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相远来到正厅的时候，青戟、铜崖、荼风三城城主和手下的大将都到了。
“城主。”
北相远挥了挥手，“叫你们来没有别的事情，今天你们也闹够了，我也不是个绕弯子的人。就问问你们，觉得葬魂皇和阅天机怎样？”
“葬魂皇，的确厉害！阅天机……看不出来……”铜崖城主道。
“哼哼，说起来，你们都是跟着我出来的。”北相远道，“当年老子宰了裘老山那个老混蛋的时候，一起揭竿而起的，如今就剩下一个澎戌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们没一个能敌得过他。”
“城主……”
“别插嘴。”北相远道，“我老了，这几年越发力不从心，但我不想你们跟着我灭了心气儿。当初占了这东海六城，也是为了在沉域这混地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可惜老子我没那么大本事，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迈出这六城去。”老人拍了一把桌子，“我问你们，你们想不想混点名堂出来？”
“想，当然想！”众人道。
“但是澎戌那个小子他要杀我，也要杀你们，如果你们现在不反，日后可就没命了！”
“誓死追随城主！”
“放屁！我要你们跟着我去死做什么？”北相远骂道。“老子知道你们心里头一直不服气，为什么我们这些年跟海里的那群鱼一直是退避三舍，能不打就不打。你们是不是还觉得，鲮冰族是你们年轻时候见过的，勾栏院里不正经的下流货色？”
“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们，当年海城大乱，就是鲮冰族挑起来的，六城所有勾栏院、深府中养的鲮冰族人，相应海皇的召唤，对着昔日作践他们的人举起屠刀。”老人道，“而老子我，因为得罪了裘老山那个老王八，被他给卖了送到前线去，直接面对海皇。”
“你们能想象得到当时的鲮冰族是什么样子么？所有的人，带着伤，带着血，有的人身上溃烂不成形，毫无畏惧冲向六城三十万联军。”
“战，一无所有，不战，连一无所有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联军大败。”
众人怔怔的看着北相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而我，不过是个弃子，有人要借着海皇的刀，来杀我这个不世出的莽夫，想让我们两败俱伤。但是海皇却救了我，把我送到离潮川最远的海岩城，做了海岩城的女婿，然后得了位子，又重新杀回去。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回去么？”
众人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我要报仇，我要让那些以为鲮冰族可欺的人知道，鲮冰族不是玩物也不是货物，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人。”他拔高了声音，“是可以与我们为敌，是令我们尊敬的对手，这样的，人！”
“……城主，你的意思，我们都明白的。”荼风城主道，“所以我们对鲮冰族没有再像父辈那样了。”
“但是有人不肯。”青戟城主道，“城主，但这样我们不是要自相残杀了吗？”
“是啊，自相残杀。”北相远道，“澎戌一直觉得我是靠着鲮冰族上位的，不配管束他。但是他如今要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咱们这地界就是这么个规矩，谁赢了，谁就是王。”
“可我们不想！”一个海岩城的将领跨出一步，“我家媳妇儿还是鲮冰族的人呢！澎戌瞧不起鲮冰族人，日后我家孩子可怎么办？”
是哪，可怎么办？在场可有不少人的家眷，是鲮冰族的人啊。
“但我不想折了你们。”北相远道，“我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杀自己的同族，为鲮冰族奔忙，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成色，看着有人可以和鲮冰通婚，我不想毁了这一切。”
“所以我找来了寰尘布武的人。”北相远深深地看着这些人，“你们镇不住澎戌，守不住东海六城，而我也不想让鲮冰人来管这几座城。我想让你们出去开开眼界，别一辈子盯着几座城，一群鱼，会变傻的。”
“城主……”
“你们不想出去看看吗？”
“想！但为什么不是城主你带着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交给外人？”
“因为我老了……嘿，别不服，有一天你也会老的。”北相远道，“当年我造的孽，我来还，你们还年轻，还有家人，我给你们找一个好主君，跟着他混，有前途。”
“我们不需要您这样安排。”铜崖城主上前一步，“城主，带着我们的人，杀了澎戌，东海六城还是我们的！”
“杀了澎戌我也死了！你们挡得住鲮冰在琉珠群岛边的大军吗？”
不能……他们挡不住……他们多少士兵的家里，都有鲮冰族的妻子，混血的孩子……
“你们还是不能把他们当你们的家人啊。”北相远疲惫道，“你们为什么要和家人打仗呢？”
众人沉默了。
“但是城主……”
“澎戌的三个儿子，都是我杀的，我们是世仇，也是私仇。”北相远道。“你们，不要牵扯进来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曾有话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英雄迟暮，美人白头，时不我与，并不会因为你不服，你有热血，就会对你有所留情。
东海四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凉允带着与寰尘布武的契约，看向了北相远。
“北城主，请容晚辈送您一程吧。”
“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老子笑话去吗？”
鲮冰的丞相摇了摇头，“海皇过世前曾嘱咐过家父，晚辈不过是遵照海皇陛下的遗旨罢了。”
北相远看着这个年轻的丞相，忽然别过头，大踏步地向南走去，澎戌的人马，已经快到了。
………………
三十多年前，小岛上，海皇对他说，“相远，到了海岩城，我会派人去帮你。虽然你是为了复仇，但若是娶了妻，就要好好对她。”
而后，他踏上了小船，回头看见的，就是一袭蓝色的身影，他化出鱼尾，流畅的弧度在水中划过。
………………
北相远扶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挂着一枚海蓝色的鳞片形凝晶。
凉同碧曾经神色复杂地告诉他，这枚印记，是一个契约。鲮冰族人一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用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而这枚印记是海皇给北相远的，则意义更加非同一般，这代表着，北相远是和整个海域成立了契约，不论以后鲮冰族人是恨死他还是怎样，都不能对他下手，并且，还要无条件援助他。
海皇的保护，对于北相远来说，就是被同类排挤。他杀了那么多的兄弟，杀了那么多人，最后求的，也不过是，两族通婚，从此，莫起烽烟。
“我……不想当什么城主啊……”午夜梦回时，他曾经泪如雨下，“我只不过是想寻一个靠谱的老大，跟他混一辈子，汐宁，你为什么要这么看得起我呢？”
然而，离海皇去世，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七月又十二天。
北相远站在面南的大道上，想起杀入潮川城的自己，笑了出来，而后，举起了鲸鲨刀。
远处已经可见扬起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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