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未卜，身不由己，眼前如有迷蒙蒙浓雾般，吾弃看不清。
他隐隐觉着，此行死遁而来，事情愈来愈不受掌控，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暗地里悄然生变。
且不说他如今还不清晓邸国君主妖祭置阵的真正意图，就连许栾，他也看不明白了。
吾弃揉了揉额角，收回命书，忽地听到一阵异响，他起身捋顺衣袍进屋，方才惊觉那帷帽落在了将军府上。
脚步只顿了一瞬，就见那暗七匆匆而至。几日不见，他瞧着吾弃一身粗布麻衣，明显愣了一刹，但很快又跪到吾弃身前。
暗七沉声道：“陛下，恕臣渎职。”
吾弃问道：“何来渎职一说？”
暗七将身伏在地上道：“臣来迟，还未来得及将严雷欲加害许栾一事告知给陛下。”
暗令司之人，能力毋庸置疑，想来暗七销声匿迹这么些时日，怕是遇到什么更棘手的问题，被绊住了脚脱不开身。交予暗七的事有二，许栾这边受耽搁了，那便只剩下伏虎踪迹这件事。而如今暗七归来，想必是查到些什么。
因而吾弃并未责罚，只淡淡道：“无妨，许栾无碍。可是有伏虎的消息？”
暗七一怔，随即说道：“回陛下，臣确是查到伏虎的踪迹。自吴弃身死，那伏虎不知为何竟被许栾收于麾下，眼下就在西渠。”
伏虎会收归在许栾手里，吾弃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有气运加身，许栾收拿伏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当以前，许栾收拿伏虎，吾弃还当是他容纳兵力。可经由将军府上那一抱，许栾此举，倒像是别有一层含义。
只是怎样都无所谓了。
于是吾弃又道：“此行去往西渠，可知晓那伏虎令在何处？”
暗七摇头：“未曾听闻。”
吾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若说只是要找到伏虎的踪迹，那么眼下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可偏偏命书令他寻的，是伏虎令这等闻所未闻之物。
如今知晓伏虎军就在西渠，由许栾收着，想来要得出伏虎令的下落，也该从那许大将军入手。
垂眸深思，他蓦地眼尖瞧见暗七身侧一抹干涸血色。
“你与那伏虎军交手了？”吾弃问道。
暗七不敢隐瞒，忙道：“是。”
纵然暗七实力不菲，只身与伏虎军较量，怕是也得不到半分好处。吾弃心念电转，便又将那妖齿取下，割断自己一缕青丝，指尖微动编绕几周，就缠出一只半掌大的发人。
吾弃将那发人递过去，令道：“将中指的血滴在上面。”
暗七迟疑片刻，到底不敢忤逆圣上的意思，还是照做了。
他咬破指腹，鲜红的血液涌出，滴落到那小小发人上。吾弃盛着发人的掌凝了半息灵力，如蛛线团在发人上，在血触及发人时，那编织得很是精巧的青丝倏地自燃起来，顷刻间在掌心化作灰烬。
吾弃脚下一晃，他抿了抿发白的唇，堪堪撑扶住桌案，虚声道：“……放心，不会是加害于你的东西。”
暗七面上一惊，忙道：“陛下，臣并无此意。”
吾弃慢慢吐出口气，面上恢复些许气色。他又道：“此次与那伏虎交手，可暴露身份？”
暗七道：“不曾。”
吾弃在桌边坐下，暗自思考起该如何去许栾那打探出伏虎令的下落。虽说暗七此行未暴露身份，但与伏虎交手一事还是太草率，势必会打草惊蛇，让许栾有所忌惮。
“继续盯着许栾，朕已知西渠匿伏虎，便不必再去。”
瞧着外头天**晚，吾弃扶额道：“时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
翌日天微亮，吾弃便拾掇妥当，向金銮殿行去。自许栾庆功宴不欢而散后，这还是他头一回上朝。
——毕竟有些事、有的人，他不得不去解决一下。
因着常年睡不安稳，吾弃面上便呈着浓重倦意，不曾想那许大将军更甚，顶着俩偌大的黑眼圈站那，整个人显得气压极低。
心情怪异地平衡了不少，尔后吾弃听政廷议，总忍不住偷瞟去两眼。
他心知自己昨日那番话说的太决绝，可若是不这样，又怎能让许栾死心？
吴弃已经死了，只剩下个邸国君主，应当……也是要死的。
许是吾弃瞧看得太过分，令人误了意思，群臣间突然有一人站出，参了他许栾一本：
“启禀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相奏。”
吾弃定睛一看，此人竟就是那严雷。
——这拍马屁到马蹄子上的严大人，可算是按捺不住了。
严雷言辞凿凿道：“许将军曾于殿前妄言，意图为那吴氏逆贼变狱，其行可恨其心可诛，还望陛下责罚。”
吾弃心道，好你个严雷，武的不成便来文的，这般执意将许栾拉下台，还以为坐在这的，是原来的那个邸国君主吗？
于是他不理会这位严大人，将人晾在了一旁，转而向许栾问道：“许将军，朕怎么听闻，昨日似有奸人要害将军之命？”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许栾俯首恭敬答：“谢陛下关心，臣幸而无碍。”
吾弃道：“那就好。将军可知，是何歹人胆敢对将军下手？”
许栾不动声色将目光瞥向严雷。
昨日刺杀失败，他分明是认出了严雷手下的那群死士的。
思及此，严雷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他明白许栾这是在警告自己。更有甚者，是陛下早知那预谋害许栾的，就是他严雷。
是了是了。
若非如此，陛下怎会突然点起许栾遇刺一事？
严雷愈想愈胆战心惊，整个人好似被架到那火上去烤。他懊恼不已，不知自己怎么就昏了头脑，竟想不开要去加害许栾。
严雷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臣……”
后头的话，严雷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扑簌簌直落汗。
良久，许栾才收回目光，不慌不忙道：“臣，尚且不知。”
吾弃也适可而止，他正色道：
“不过严大人说得对，许将军朝前妄言，是该罚。只是古往今来，我朝都有将功抵过之说，此回许将军温宿大胜，凯旋而归立下赫赫战功——那些不痛不痒的言论，就算了罢。”
替逆臣说话，还道要还个清白，怎么想也不是甚么“不痛不痒”之言。
可吾弃说是，那就是。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严雷还在那地上跪着，于是柔声问道：“严大人，可还有何异议？”
严雷哪还敢有什么异议！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这是在给许栾撑腰呢。倘若他严雷还想保住脑袋，此时此刻就再说不得半句反话。
“陛下说的是，”严雷连擦几回颊边冷汗，战战兢兢道，“许将军确实功过于错，是臣谬论，远不及陛下心胸宽广。”
得了想要的答复，吾弃满意道：“甚好。”
如此一来，那些暗地里意图对许栾不轨之人，应当是会歇了这般心思。
严雷愁眉苦脸地退了下去，吾弃颔首，恰好对上许栾那双略带探究的眼眸。
他不由心头一跳，故作镇定移开了视线。
许栾隐隐觉着眼前之人似有些不对劲，可若说究竟是哪里不对，思来想去，许栾又答不上来。
今晨拜别贺易，许栾便听下属来报，称有人闯西渠惊伏虎，与伏虎交手后还全身而退。这般武艺超凡之人，许栾唯能想到的，便是陛下手中的暗卫。
因而他第一反应，便是伏虎一事败露于陛下。
若陛下当真晓得了伏虎就在自己手中，那么这般敲打敲打严雷，是在向他示好？
许栾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收缴逆贼余兵实为大忌，依着陛下的性子，应当是趁机贬罚他，然后强行将伏虎充入军营才对。
许栾垂眸，又想。
自己是决计不能将阿弃的兵，拱手让给这皇帝的。
一兵一卒，他都要替阿弃好好守着。
宣过退朝，吾弃才出殿门，就见祥齐匆匆带来消息：
“陛下，宫外有一卖花童来，说陛下前日买的花儿开了，要您亲自去取。”
吾弃神色一凛，道：“那卖花小童……此时身在何处？”
见吾弃的反应，祥齐就心知确有此事，也不敢耽搁，直道：
“那小儿执拗得紧，如何也赶不走，眼下怕是还在那宫墙外坐着。”
吾弃快步回寝殿换了套装束，临行前还记得嘱托祥齐：“朕且出宫一趟，莫令旁人知晓。”
祥齐自那日吾弃训话后，将恪守本分做到极致，他什么也没说，只唉声应下。
吾弃匆匆赶至宫外，远远就瞧见一半身高小孩哭啼啼地缩在那宫墙下，正抽抽搭搭抹着眼泪。
吾弃这会儿倒是没带帷帽，只用覆面遮掩了半边脸，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卖花童听见声音，抬头瞧见那双熟悉的古铜色竖瞳，登时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
只是这卖花童虽是哭叫着，可也没忘了正事，他将脸囫囵揩作花猫样式，啜泣道：
“公、公子，可算把您盼来了。”
吾弃问：“怀木呢？”
卖花童好不容易止了哭声，小脸皱成一团，他揪着怀里的荷包袋子，口齿还清晰：
“先生‘问天’后吐了好大一口血，来不成，便叫我将公子请去。”
“此前先生‘问天’，顶多是困乏无力，好生睡个两日便没事了。这还是头一回这般严重。”
“……”
卖花童满脸担忧，他见先生吐血，一路上担惊受怕，一刻也不停留地跑来这宫中，没想到还不曾进殿，就被守门侍卫恶狠狠地凶了出来。
卖花童急道：“公子，求您救救我家先生吧。”
怀木身有孤鸿之血，寻常阵法难对他有所伤害。吾弃也没料到邸国君主置的妖阵这么邪门，竟连那孤鸿血都扛不住。
“怕就捂着眼。”
事不宜迟，吾弃单手拎抱起这小孩，使了轻功，飞身便往那巷口里去。
万千景象在身下一晃而过，卖花童直惊得合不拢嘴。
他常年守在怀木身边，除了养花就是卖花，围着几两银子打转，哪见过这等场面？
直愣愣打了个嗝，这小孩又怂又好奇地埋在吾弃肩头，两个眼睛滴溜溜转，一眨也不带眨。
卖花童突觉肩背被人轻轻拍了几旬，那人动作很是温柔，仿佛在安抚着谁的情绪。也就是那么神奇，卖花童原本委屈害怕的情绪忽的烟消云散，他攥紧吾弃的衣襟，心想，先生说的也不一定全对。
这位陛下，其实还挺好的。
待到那巷中，才不过一时半刻钟，卖花童被放下时脚步还轻飘飘的，直打旋儿。
他心虚地望着吾弃肩上，被眼泪鼻涕蹭一路而洇出的痕迹，几个跳步去推开门，朝屋里怯生生唤：
“先生，我将公子带来了。”
许是主人伤了，屋内那些娇嫩欲滴簇簇盛放的花也枯败一地，怀木虚坐于案前，脸色颓如那谢了的花似的。
“陛下。”
未等怀木起身行礼，吾弃便径自来到他对面坐下。
怀木这般虚弱不堪，吾弃瞧着也无丝毫怜悯之意，只冷冷询问：“朕交予你那阵法，究竟是何物？”
怀木嘴唇微颤，脸上挤不出半点笑意。
他直勾勾望向吾弃，反而出声问道：
“陛下，此等邪阵，你又是从何得来？”
感觉阿弃的妖齿真的很适合拿来拆快递的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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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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