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梧桐叶上的露珠正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宋皎站在明德楼前的分班榜下，雪白的衬衫领口被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目光扫过榜单顶端并列的两个名字——宋皎，江入年墨迹未干的新鲜笔画在晨风里轻轻颤抖。
“高二（1）班在四楼东侧。”身后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宋皎转身时带起一缕松香，那是她晨读时沾染的墨锭气息。
深咖色百褶裙摆掠过石阶，金属校徽在阳光下闪过冷光。
教室里的喧哗在门轴转动的瞬间凝固。三十双眼睛注视着这个传闻中的天才少女：乌发用银簪绾得一丝不苟，瓷白的脖颈挺直如天鹅，黑色乐福鞋踏过木地板时甚至没有发出声响。
她选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从真皮书包里取出鎏金钢笔的动作，像是博物馆里展示茶道的仕女。
“新同学让让。”
沙哑的男声裹挟着暑气撞进教室。江入年单肩挂着褪色的帆布包，蓝白校服洗得发灰，却意外地没有汗味。
他像一株被烈日晒蔫的竹子，脊背微弓着穿过过道，带起的气流掀动宋皎压在镇纸下的演算纸。
宋皎没有抬头。余光里瞥见少年嶙峋的腕骨擦过她桌角，青色血管在冷白皮肤下若隐若现。
他走向最后一排的空位时，帆布包侧袋露出半截磨毛的单词本，边角蜷曲得像被反复揉搓过的心事。
蝉鸣突然喧嚣起来。江入年蜷在教室西北角的阴影里，旧钢笔在草稿纸上洇开深蓝的墨。
前桌女生转身借橡皮时，他垂着眼帘将橡皮推过去，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指节处却有细小的伤痕。
“这次月考年级第一又是宋皎吧？”
“听说江入年只差她0.5分......”
细碎的议论像粉笔灰漂浮在空气里。宋皎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钢笔尖在物理竞赛题集上划出细密的轨迹。
风掠过窗台的风信子，带起她压在词典下的草稿纸，正落在江入年的课桌边缘。
江入年盯着那张写满德文公式的纸。少女的字迹瘦金体般清峭，转折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毛边，像春冰将融未融时的裂痕。
他伸手按住飘动的纸页，指甲盖上的月牙白得发青。
“谢谢。”宋皎的声音比风信子的香气更淡。当她接过草稿纸时，江入年闻到了墨锭里掺杂的沉香，这让他想起昨夜打工的便利店，冰柜上凝结的水珠也是这样清冷的气息。
数学课代表开始发卷子。宋皎看着满分的试卷，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
后门突然传来骚动——江入年被叫去领贫困生补助。他起身时帆布包带勾倒了笔袋，五支同款旧钢笔滚落在地，笔帽上的划痕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宋皎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钢笔。金属笔夹已经氧化发黑，笔杆却打磨得锃亮，显然被人长久地握在掌心摩挲。
当她将钢笔放在江入年桌上时，少年正把补助金信封塞进书包夹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的。”她说。
江入年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袖口的珍珠纽扣：“多谢。”
这是他们开学三天来唯一的对话。
暮色渐浓时，宋皎在图书馆遇到了江入年。他缩在古籍区的角落，膝盖上摊着《纯粹理性批判》德文原版，脚边帆布包里露出便利店制服的衣角。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身上切割出冷色调的几何图形，仿佛一尊被遗忘在中世纪的石膏像。
宋皎的牛津皮鞋叩响木地板时，江入年迅速合上书本站起来。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看见他腕表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正是数学课发卷子的时刻。
松香与油墨味在狭长的过道里短暂交缠，又被穿堂风搅散成细小的颗粒。
第一次月考放榜那天下了雨。宋皎站在公告栏前，看着并列第一的两个名字被雨水洇湿。
“宋皎”三个字工整如印刷体，“江入年”却带着凌厉的飞白，像是利刃划开宣纸时迸溅的墨痕。
她转身时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瞳。江入年举着便利店透明伞站在梧桐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流成珠帘。
他的目光掠过她发梢的水珠，喉结微动，最终沉默地走向教学楼。
黑色帆布鞋踏过水洼，溅起的雨水沾湿了宋皎的白色短袜。
黄昏的教室里只剩笔尖沙沙。宋皎解开束发的银簪，任由青丝垂落肩头。
后门传来钥匙转动声——江入年作为值日生最后锁门。
她收拾书包时，发现江入年正在擦拭她课桌上的墨渍，苍白的指腹被纸巾磨得发红。
“不用......”
“会扣分。”他打断她的话，声音像生锈的门轴。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黑板报的数学公式上，两道影子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符号间短暂重叠，又随着灯光的熄灭渐行渐远。
当宋皎撑开印着家族徽章的雨伞时，看见江入年走进便利店的身影。
雨水顺着他的肩线流进围裙褶皱，暖黄灯光下，少年垂眸整理货架的模样，像极了古籍区那个被月光凝固的剪影。
雨幕中的霓虹灯牌在水洼里破碎成星子，宋皎握紧了伞柄。
梧桐叶上的积水突然坠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银河。
这个潮湿的夜晚，某个不具名的公式正在两个优等生的草稿纸上悄然生长，如同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晕染的轨迹。
便利店的白炽灯管在雨夜里嗡嗡作响，像一根即将燃尽的体温计。
宋皎望着玻璃门上的水痕，那些扭曲的霓虹倒影仿佛父亲摔碎的青瓷茶盏，裂痕里还氤氲着碧螺春的余温。
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关东煮的咸香混着冷气扑面而来。
江入年正在整理货架，便利店围裙的系带在他后腰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露出半截洗得发灰的校服下摆。
他转身时，金属货架映出宋皎苍白的脸——发梢滴着水，真丝衬衫第二颗纽扣不知所踪，像是被扯落的星子。
“欢迎光临。“机械的问候卡在凌晨两点的寂静里。
江入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当他看清来人时，擦拭货架的抹布在指节间多绕了半圈。
宋皎径直走向热食柜。鲣鱼汤底咕嘟作响，白萝卜在格子里浮沉，她忽然想起三小时前父亲掀翻的晚餐桌，糖醋排骨的酱汁正如此刻的霓虹灯，在波斯地毯上蜿蜒成血色的河。
“要两份。”她指着墨鱼丸，声音像摔裂的玉镯。
江入年用漏勺捞丸子的动作顿了一下。蒸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围裙口袋里的圆珠笔随着俯身的动作滑出来，笔帽上的咬痕清晰可见。
当他将纸杯递过来时，宋皎注意到他手腕内侧贴着创可贴，边缘已经卷起。
零钱落入收银机的声响惊醒了昏睡的电子钟。宋皎捧着两份关东煮走向靠窗的位置，却在转角处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报刊架上。
最新期的《天文爱好者》封面沾了水雾，猎户座的星图在氤氲中模糊成泪痕。
江入年擦拭咖啡机的动作变慢了。他透过货架缝隙看见少女蜷缩在高脚椅上，湿发在椅背洇出深色水渍。她咬开竹轮的动作带着某种自毁式的狠劲，喉间吞咽的弧度却脆弱得像是要折断。
雨势渐猛。宋皎的鞋跟处沾着离家时踩碎的蔷薇花瓣。
当她第三次用竹签戳穿鱼豆腐时，头顶突然响起空调启动的嗡鸣。
暖风掀起她后颈的发丝。
江入年正在整理香烟柜。他垫脚调整价签时，围裙下摆掀起一角，露出牛仔裤后袋里卷边的单词本。
宋皎的勺子碰响了杯底。她望着玻璃上的倒影：少年将过期的饭团扔进废弃箱，手腕翻转时创可贴边缘闪过药膏的微光。
当他弯腰整理冰柜，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未打磨的玉玦，在冷气中泛着青白。
报刊架上的关东煮已经凉透。江入年在更换咖啡豆时瞥见杯壁凝结的水珠，正顺着星座图的金牛座角滴落。
他掏出裤袋里皱巴巴的记账本，在今日损耗栏添上一笔，字迹比平时潦草三分。
汽车急刹的声响刺破夜色，一辆黑色宾利停在便利店门口，车灯穿透雨幕，在宋皎的锁骨处投下一道颤动的光栅。她起身时碰倒了调味罐，七味粉在桌面晕开赭色的星云。
“小姐。“司机老陈举着黑伞站在自动门前，伞骨挂着水银般的雨链。
宋皎将竹签折成两段。当她经过收银台时，江入年正在给微波炉解冻模式定时，电子屏的蓝光映得他瞳孔像冻住的湖面。
玻璃门开合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塑料袋的窸窣——是江入年在收拾她留下的关东煮杯，创可贴边缘的胶布在灯光下泛起涟漪。
宾利驶过积水的减速带时，宋皎在后视镜看见便利店暖光渐远成海上的灯塔。
她摸到外套口袋里多出的创可贴，樱花图案的，带着便利店收银机特有的油墨味。
雨滴在车窗上拖出长长的尾迹，像极了江入年擦拭咖啡机时，抹布在金属表面留下的蜿蜒水痕。
此刻的便利店里，江入年将废弃的关东煮倒进垃圾桶。
鲣鱼汤底在凌晨三点的寂静中发出最后的叹息，他忽然发现杯底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便签纸，上面用德文写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段落。
字迹被汤汁晕染，句尾的感叹号却倔强地挺立着，像暴雨中不肯熄灭的街灯。
第一本书，写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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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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