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照，树影狰狞。一只白狐，奔窜于枫树林间，气喘吁吁。
“佛说，众生之所以痛苦，皆因有**。可他们各个追求佛道，却深陷**之泽！是吾——是吾拯救他们于水火！”
枫叶火红，宛若燃烧之火，在风中摇曳。
它双脚奔跑，宛若人形，身着白袍，腹部一朵血色之“花”，沿着布料向外扩散。
它死死盯着前方，瞳孔缩放，呓语连连：“是吾！是吾将其**净化！是吾助其脱离苦海！吾乃梦神！”
它神色鬼魅、偏执，奔跑的姿势略显狼狈。
“长留！往哪里逃——”一算命先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摇晃幢幡，紧追梦妖。
梦妖负伤，速度骤缓，神色惊恐。就在道士快要追上时，一把长刀从天而降，插在道士前路。
道士一愣，圆眼一瞪，见一黑衣男子落在他与梦妖之间。
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形挺拔，头扎马尾长发，剑眉之下，是一双寒彻入骨的眼眸。
道士敛眸，“捉妖师？”
男子不言。
“贫道哀乐，追逐这梦妖长留数十载。后辈，你可要遵守一个先来后到呀！”
男子回首，扫了眼伏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梦妖长留。
“梦妖，”他的声音略显慵懒，“真是稀有……”
见男子并未退去，哀乐眉头厉声道：“无知小儿，别太过狂妄！”
男子扫了眼哀乐，漫不经心，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对准哀乐.
哀乐咬唇，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施法使匕首悬浮空中。
男子眼睛一亮，好法器！
匕首瞬间冲向男子，男子当即用长刀挡下，刀锋一转，匕首折返射向哀乐。哀乐只觉一股强大的法力扑面而来，当即明了此人并非他可敌。
哀乐态度一变，“年轻人，同为捉妖师，我们应当遵守规矩吧——这妖我追逐数年，费劲心思，你若是抢了去，不怕丢了名誉、被同道中人唾弃吗？”
“滚。”
哀乐脸色一黑，他仔细打量眼前人，注意到他要上挂有两把刀鞘。他深吸一口气，脸色难堪，“我知道你——捉妖界里使用双刀的捉妖师虽不少，但像你这么年轻修为又如此厉害的双刀捉妖师，只有一个。”哀乐咬牙切齿，“祝余，被捉妖世家赶出来的少年天才。”
祝余依旧不动声色。
“祝余，我之前与这梦妖交手已然负伤，不然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管我屁事。”
哀乐嗔怒，涨红了脸，“你这是欺人太盛！”但奈何祝余依旧不肯离去，哀乐嗤笑，“行！来日方长！”说罢，匆匆跑路。
祝余耸耸肩，回首，却只见地上一滩血迹，他挠挠头发，“嘶——见鬼了。”
趁祝余与哀乐对峙时，长留立刻钻进枫树林逃走。
祝余，这名字简直是妖界的噩梦。
它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眼睛闪着蓝光，“梦——食梦——吾需要食梦——”
……
夜色降临，济中城早已萧条，街道上鲜有人影。几张碎白纸，从天而落，撒在黎献愚披散的长发上。
他凹陷的眼珠子微微一转，耳尖一颤。
一道白影在他身后一闪而过。他缓缓回头，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街道。
一丝清脆琴声刺穿凝滞的空气，扎进他耳朵里。他顿时全身痉挛。
耳朵里，琴声一转，宛若哀鸟悲鸣，不断下降、下降、下降，骤然扬起，冲上云霄后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又转而化作溪流，滚动在温润的鹅暖石之上，绵延不绝。
黎献愚双眼发红，这曲调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乌夜啼》，是徐公廉的成名之作。无论他如何摆脱，这《乌夜啼》鬼魅地纠缠着他，无时无刻不在奏响。
此状态是从昨日开始。他找不到声源，也无法堵住耳朵。每日每夜、无时无刻！这琴弦撕拉之声，不绝于耳！
他已然濒临崩溃，如行尸走肉般朝黎宅走去。
逃入城中的梦妖长留，立刻锁定他，缠绕在他身边，但他已经无法分清梦幻与现实。
**——痛苦——长留贪婪地凝望着黎献愚。它漂浮在黎献愚身旁，嗅着他身上飘来的黑雾，无数痛苦的回忆画面充斥于它脑海中，但它只觉得愈发饥渴。
“黎献愚——济中三贤——文坛大家——”长留轻吐言语，“却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背叛挚友。有意思——甚是美味…….”
黎献愚双手颤抖，唇色惨白，“徐公……”
他想起了白日徐公廉被斩首示众的场景：法场之上，屠刀之下，白衣男子，一身仙骨，抚琴而坐，指尖在琴弦轻跃；琴音未了，身首分离，鲜血染红了琴弦。
“徐公——死了——徐公——”黎献愚压低声音、嘶吼一声。
长留鬼魅一笑，“是呀——尔等同为济中三贤，他九死不悔、以身祭道，而汝屈服于周氏家族淫威之下，竟然还想劝他同汝一同做官。没想到吧——他宁死不从！”
黎献愚抓住头发，形态疯癫，“他徐公廉孑然于世，可我黎献愚还有个刚过豆蔻华年的女儿！他可以毫无顾忌，可我怎么能那般自私！”他绝望地望着夜幕上的明月，“我答应过她娘亲，一定要好好照顾禾儿。”
长留满意地深吸一口气，“痛苦，悔恨，不舍，无奈，希望……太过美味——”他吐出黑烟，黑烟缭绕黎献愚鼻，“去——长夜一梦，更待何时？”
黎献愚双目失神，傀儡般机械地朝黎宅走去。
夜已深，黎宅却灯火通明。一位身形娇小、披着长发的十四岁女孩，手握竹箫，坐在院中，明丽如钻石的眼睛凝望天空。
大门被推开，女孩抬眸，看见父亲迈步走来。
“爹爹？”她望着父亲，察觉到父亲身上的异样。
黎献愚身上的梦妖长留一惊，一跃而起。
女孩见一只巨型狐狸从父亲后背跳出，瞬间遮挡月光，将她笼罩。
“无梦之人——”狐眼闪着痴望，“竟是无梦之人！”
女孩紧紧盯着失魂落魄的黎献愚。
梦妖咧嘴一笑，獠牙闪烁；他登时凑近，看着女孩，目不转睛，“莫惊。木魅山鬼，而已。”
然而女孩毫无惧色，眼眸璀璨，倒映狐狸贪嗔之容。
“人无梦，则无欲。无梦之人，生来性情淡薄，却拥有最为纯净之灵魂。”长留飘到女孩脸颊旁，“吾乃梦神，食梦而生。本从未害人，却被一不辨是非的捉妖师攻击负伤。不过，生老病死，万物常态。吾早已知晓，却在真正面临死亡之际，心起贪念，害人无数。如今已然恶化，瘴气缠身。”
女孩依旧盯着父亲，父亲的模样太过陌生：平日里父亲出门，总是派头十足，出门定是鞍前马后、随从如蚁，手摇折扇、腰佩名玉，气定神闲；如今却披头散发，六神无主，颓然失色。
她感到肩膀上有些许温热，微微侧头，才发现衣服上有一片血迹。它受伤了，它想要吃了爹爹？
“如若吾彻底失控，将变成为害一方、杀人如麻的鬼魅……无梦之人，可愿救赎吾？”
女孩盯着父亲，只想着：不能让他吃了爹爹。
“但承载吾之灵魂，尔将彻底坠入世间这**之炼狱。”
黑气逐渐吞噬女孩。
“如果我答应你，你可愿放过我爹爹？”
长留微微诧异，随即一笑，吐出一口长气，“自然……汝名何？”
“黎禾。”
“黎禾，吾名为长留，幸与尔相识，愿此长梦，终有一醒……”
渐渐，女孩视野前，只剩黑暗。一声弦乐，撕拉空气，铮铮作响。
黎禾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屋檐上，脚下是万家灯火。黎禾看见白毛兽爪，微微惊异，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狐狸。
无数个孔明灯飘向夜幕，点亮夜色。
她耸耸鼻子，问道一股清香，便轻轻一跃，跳下屋顶，寻那香味之源。她来到一户人家的窗前，瞥见屋内有一人熟睡。
那人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扬。
黎禾感到饥饿，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她怔怔地盯着屋内床榻上的人。
忽而，一只狐狸从她身体里跳出，“美梦呢……你确定要吃？”
黎禾错愕，惊异。
那狐狸邪魅一笑，“会上瘾的。吃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狐狸跳下窗子，走进房间，回首：“来？”
黎禾不为所动。
狐狸跃至睡梦人枕边，“梦妖，食梦而生，实则吞噬人之情与欲。从前，你只食人之噩梦，想要做一个所谓的好妖。可是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狐狸卧在枕边，尾巴轻抚睡梦人，“来吧，你不是也很好奇人类为何如此幸福，不是吗？”
黎禾感到一股**蠢蠢欲动，身后孔明灯化作火焰，冉冉上升。
忽而，耳边琴声铮铮作响，愈发刺耳。
黎禾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爬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睡着了。天色已亮，阳光暖人。
一股刺耳的琴声响彻黎宅。
黎禾起身，循声来到黎献愚的书房。
书房大门敞开，黎献愚坐在琴边，披头散发，脸颊凹陷，眼圈青黑。他疯狂地拨动琴弦，手指满是鲜血。“徐公廉——徐公廉——徐公廉——”他喃喃自语，越发疯狂。
虽然琴声刺耳、节奏混乱，黎禾还是识出，这是《乌夜啼》。《乌夜啼》是徐伯伯得高人点拨所创作的曲子，轰动一时。曾经父亲与徐伯伯最爱合奏这首曲子，一人吹箫一人弹琴，把《乌夜啼》的悲哀无奈，演奏得哀而不伤却隐隐作痛。
除了黎献愚和徐公廉，再没有人能演奏出《乌夜啼》的味道。
黎禾静静地站在门外，正对着父亲。
黎献愚已经不再弹琴，而是拉扯琴弦。音符如同妇人惨叫。
他的双手满是鲜血。
登时抬眸，在他看见黎禾那一瞬间，琴声戛然而止。一篇枫叶在他们之间，缓缓下落。
“禾儿——”黎献愚声音沙哑，“禾儿......爹爹对不起你......不能继续陪伴你了......”
黎禾懵懵懂懂，望着黎献愚。
黎献愚踉跄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黎禾，缓缓关上书房门。
“碰”一声，黎禾被阻挡在门外。她呆呆地盯着门，从清晨到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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