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无首驹花枪戏诸师，玄鸟印惊奇生共魂。】
黑云绞月，林间阴寒。寒鸦飞掠而过，留下几声幽幽鸣啼。
离开西市后，我向路边行人与附近住民打听鬼王府。在他们的热心指引下，我来到城西郊外的一片树林。顺着涓涓溪声前行，我走上一处斜坡，不久遇到一道左右分岔的路口。
眼下，一条左道通向黑不见底的深林，另一条通向泛着荧火微光的下坡路。我拿出风水罗盘试图定向寻路。不料，盘上的天池指针一会儿指向东，下一秒又指向西，来回摆动不停。
风水罗盘竟失灵了。
就在我挠着脑袋犯难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铃声，由远及近，悠悠恍响。
转过身来，远远瞧见两个单薄身影，缓缓朝我走来：一人牵着毛驴默默走着，另一人则摇晃手上铃铛，叮当作响。
上前一步，我拱腰作揖，礼貌问路：“两位……兄台？”
夜色太浓，走近才发现来者二人的脸上都戴着鬼脸傩面。依身材姿态看，不像是女性。敛起诧色，我继续问：“两位兄台，请问那传闻中的鬼王府，是在哪一个方向？劳烦二位指路，我好避让，不走错道。”
眼前人实在可疑，不能随意告知我的真实目的地。于是，我便谎称自己要避开鬼王府，让他俩指出一条正常的去路。
俩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不禁在心里揶揄：隔着面具，你们是如何用眼神交流？
凶相傩面：“照常来说，光明大道才是正道。右道应是最为安全的。”
笑相傩面：“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依我看，左道才最安全。”
凶相傩面：“万一左道通往无返绝境，你待如何？”
笑相傩面：“万一右道只是障目假象，你又如何？”
凶相傩面好似是来脾气了，愤懑道：“那你走左道罢，我自己走右道算了。”
笑相傩面晃着铃铛，跟在毛驴的身后，嬉笑道：“我偏不，我也要走右道。”
如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地走向洒尽月银的下坡路。
我挤出一丝微笑，不假思索地朝另一条道路走去，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林深间前行。
“锵——”
果不其然，没走两步路，遥遥听见枪刃相交的铿锵异响。
我躲到矮丛后的一片阴霾，朝远处望去——只见五六名黄袍道士绕圈一周，以黄符为器，以木剑为刃，将一名乌袍男子困在法阵之中，嘴里不断念念决词。
幡旗迎风摇曳，阵中倏地生出无数道持刃魂影，叫嚣着朝乌袍男子砍去。乌袍男子骑在一匹无首白驹之上，抡动手中一柄红缨长枪，翻腾着悉数刺破一众魂影，悠悠讽道：“朝廷现任第一道院，水平仅仅如此么？”
为首的黄袍道士叱道：“恶鬼，哪里跑？”
“谁跑了？我这不是在等着你们，拿点有意思的招数出来。”拉住无首白驹，乌袍男子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道，“还有其他招数吗？没有，就轮到本王爷了。”
黄袍道士又取出一道符篆：“阵生百魄……”
“我说过，拿点别的招数出来。”乌袍男子架起白驹，重新挥舞长枪，“既然没有别的本事，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急急如律令……啊！！！”
只见乌袍男子一手驾驭无首白驹，绕着阵法疾驰至众人跟前，另一手凭红缨长□□破黄符，打乱阵法，又直直挑起一众落荒而逃的道士，花枪穿膛破肚而出，脏器四溢。
顿时一阵混乱，哀声连天，漫天血雾，腥味刺鼻。
见状不妥，我趁他背过身去之时，扬起一道云山符篆。符篆逆着风急速而去，牢牢贴上无首白驹的足跟，瞬间将马驹锢在原地不得动弹。
在鬼王爷察觉之前，我拔开桃木剑柄内侧暗格，寒光利刃拔鞘而出，直指他的心口而去——
“呵。”
我登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没曾想，我手上这把布满符文的长剑，直直穿过他的胸膛，竟没有一点作用！
不见魂散，不见魄乱。
手上这把斩尽邪妖的除鬼剑，对他竟起不了一点作用。
一阵剑风掀翻了他头顶上的掩纱帷帽，虚搭肩后的白发悉数散开，宛若一片丝绸般瀑洒而落，几许发丝遮住血色红眸，却掩不住眼底的凌厉杀气。
“有点意思。”他低笑道。
我欲收回长剑，鬼王爷却在下一秒猛抬起手，牢牢锢住胸口的剑刃，丝毫抽不回来。
情急之下，我松开除鬼剑，连连后退数十步，与他隔开三十尺远，又取出几道云山符篆，极为警惕地远眺着他。
鬼王爷抬眸，挑眉探了一眼我，自行拔出胸口剑器，品赏起剑身来。悠悠道：“小游商，我们又见面了。”
“……”眼瞳骨碌碌转了一圈，我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身份。严色道：“朝廷追查的那一位旧臣厉鬼，果然是你。”
他抬眸望我：“你不是一早就发现了吗？”
我回道：“只是没有想到，你竟会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笑道：“既然云山派首席大弟子专程前来拜访，我又为何不能大大方方亲自相迎？”
“……”
天边乌云退散半分，斜斜洒下一片月光银碎。
鬼王爷翻身下马，轻抚两下因符制住而躁动不安的白驹。又侧过身来，长臂一挥，将除鬼剑扔了过来，砸在我跟前的泥地上。
他轻叹道：“既然你要来杀我，那便来吧。”
俯身捡起长剑，我凝气探了一周剑身，确认并未有其他邪魄附着。
但我仍然怀疑他是留有一手，才表现出如此坦荡的模样。于是，我试探道：“王爷，你就不怕我的下一招，真能让你魂飞魄散么？”
“那可真是太有趣了，我还求之不得呢。”他邪魅一笑，伸出手作讨教之势，“请赐教罢，小游商。”
“承让。”
话音一落，我屏息凝气，将一副云山符篆贴在剑身之上，胸前的玄鸟印浑然泛起一片通红之色，从心口处蔓延至脖上耳后。随即，我乘着疾风而去，再次以利刃刺向他的瞳孔——
鬼王爷还是一副闲庭信步，不作任何反击，迎面接下我的所有招数。
殊不知，当剑尖一触碰到红瞳之时，我的心口处忽地一阵刺骨灼热，好似有业火炙烤着骨髓与魂魄。手上不由得一松，长剑铮声落地，尘土飞扬。
怎么回事？
玄鸟印竟然拒绝攻击那一对诡异的红瞳？
“结束了？那轮到我了。”鬼王爷徐步走近，一手捞起我的腰身，另一只手捏上我的脖颈。
我心生不安，连忙道：“等等……我知晓你想做什么。”
他挑起一边剑眉。
我继续道：“王爷，你在皇城设下一道灭生阵，却碍于找不到启动阵法的完美祭品，一直拖到现在，才给朝廷留下昭告众师前来讨伐的空隙。”
他不答，只是凝神静听。
我又道：“实话实说，我颈上的这一道印痕，实则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寄身阵法。”
顿了顿，我又道：“你现下留我一命，待到七月十五，再拿我来献祭灭生阵。彼时即能大敞鬼门，驾驭魑魅魍魉，以圆满你的宏图伟业。”还未说出口的，是我要潜入他府上，摧毁灭生阵的小心思。
一股脑说完，鬼王爷竟低声笑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只得悻悻然地看着他。
待鬼王爷笑罢，他缓缓抬眸回望我，眼底泛起一片缱绻之色。
他猛地收紧揽在我腰上的力道，抬起手指捏上我的颈脖，轻描慢抚着仍在隐隐作痛的玄鸟印纹。
一阵轻痒，我的身子止不住颤栗几许。
我不禁抿紧唇齿，竭力忍下嘤咛声。不满地道：“……喂。”
鬼王爷嗤笑一声，轻抬我的下颚，目光游离。久久后才道：“你能发现我的右瞳是弱点，说明你还有点能耐。至少，比脚下一圈朝廷御用道师有用。”
歪了下头，他又道：“只不过，你若认为玄鸟纹只有这一种用处，那可太幼稚了。”
我疑惑不已：“我师父布下的寄身阵法，我又怎会不知？”
鬼王爷笑道：“这一道封印封住的，不是你的极阴之体，而是——你身上的共生魂法。”
我喃喃道：“……共生，魂法？”
共生魂法，是一种以命抵命的术。此法布设的条件极为苛刻，一般由两名资质极佳的年幼小童，一名极阴、一名极阳，以魂接魂、以魄凝魄，方能达成。这道法术一旦布下，施法人即御童之道士会法力大增，威力可称霸一方。
而那两名小童，只要一名还活着，另一名即便身亡也不得轮回转世，只得像游魂一样于人间游离飘荡——即达到“永生”的一种状态，直至二人一同死去。
我只觉得荒唐：“不可能，我师父不可能如此对我。”
鬼王爷静默不语：“……”
如此，两人一阵沉默，久久说不出话来。
随后，他松开覆在我后腰的手，我顺势跌坐在地上，四肢仍使不上力气。
鬼王爷背过身去，朝远处的无首白驹徐步离去。他挥一挥手，道：“带走。”
身后响起一阵铃声，我回首去瞧，只见林间小道上又出现两道身影：凶相傩面牵着驴子，笑相傩面晃着手铃。
俩人一驴缓缓向我走来，笑相傩面还兴高采烈地朝我挥手。
额前不免竖下一道黑线。
……我知道，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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