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甫一出现,就是蒙面灰头土脸,也不怪这家人将他们当做鬼,而现在这三人的表情也如同见鬼。
“啊呀原来这里就是鲁伊塔镇啊!”栾半月拍着纪无双,“大哥你还没骗人嘛!”
纪无双:“……是……啊。”
栾半月继续道:“我说哇,你这落的是哪里啊,初来乍到人生地疏哪,你认识这家哦?”
这人话痨了一路,忽然转了几分南地口音,白儒飘雪和纪无双的表情极为奇异。
他还没完,“啊呀,那位老哥呀,你莫要怕。我和那个姑娘呢,都是乐师,本来想到这边来找把好琴,路上碰到那个白衣服滴,他讲有办法快些送我们过来,然后我们就信啦。你看我们现在到是到了,可怎么落到你家后院了,真是麻烦你嘞。”
纪无双接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东西还是我高价收来的呢,只怕是碰到奸商了。”
中年人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又看了看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好像终于是信了,才道:“我是这边的驿长,你们买的那神行天符估计是出了点问题,不然应该落在前院才对。”驿长掸了掸身上的土,“前头才是驿馆哩!”
三人进了驿馆,洗了脸,驿长端了热粥上来,“这么晚了,喝点粥垫垫肚子吧。”
各自谢过,驿长才坐下聊起天,“你们俩是要做乐器,我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师傅。”
“哦,不知是哪位?”
“姓乐,前两年从南边过来的,手艺那是顶好。”
“啊哟!巧了。我之前就是托的这位师傅,可是后来就找不到他了,唉……”
驿长摸了摸鼻子,道:“这么说,你是跟乐师傅定过乐器的咯?那就好办了乐师傅平时不轻易见人,之前有人吃了闭门羹就闹事,引来不少麻烦……”
栾半月转了转眼睛,笑道:“是嘛,乐师傅我也是认识的,小孩儿似的脾气,哪有那么古怪。”
驿长闻言,只道:“你要是能见着乐师傅,那当然是好了。”而后道,“左右今天也晚了,你们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家歇着吧。那位姑娘就委屈和贱内睡正方,我们三个去驿馆的空房睡好啦。”
一夜无话,次日三人便在驿长的带领下去找乐师傅,才发现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门面,里头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到有人来就站到门口:“驿长好!咦?”
“诶?”栾半月指着孩子叫道:“小猴子!”
“你才是猴子!”孩子鼓起腮帮子朝里面喊,“爷爷,你说的那个猢狲他找来啦!”
众人:“……”
“哪个小猢狲!”应声而来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精神还不错,嘬着水烟趿着鞋跑出来,“哟呵!猢狲,还不来拜你爷爷!”
栾半月一脸生无可恋。
“我说你小子不是在南边发财么,怎么跑到鲁伊塔这三不管的地方来了?莫不是要倒平安客栈里去保平安?”
“这不是人倒霉喝口冷水也塞牙么……”栾半月指指另两人,“他们也是来找你做琴的,我们就遇上了呗,然后……”接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乐师傅吧嗒吧嗒地嘬了两口烟嘴,“我那房子给他们糟践成这样啦。”
“我的小孙子可喜欢后头的院子了。天井里有个小青石井,上头一大树藤萝挂下来。那井里的水可甜了,夏天用来镇西瓜也不错。老儿好摆弄东西,之前作废的呢,就零散做成了小玩具,小孙子就整整齐齐地在栏杆上码一排,挨个起名字,难为他都能记着……”老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后来打仗啦,又不知道是哪个王和哪个王打起来,林源城和外界就断了来往。他爹娘在外头联系不到,老儿也没能在林源城呆多久,一把年纪了,带这个小孩子,躲在货物里头,离了城上了路,从南到北,你们一眨眼儿就到的路,我们爷孙俩断断续续走了一年。”
“河南乱得一塌糊涂,十里都见不着一户能落脚。求神神不应,拜天天不灵,指不定啥时候哪个人就打过去,项上人头就跟割草似的没了。可让老百姓怎么过哟!”老人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那个猢狲儿啊……”
“我说老爷子你叫谁呢?”栾半月一脸嫌弃。
“你那个琴啊,我琢磨了阵子,给你鼓捣出来了,你是让我给你拿过来呢,还是自己去看,嗯……有点大。”
栾半月立刻换了一张谄媚脸,“哎那好啊,我自己去看!”又招呼道,“哎老爷子,不介意我朋友也来看看吧?”
乐师傅含着烟嘴呼呼笑。
“这……这么大!”栾半月看到琴的时候,能掀起星河的双手僵硬成了一对儿鸡爪,不成样子地比划了一下,“这可怎么带着走……”
“你们这些人整日里高来高去的,总归有办法来拾掇这东西的,老儿我可没办法。”
栾半月抱着那大琴直发愁。
乐师傅见状乐呵呵地翘着脚,问白儒飘雪:“小姑娘你要什么乐器?”
白儒飘雪道:“奴家最擅长的是琵琶。”
乐师傅道:“好说好说,琵琶有的是,就不知道哪把适合你。左右也无事,你先随便找一把弹两段来听听,指不定老儿就有灵感了!”
白儒飘雪见状,就当是哄老人罢,起身找了一把琵琶,声如碎玉地弹了两首江南的小调。
乐师傅眯着眼睛,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良久才道:“听琴听音,姑娘冰雪聪明,心思婉转,但易陷情关。虽身世坎坷,然得贵人相助,但要是行止失度,贵人便成煞星。”呼噜呼噜地抽了两口水烟,“情关是你一劫,总归不大好。若是陷进去,只怕要陷大杀劫。”
白儒飘雪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先生,可有法子解?”
乐师傅呼噜呼噜地抽了一会儿,才道:“你那贵人星厉害的很,这辈子大概都可以指着它过,安分着,自然无虞。”见白儒飘雪不说话,纪无双的目光有些好奇,老人接道:“谁不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呢,不会没事儿瞎折腾的,你放心好了。你擅的是琵琶是吧,我得选磨选磨。” 接着转向纪无双,“你呢,要什么乐器?”
白儒飘雪见状起身谢过,而后告道,“我去看看栾少侠的那把琴。”
方才纪无双除了寒暄问礼之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姓名都没有正式通禀,“我叫纪无双。”
“……哦,鼎鼎大名,大人物,找老儿,应该也不是什么小事。”
“我本来是在林源城查一些事情,遇到了他们两个,然后意外到了这里,从您的家里。”
“啥事儿,直说呗。”
“吸血鬼。”
“噗……咳咳咳咳……”乐师傅给呛了一口,纪无双为他倒了茶水,老人喝了两口,放下了烟杆,却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老头子我在这边呆了两年了,来一趟麻烦透顶。”笑了笑,“手艺人,哪里都好活。”
“其实以前也听说过老先生的名号,您完全是一个事外人。”
“事外?事外架不住你看不惯管闲事。小老儿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总也不招人待见,不然也不会让人赶出家门不是?”老人眯着眼,“你们章武韬义那边折腾的事我听说过,但说实话,我觉着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没啥大用处。南边儿换了多少个皇帝王爷,今天新朝,明天就变成了旧朝,无一例外的,都是扯虎皮拉大旗,先圈了一屋子的美娇娘,亮着些铁甲精钢,再拜个大神修个庙,又是刀又是教的,压的都是老百姓。”
“林源城的城主……是那个圣教扶植起来的?”
“你是章武韬义的盟主,难道还要来问老儿么?”老人面上的褶子也没能盖了那双精亮亮的眼睛,“你要是查吸血鬼,我给你指点指点。派些手下,去城里划出去的贫民窟看看。章武韬义是收了不少流民,可流民被你们收了,那谁来替他们打仗干活?所以你看着这两年流民少了,多半都是根本出不去。”
纪无双沉默,他不是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人,准确的说,他没有心腹。除了莫涉心,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放心交托的人,南风不行,步云山庄的人,也不行。此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死对头,葬魂皇身边亲近的人,几乎无一不是跟着他从沉域一路杀出来的。寰尘布武进入中域之后确实收拢了不少势力,现在其内部也不再是纯粹的沉域出身,然而,相比起大河之南的他们来说,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藩一门派,门派下林立,再组章武韬义,简直乱成一团麻,扯不清也理不清。
栾半月不知和白儒飘雪在捣鼓什么,这时传来叮叮咚咚的拨弦声,琵琶声切切,箜篌响余音。
“乐师傅也不是一般人。”
“你以为小老儿是什么人呢?”乐师傅瞥了一眼纪无双,“莫以为这世上有些能为的就一定是什么来头的。老儿不过是活得久些看得多些,明白一个道理罢了。”老人的声音透着嘶哑沧桑,字字嘲讽,细听却不是那么回事,“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路边乞丐,到哪个地界儿就得按那个地界的规矩办事儿。要是看规矩不顺眼,要么找个顺眼的地方去猫着,要么够本事就掀了自个儿定规矩。没那个雄心和本事,就安分着些吧。”
和着尚且有些生疏的配合乐声,纪无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接下去。
“年轻人,”乐先生向后一靠,几乎躺在了椅子上,闭着眼睛道,“趁着年轻,还来及,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好了。中域到底也不能靠着外头来的人,再怎么着,也比不得自己人当家作主来的舒坦。”
晚间的时候,纪无双收到了莫涉心的回信,头一句就是:“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还是敌人的地方你到底在搞啥呀!”而后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在令狐家的见闻,比如令狐家那个风采张扬的大小姐,比如灭剑阙那么多兵器却没有一把剑。比如那个冷面大叔简直就是个没嘴□□,守着天鹅之姿的二小姐,就成了那啥想吃那啥的肉。最后又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八卦,信上讲不清,准备亲自过来诉说。
纪无双:“……”
他这一次千里大传送惊悚了整个南武林,当即就有人要去林源城查探,但传来的消息,洋和尚们的圣女驾到,雷厉风行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败类,将贫民窟的老百姓安置出来。纪无双鞭长莫及,心道大约想查的东西是很难查到了。
莫涉心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后面乌泱泱跟了一群人,还包括灭剑阙一定要她捎过来的高手。那丫头见到纪无双的时候拍拍胸口表示“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事。”而后拽着他找了个僻静的物资,劈头盖脸一堆车轱辘说得奇快无比还不带换气,听得纪无双也是一头雾水,忙道:“你慢点说……”
“啊呀……就是,冷家的少爷从小就不太收他家欢迎,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让他他娘不是他亲娘,是没得冷家的继承权的,炼影秋光也要还回去的。他追查之下发现自个儿亲娘是隔壁令狐家的任氏夫人。那女人曾经想认他来着,还告诉了他令狐家二小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冷家少爷可是给惊着了,也当真是心狠,觉着出身不干净,竟然将亲娘杀了准备自杀,还写了遗书让令狐二小姐接了他的继承权。于是写了他一封拜帖把令狐二小姐给诓上了炼剑山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来着,结果这又不知道为啥没死成。你说说,这我娘不是我娘,你娘不是你娘,搞半天……原来是冷家主那个老没羞的死鬼赚大了嘛。”
“……莫涉心,”纪无双头疼,“你不觉得你关注错了重点么?”
“我们查到了,和你同行的有两个人,除了白儒飘雪,那一个叫做栾半月对不对?”莫涉心眨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半月……他的剑是炼影秋光,同名的剑式中有两式为一对,‘落野飞星,弦虚半月’,所以他就是冷家少爷冷飞星。”
莫涉心点点头。
“嗯……那灭剑阙的那两个人估计是来寻仇的吧?”
“那是他们的家事。”莫涉心摊手,“和我,和你,都没什么关系。”
纪无双摇摇头,“冷飞星比我们想象的要警觉的多。我昨天基本上已经和他摊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么?”
“怎么说的?”
“他说,‘冷家……已经不存在了……’”
白儒飘雪婉拒了同行会南方的邀请,她要在这里等乐师傅给她做的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前放着那把古怪的大琴,拨弹有箜篌,弦拉有胡声,调转可成筝,闲点三弦音。
“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白儒飘雪觑着纪无双离去的身影,唱着对方已经听不到的曲。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她心中暗暗道,其实冷家的故事,她是知道的。那个女人仿佛雨里一朵合欢花,既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也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只孤身一人在灭剑阙的小院里,夜独卧,夙自坐。孤孤凄凄,面对着儿子的质问,最后,扑在那炼影秋光上,血簌簌地落。
“那是灭剑阙,最后铸造的一把剑呀……”
冷飞星躺在树上,莫名想起了……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现在,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逼杀了亲娘,还是亲娘发了疯。
上一代的事,分说不清,下人们吃着主人家的饭,揣着地是个看热闹的心。谁当真管过他冷飞星怎么想的?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养父母固然没亏着他,但到底不愿意自家的产业落在别人手上,哪怕是冷家招赘一个,也比给了他这个,明知血统不正,还要装着是正的大少爷强。
而令狐家呢,他没资格跟令狐家要任何东西,何况令狐家,还养大了那个真正是冷家夫妇亲生的女儿。
被人怀疑了十多年的血统,骨子里就存着几分不被人容的卑恨,在那一晚,酿成了不容于世的怒,到底无法挽回了。
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他扭着脖子连冷家怎么灭的都不想知道——再知道令狐巧妩平安之后。
料到纪无双必然会叫来章武韬义的人接应,所以就及时离开,他倒不是多么算无遗策,只是那乐师傅神叨叨地塞了他一个纸条,说他印堂发暗,赶紧滚不要影响他老儿做生意。
“老不死!”冷飞星心里骂了一句,正烦,就听见一声孩子清亮的嚎哭,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崽子?”但一看四下里根本就不是有人家的样子,觉着弄不好是人牙子跑了小孩在追吧?于是就跃到附近的树枝上往下瞧,发现是一帮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老仆人,老仆人护着孩子,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衣服都透了。
“啧!”冷飞星觉得更烦了,二话不说冲下去就敲翻了一排人,趁着剑气激起的雪雾将老人孩子一块儿带走了。
眨眼逃出去数里,还翻了一个山头,那重伤的老头彻底撑不住了,只能躺在地上捯气儿,而那小孩儿也开始晕晕乎乎的有些发烧,冷飞星急的直挠头。扯了片布包了雪来给那孩子,却只见巴掌大的脏小脸儿越来越红。
老人一把扯住了冷飞星。
托孤的事情,听说过很多,但是换做自己,着实没经历过。故而冷飞星面对着这么一对老小,傻了眼。
雪山之下,荒野之上,皇天后土都凝视着自己呢,仿佛都在问他:你一个不容于世的杀母罪人,有资格被托付吗?可这样的孤老弱儿,遭着不明追杀,眼看着老人就要不行了,你放着这孩子,是要看着他死吗?可你这染了血的手,托得起一个生命的重量吗?
“大侠啊!”那老人嘶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大侠,就算是行个善,积点德,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你若不收他,他还往哪里去,没有人肯要他了啊!”
冷飞星的身形颤了颤。
“大侠……我已经不中用啦,这世道吃人,大侠你……何妨给这孩子划条生路呢……”
冷飞星转身,跪了下来,握得住炼影秋光的手,却抖得如同筛糠,直到他惶惶然地接过那高烧不醒的孩子,方觉天地间有一无形的手,泰山压顶一般沉沉地压在了肩上,几乎都快站不起来。
而那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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