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闻逐华硬生生地止住了步伐，他双目通红，感觉到浑身血液翻腾，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母亲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包括紧靠着她的，被闻逐华的奇怪举动吓坏的两个小孩。
男孩的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他想了会，走过来将小狗递给闻逐华，小心翼翼道：“这个给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闻逐华只是机械般地接过，他的眼神完全盯着面前的母亲，陈艳红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流下泪来，低声道：“我的……孩子……”她再也按捺不住，将闻逐华抱进怀中，二人哭成一团。
周围的摊贩都停了下来，他们的目光中有好奇更有探究，闻逐华和陈艳红的长相十分相似，见他们说着类似的方言，摊贩心中更是有了猜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陈艳红拉着闻逐华的手，听他将一路苦难捡着重要的说了，她的眼中又是心疼、又充满了难以置信。
闻逐华藏在精神深处的压力仿佛随着眼泪消散出去，他牵着陈艳红的手，恍惚地回到了自己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家庭还是幸福的，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战乱和磨难，仅仅是一个思考每天要吃什么的小学生。
他多么想回到过去，生活却将他带到了现在，带到了异邦的小村内，闻逐华仍然感到一阵庆幸，因为他还有机会。
“妈，你过得怎么样？”闻逐华快速地扫了一眼另外两个孩子，他们四人沿着街道往村中央的位置走去，闻逐华知道这是吴家村村长住的地方，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经过介绍，闻逐华知道大女孩叫做吴红婉，小男孩叫做吴洪涛，严格意义上来讲，都算是闻逐华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此时两个小孩好奇地观察着闻逐华，吴洪婉轻声问道：“母亲，他是谁？”
“是妈妈的一个……亲戚，他来投奔妈妈，”陈艳红犹豫了下，闻逐华闻言内心苦涩，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得已为之。
没有哪个小孩愿意接受能分走自己母亲的人，更何况还有吴村长，他会不会让闻逐华马上离开更是难说。
陈艳红在闻逐华的手背上拍拍，他们走到栋三层小楼前，大门半掩着，门口依稀靠着两个守卫，见到陈艳红都向她问好。
闻逐华跨过门槛的时候，感受到了守卫的打量，他浑身紧张了一瞬，并没有受到盘查。
经过走廊的时候，闻逐华发现这里的装修有几分北邦的色彩，只不过院中天井更加开阔，植被茂盛，走廊上摆着精美的立体高花瓶，瓶中竹十分茂盛，显然有人精心打理。
经过走廊时有两个女仆经过，皆向陈艳红问好，陈艳红便将两个小孩托了过去，嘱咐道：“先让他们洗洗手，之后要早些哄睡。”
女仆便轻声应是，偷偷看眼闻逐华，便引着两个小孩走了。
“哥哥再见，”吴洪涛轻声对闻逐华道别，闻逐华便蹲下来捏捏他的手，另外的小女孩吴洪婉则是警惕地看着他，闻逐华便也对她点点头，自行跟着陈艳红走了。
路过院子，再往后则是主厅，陈艳红带着闻逐华一路向后院去，待到了后院的房间，推门进去，闻逐华便也跟着进去。
这显然是间书房，待陈艳红关上木门，母子二人这才有机会相靠着哭泣，陈艳红哭得喘不上气，低声安慰道：“我儿啊……苦了你！”
闻逐华只是流下两行清泪，他轻轻牵着陈艳红的手，轻声回道：“没事的妈，幸好能再见到你，我刚和你走散的时候，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愣了会，从依靠的姿态坐起身来，仔细地盯着陈艳红道：“妈，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我听说吴村长是个好人，还有，你知道爸爸怎么样了吗？”
室内一下寂静下来，闻逐华见到陈艳红的嘴巴抿了起来，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他马上道：“没事的妈你先缓缓，之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有的是时间聊天。”
“你爸他……”陈艳红接过闻逐华递过来的帕子，她擦擦眼泪，很是平静下来，闻逐华借着烛光，看到了她眼角不明显的细纹。
“他死了，染上毒瘾，去抢别人的东西，最后被打死了。”陈艳红似乎想起了遥远的不想回忆的事情，她眯起了眼睛，带着不知是惋惜还是后悔的感情道：“这就是他的命吧，也是我们命里的劫难，要是当时我听你爷爷的话，也不会让你遭受这种事情，”她伸出手来轻按在闻逐华的额角，安抚式地摸摸闻逐华的额头。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直接听到了闻且问的死讯，闻逐华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再之后，回忆从遥远的、被他遗忘的过往涌了出来：
会帅气带他去上学的年轻男人；会教他怎么去摆弄蛐蛐，帮他上树抓天牛的安心背影；在他打烂家里茶壶害怕被打、却轻抚闻逐华后脑勺，安慰他身体没受伤就行的温柔表情……
这一切饱含着温情的画面同时破碎了，紧接着的是闻且问狰狞的表情，他向陈艳红要钱的声嘶力竭，他抓住母亲的领子，愤怒地瞪着爷爷的布满血丝的红眼，狠狠地扇在闻逐华脸颊上的大手，手臂上布满的针眼。
仇恨几乎灌满了那一段时光，紧接着，这些可怕的、如同溃烂血管下流出来的脓液的过往，都随着陈艳红的这句话烟消云散了。
闻逐华现在感觉到了一阵无力感，他的所有情绪都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因此他无言。
一阵敲门声响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积，闻逐华一下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看向门外，陈艳红显然也有些紧张的样子。
“艳红，你在里面吗？”是一道温柔的男声，闻逐华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吴用的声音，他向母亲看看，拍拍她的手背，陈艳红便给了闻逐华一个眼色，回应道：“诶，在呢。”
她起身，前去开门，同时又用身子挡住了目光，半掩上门和吴用说话。
闻逐华仔细听却听不到耳语，他便看了圈室内装饰，吴用显然是个很实用主义的人，相比于华而不实的墙上字画，他只摆了些绿植，书桌上则是整齐排布的已经处理好的文件，未看的文件则一一摆放。
室外的声音停了，闻逐华听到脚步声音离去，陈艳红带着小心地神色关上门，爱怜地对闻逐华道：“儿子，你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就在这住一段时间，行不？老吴想见见你。”
闻逐华静了会，他心里头有强烈的冲突感，最后他道：“行，可以的，就明天吗？”
“当然可以！”陈艳红欣慰地笑起来，她牵着闻逐华的手出了书房，再到后院的间干净客房，这显然已经吩咐过清理了，闻逐华闻到了清新的被褥的味道。
陈艳红又和他拥抱了下，低声对闻逐华吩咐道：“别怕，你是我儿子，在这里也是有地位的，等到老吴见过你了，到时候帮你找个活，我们母子更不是谁能欺负的。”
门被关上了，闻逐华在室内扫了一圈，他坐在桌前，就着一盏烛光，感觉到心情十分平静。
母亲变了很多，她一如既往的沉静、理智，现在却又带上了被生活磨难出来的野心，从前的她和现在的她重叠到一起，呈现出不同的人像轮廓。
闻逐华笑了一下，他同样也变了，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即使母亲刚才对他的安排是这样的，换做从前，自己肯定会打断母亲的话，再强行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但是现在闻逐华再不会了，他只会乖乖答应，然后找个机会去提出自己的异议。
闻逐华躺到床上，这里的被褥有种太阳晒过之后的温暖感觉，这让他在初秋的天气里感到十分舒适，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窗外传来虫蝽鸣叫的声音，闻逐华不由得想起了书房门外的身影，吴用并不显得很高，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己要在这里待上多久？别人不说，至少连潮升是在找自己的，闻逐华仔细盘算道，待过了段时间，和母亲说好，再找个机会往北去看看，最好能够给连潮升递封信去。
这显然很难，现在再没有商人能往北了，只能往后再找机会。
现在闻逐华面对的困难，就是明天和吴用的见面，他想，或许吴用的敌意并不会摆在明面上……
黑夜中，闻逐华沉沉睡去。
天未大亮，吴用府上便醒了过来，闻逐华听到房间外面的人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他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待收拾好衣服，准备推门的时候，敲门声同时响了起来。
门开后，是个作灰麻衣服打扮的女孩子。
“你醒啦？夫人让我来叫你起床，该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女孩率先转身，很是麻利地端过木盆来，里面是清水，还盖了块干净毛巾：“叫我阿翠就行，需要什么都可以让我去拿。”
“谢谢你，阿翠，”闻逐华向她点点头，接过木盆来，阿翠便笑嘻嘻地往外面喊了声，又去忙活自己的事。
待闻逐华收拾整齐，被领着到主厅的时候，这里已经坐了三个人了，分别是个中年男子，陈艳红，还有个年轻男孩，都看向换了身淡蓝色斯文书生长袍的闻逐华。
陈艳红眼睛亮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来啦？快坐吧。”
闻逐华很矜持地点点头，看向吴用，微微鞠躬道：“您早啊，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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