尔似乎想以此谴责父亲的独断。看到贝歇尔气恼的背影,早就吃完了饭的沙罗坐不住了。她站起来,眼里多少带着些对霍莱恩行为的不解和不认同,在一声重重的叹息后她也离开了餐厅。沙罗一面往楼梯走一面喊着贝歇尔的名字,她似乎是想宽慰一下贝歇尔,可年轻人却不愿长辈看见自己羞愤的模样,因此,楼梯间只有沙罗呼唤贝歇尔的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莫名,别说是大病初愈的穆里尔,连一直站着服侍主人吃饭的奥尔伯里——那天雨夜里跟在霍莱恩身后递来斗篷的女佣便是她——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困惑。作为一切事件的发起人,霍莱恩只是不以为意地将肩膀上的毛巾拿下来擦擦手,他站起来对穆里尔说:“把盘子放桌上就好,收拾它是奥尔伯里的工作。我带你走走吧,穆里尔,你重病了好几天,还没看过接连的暴雨带来的诸多泥沙。”

说罢,霍莱恩就站起来,他往楼梯的反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示意穆里尔跟上。

如霍莱恩所说,穆里尔确实重病了好几天。依照赫尔南迪斯家佣人的记载,穆里尔昏倒的那夜大雨开始侵害大地,而在大雨到来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落雨的第四天,穆里尔反反复复的烧热也随雨的停歇而褪去了。在清醒后,穆里尔本想立刻动身离开,但霍莱恩在她收拾行囊前便拦住了她,他说绵延不绝的雨叫泥沙堆积在庄园附近,泥石流叫树木倒下了,满地都是乱石和泥沙;最终,霍莱恩总结道,如今外头简直是寸步难行。

在穆里尔面露狐疑时,霍莱恩适时地告诉她:“如今恰巧是吃饭的时间,想吃些东西吧,孩子,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就算你想离开,也还是吃点东西再走比较好。”

自穆里尔见到霍莱恩起,这个男人便对她展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提议总在正中穆里尔下怀的同时又不会叫她心生反感,因此,即便穆里尔对霍莱恩的行为有诸多困惑,她也难以将自己的质疑倾泻于口。可现下——吃完了饭、霍莱恩带着她走向一道隐秘的石梯的现下——穆里尔实在难以压制自己的防备,她试探道:“你不必叫你的儿子对我打招呼,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这实在有些多余。”

霍莱恩没有立刻回答穆里尔,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穆里尔一眼,穆里尔被他看得背后发毛,以至于她也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有没有东西:噢,还真有,黑狗正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呢。穆里尔放下心来,此时,她却听见霍莱恩对自己说:“我必须这样做,穆穆。”

虽然霍莱恩的语气真挚而温和,但过于亲昵的小名从陌生人口中吐出这件事还是叫穆里尔皱起了眉头。黑狗感受到主人的不舒服,它快速地朝自己的前主人吠了两声,以此警告对方不要生事。

霍莱恩没有理睬那认了新主的狗,他背对着穆里尔往前走着,在穆里尔戒备的盯视中,他坦荡地告诉巫师:“我必须让贝歇尔意识到你在我的看护下,我必须要让贝歇尔意识到他需尊重你。穆里尔,你生来就跟着巫师生活,你并不知晓寻常人是如何生活的;巫术对你来说实在是太过习以为常,这容易酿成大祸——若我没有拦下你、任由你在苏醒后立刻离开,你很可能会用破除的巫术清理眼前的泥沙,又或是用火焰术燃起在狂风暴雨中都不熄灭的火以烧毁倒落的树木。这一切于你而言太司空见惯了,以至于你在施术时没有隐蔽分毫。可那些看见你施术的人将你视为异类,把你唤作恶魔。寻常的守卫或许没有资格对你做什么,他们只会节节上报,对你警戒万分;而我的儿子,作为此地的小主人,他有资格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决断这里的所有事物。若我任由你离开,你可能会在展露巫术后没多久就被他下令射杀;若你留下了、我却没有让他尊重你,那在你用漂浮术整理书房的书籍后,他会视你为魔鬼,并将你带到这个高塔后将你推下。”

话音刚落,二人走到了这座小塔的终点。霍莱恩没有回过头去看穆里尔的表情——他知道穆里尔必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肃穆,她最多只是因为错愕而缓缓睁大眼,并微微挑起眉头——他打开门来,然后绅士地侧过身子,示意穆里尔先走。

在穆里尔钻出矮门、站在高台上后,霍莱恩也钻了进来,他任由矮门敞着,任由黑狗戒备地盯着他。在巫师观望这被滔天的泥石流所侵害的森林时,霍莱恩继续说:“就是这儿,就在这儿。贝歇尔会在这儿将你推下,再优秀的巫师也无法在坠落中幸存。”

闻言,穆里尔不动声色地看向守卫在矮门前的黑狗以及敞开的门。在地上的守卫们搬运和铲除泥沙的悠悠号子声中,穆里尔听见霍莱恩说:“我知道你是个巫师,穆穆。或许你不信,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实在是已经认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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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滔天的雨夜里,闪电亦只能被称作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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