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虚空坊聊赠玉如意，不良夜暗生诡迷情。】
敞开衣柜，我登时呆若木鸡：织金云霞翟纹帔，艳如朝霞；彩锦珠玉披云肩，美若云霞。亦有红颜石榴裙、海水龙凤裙、月华马尾裙，诸如此类。上衣下裳，繁复而迤逦，一时目不暇接。
寻了一番，最终在最底层挑了一套最简朴，也最方便活动的衣裳。
正当我挽发时，秦彻伫在门外，唤道：“好了么？”
反正也只剩发髻，随意挽在脑后就成。我应道：“好了。”
房门吱呀一声，秦彻跨入闺中，见我坐在镜箱前七手八脚地拨弄头发，遂走近我的身后。
“我来。”
一阵凉意拨过我的双肩，虚拂下我的指，遂松开胡乱系上的发带，青丝垂落。长指如梳般伸入发间，缭绕糸糸，盘绕簇簇，皆系于后颅。最后，他替我戴上一顶?髻。
再探铜镜中人，我俨然是一位夫人的装束。
我嘀咕道：“……王爷，我还尚未成婚呐。”
秦彻不答，牵起我往屋外走：“走了。”
·
月影倾泻，马车缓行。凉意拂进轩窗，我掀起帷裳往外探，贾肆林立，憧憧掠影，才知又回到西市街。
“吁——”
马车驻停在一家商肆前，门外牌匾上写着“虚空坊”三字，许是卖金钏玉佩的店铺。
秦彻先行一步，又转身牵过我的手，扶着我下马车。
身后，商户的掌柜迎上前来，笑颜道：“王爷，您怎么过来了？今夜想寻些什么货？”
秦彻指了指我，道：“带了位小游商来，她要购置些稀奇珍品。”
我斜睨他一眼。
秦彻点点头，又道：“哦，她家贩百货，杂七杂八，什么都收。我说的没错吧？”
袖下，我悄然掐了掐他。
秦彻嘴角轻抬，笑道：“你放开买，我来付钱。”
掌柜哈哈一笑，应和道：“哪里的话。小店承王爷的恩，才能有今日。王妃，您尽管挑，瞧上眼的直接取走就是了……哎？王妃，您要去哪儿？”
听见掌柜唤我“王妃”的时候，我顿时不想再待在此地，转过身就想逃离，却被秦彻一把拉回来。
秦彻问：“去做什么？”
我以另一只手袖遮掩住脸，不让他移开。
……满脸羞赧。红透了，脸上已经红透了！
我闷声道：“……不懂了，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须臾之间，皆无言相对。忽地，一道气力拢过腰肢，不由分说地锢住我。跌入一个微凉的怀抱，我微微抬眸，撞上满目赤热的血瞳。
秦彻肃然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我下意识答道：“我不是怕你害我，我是……”
再这么与我待在一起，再对我这般好。我怕我自己要……
说不出口。
秦彻挑眉，示意我说下去。
但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胡诌道：“……我是怕，你给我挑的货都太贵了，我一介小游商，可不想欠你人情。”
秦彻痴笑一声，牵着我随掌柜走进商铺。边走边道：“不会，是我欠了你。”
本着“要演就把戏演全”的心态，我装模作样地在店铺内点了几件玩品。秦彻的脸上时不时露出赞许，时不时又露出鄙夷，通通被我悉数瞧见。
我乜眼道：“怎么？不是你说让我随便挑的么？”
他又道：“当然。”
我追问：“那你是一副什么表情？”
他满不在乎地耸肩，答道：“实话实说罢了。”
就在我与秦彻来回互相调侃之时，掌柜从后房里走出来，怀里揣着一个红绸锦盒。
掌柜笑眼道：“王爷，上次您让鄙人去准备的东西，就在这儿了。”
秦彻将锦盒接过来，揭开细看，嘴角勾笑。好奇不已，我正想凑过去看，却见他把盒中珍件取出，递向我——那是一件玉如意。
秦彻笑道：“送你的。”
抬手接过那一件玉如意，凑近瞧，才看见玉料上的雕饰：花卉镶碧玺，桃蝠嵌宝玉，亦是精致华美之物。
只不过，玉如意可不能随便送人，尤其是皇室赠与女子。他送我此物，其涵义不言而喻。
我装作不懂：“为何要送我如意？”说罢，我抬起玉如意，伸向背后，左挠右挠，露出惬意之态。
果不其然，秦彻的脸登时黑了下来。
我又道：“挺好用，就是太重了，手累。”
秦彻黑着脸拉回我的手，将玉如意放回锦盒中。
我嗔道：“你不送了？”
他哼道：“待你了解些仪制之前，由我暂为保管。”轻叹一声，又道：“真是拿你没办法。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原本以为他指的是回王府，但马车前行不到一刻便又停下。走出来才发现，眼下不是回到王府，而是茶楼——我与秦彻初见之地。
茶楼小厮迎上前来：“恭迎王爷，恭迎王妃。”
一时掩不住脸上的诧色，我望向秦彻，问道：“我不用回王府了？”
秦彻取出留在马车上的桃木剑，递给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转向小厮又道：“好生招待。”
说罢，无首白驹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奔至秦彻。秦彻跃上马背，回眸望了我一眼，转而驭马驰远。
无首白驹这等怪异之兽，竟如此在街道上肆意奔走，就不怕被其他人瞧见？
我左探一眼茶楼小厮，右望一眼路边行人，竟无一人对那匹凭空出现的妖驹感到惊奇或是恐惧。
“王妃，您随我来吧。”
随小厮步入茶楼，直达楼顶，走进一间偌大的寝室，茶席、茶具、茶炉，应有尽有。
待小厮退出门外，我立马栓上门闸，跑去一侧茶炉点上火，又见灶君。
灶君道：“大弟子！”
压抑下心中激动之情，我沉声道：“灶君，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灶君道：“你又明白什么了？”
我取来一盏烛台，将火种接过，带灶君走出凉台，指着楼下的夜市人涌。激动地道：“灶君，你看！此街坊上，一切商户、行人、动植，看似有形，实则皆无生气。先不提我，连灶君你竟也未曾觉察，幻术的范围如此之广，不闻一丝异味，也不见一许差池——西市街，就是灭生阵！”
灶君道：“难怪，难怪！高攀灯台灯下黑。眼下偌大的西市街，凭一道灭生阵法，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为游魂鬼魄留下一条活路。”
我感叹道：“西市街与皇宫之间，只隔一道护城河。秦彻……鬼王爷，好大的能耐，好大的胆识。”
能做到这般庞大的障眼幻术，已然不是鬼魅，可以称之为“魔”了！怕是得师父亲自来战，才能与之匹敌。
灶君催道：“大弟子聪毅。时间不多了，在鬼王爷下手之前，你快快寻到阵眼，摧毁灭生阵！”
我道：“明白，我已知晓阵眼设在何处了。”
·
数年以前，我曾有幸于南方沿海一带修行。曾遇台风过境，见飓风摧城，势振坤轴。幸得南方土地神指路，赶至风眼中心，彼时晴空万里，风平浪静，逃得一劫。
同理，灭生阵亦是如此。既然秦彻藏我于茶楼，周围人亦困我于茶楼，便证实了一点——十有**，阵眼就布设在茶楼之内。
今夜楼里分外安静，没有茶客，没有说书人，连小厮也不见其踪影。
借着烛台一簇火苗，我沿着楼道巡视，不知往下走了几层，才见一道不显眼的石门，肃然森严。
推开石门迈入内室，眼前景象正如我所料：四面壁龛扎有火烛，地上画有偌大一道法阵；刻有无数符文的锁链，自四角阵脚而起，直连壁顶。正如灶君所说，阵眼中心画有云山派的符记，溯本同源，正是灭生阵！
烛台上，灶君道：“大弟子，快！用云山道符覆到法链上，摧毁此阵！”
闻言，我立马从袖中挥出几道黄符，凝神捏诀，催动符篆飞至四方锁链，紧紧贴附其上。
“呼——”
正当我打算摧毁灭生阵时，忽地一阵厉风呼啸袭来，霎时吹灭烛火，灶君转瞬消散不见。
我猛然回头，远远瞧见一个乌褂身影立于楼道。逆着光看不清容貌，那人拾级而下，负手向我缓步走来。
完了，他来了。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喉间稍咽了下，假作冷静道：“秦彻。”
“……”
没有等来回应。秦彻走近身来，冷着脸瞰我，一言不发，更显威严，寒意摧人。
眼穴一阵突起，我能感知到身后石室内，云山道符已经在侵蚀法阵。
不能让秦彻再走近一步。若是让他发现阵中异样，撕毁符篆不过是一件简单小事，再者他若当下即拿我献祭法阵，那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不行，豁出去了。
我咬咬牙，摆出一脸无辜可怜，伸手怀抱住他的腰身。娇声道：“官人，你去哪里了？我等你好久，方才出门找你，一不小心竟迷路了。”
秦彻怔住一瞬，嗤笑道：“呵。处理小事去了。夫人，你应该在房里等我的。”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发，又道：“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我摇摇头，双眸泛起涟雾，道：“这里太黑了，我害怕。”
“这里竟有你会害怕的东西？真是罕见。”
“……”
只见他脸上愁云消减，转怒为喜，伸手挽过我的肩，带着我往回走。
倚在他的怀里，我垂眸凝神，探见石室内的符篆仍在侵蚀法链。眼下，秦彻好似并未发现灭生阵的异样。
势必要拖延时间！
待两人辗转，重回顶楼的寝室，我心生一计。
我娇声道：“今晚是最后一夜了。殿下能陪妾身，浅酌几杯小酒么？”
秦彻挑眉道：“夫人不会是想灌醉我，再趁机做什么坏事吧？”
我捶他一拳：“哪有！”
那一拳好像有些太用力了，夹杂了些诡计被揭穿的恼羞成怒之意。不过，见秦彻一脸浅笑，问题不大，并没有露馅。
我遂点上香炉，温起小酒，趁秦彻不注意之时，偷偷往酒里混入一些迷药。
云山派特制的御鬼迷药，剂量不多，但只要能牵扯住他一刻，也足够让我去摧毁灭生阵了。
盛上两杯酒，出声唤他。秦彻转过身来望我，徐步走近，倚着我坐下，接过酒一饮而尽。
我惊道：“一杯温酒喝这么快？”
秦彻道：“既然夫人要求了，那我慢慢喝。”
我又替他盛上一杯：“我只是感慨一下，你要是喜欢，怎么喝都成。”喝越多越好，快快中计，快快昏去，我赶时间，很急。
月下凉台，二人齐肩并坐于席上。楼下又闻见有戏班唱曲儿，婉啼如莺，诡迷氛氛。
秦彻一手撑在我的身后，一手虚虚搭在膝上，浅浅跟唱。
我转眸看他，他亦垂眸望我。
两人哑然相视。我却见他眸底明光流转，嘴边噙笑，尽显惬意。
犹豫半晌，我才问：“共生魂法，是怎么回事？我们以前认识么？”
秦彻挑眉，瞥了一眼炉上的温酒，意有所指。
咬咬牙，我也喝下一杯酒。药力随即生效，凝神压下。
秦彻道：“认识。”
我惊道：“什么时候见过面？我怎么不记得？”
他微阖眼帘，似是在回忆往事，道：“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你还是朝廷御用道门的天资才女，我还是冷宫妖妃生出的怪貌皇子。我们，曾是过命之交。”
一时寂然。
良久，我又问：“……过命之交？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彻又瞥了眼炉上温酒，我立马喝下。饮下这一杯，我渐渐神色恍惚，起手撑在案上，吁吁轻喘。他倾身靠近，扶稳了我微颤不稳的腰身。
气息轻拂入耳，他道：“我遭歹人下毒，额娘为了救我，央求云山道长数日。那时你还年幼无知，一口答应，却不知共生魂法极为凶险。后来，我虽病愈，你却病倒了。”
我问：“……所以，我少时发热三天三夜，是出于这个缘由？”
他点头：“是。”
我又问：“我胸口的玄鸟印，也是因为要抑制此魂法？”
他点头：“是。”顿了顿，又道：“我以眼瞳为祭，你以心脏为祀。此后，你我缔结魂法，永生永世永不为敌。”
若他无半句假话，那我身上的谜团，此时便清晰明了了。
听罢一席话，我顿觉浑身无力，任由他抱紧我的腰肢，头颅浅搭在他的肩窝。
我苦笑道：“明知如此，云山派又是为何遣我来处决你呢？”
这一次，秦彻没有让我吞酒，亦没有任何答复。
月色醉人，楼下的戏子不知何时噤了声。一道黑影掠过，凭阑落下一只乌鸦。
秦彻抬手，乌鸦飞至他的手上，声声躁哗。
秦彻道：“……我知道了。”
感到新奇，我问道：“原来，这只整日在王府里吵吵嚷嚷的鸟，是你的？”
秦彻答：“对。”
我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秦彻答：“小梅子。”
我顿时捧腹大笑：“哈哈哈！小梅子，哈哈哈……”
“有这么好笑？这名字可是你取的。”
“竟然是我取的？哈哈哈，我记不得了……”
笑着笑着，身子一软，斜斜倒在他的腿上，再无气力撑起身子。
眼前忽地天旋地转，腰上那一道劲力将我拦腰抱起，徐步走进卧房，将我轻放在软榻之上。
秦彻垂眸看我，眼波似水：“你醉了。”
深深回望那一双红瞳，猩红如血雾，映出我的满脸眷容。我呢喃道：“我不懂……”
他问：“什么？”
我道：“我说，我不懂……”
他轻轻抚上我的额，柔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问吧，我都会告诉你。”
话里带上了一点儿哭腔。我咽道：“你饶我一命接到府上，让人唤我王妃，又送我定情的玉如意，现下还带我来灭生阵的阵眼……秦彻，你分明没把我当作祭品，你分明不想害我……你的心思，我都知晓。”
他轻拂过我的眼角，柔声道：“是，我一向倾情于你。既然你都知晓，那我就很满足了。”
颅内一阵昏沉袭来。我阖上眼，叹道：“可我不懂我自己的心思……”
秦彻身形一滞，随即缓缓俯下身，异香袭人。
“你若不想，可以推开我。”
一片凉意覆上我的唇。少顷，稠暖席卷全身。
我下意识回吻，素手环拢他的肩，顺势把他拉进榻里。帐内一片炽热，不知是我的体温，还是他被我侵染。缠绵之暇，聊以声声抚慰，缱绻不离。
借着酒意，纵情欢愉。我再也抵不住困意，陷入昏睡。
迷离之际，耳际传入一道沉吟：
“夫人，来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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