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起了小雨。
b41,艾达的爸爸,他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
他感到很冷,非常地冷。被子潮湿而僵硬,里面的棉花已经四散开来,不均匀地结成了几坨,散发出了一点发霉的味道和一点油腻的味道。曾经a29会经常地将它们洗晒,让它们保持干净的状态,可是最近,她实在是太饿了,也太累了。
b41担心她或许已经抱不起这床沾满寒冷和苦涩的被子了。
妻子已经起床,不在身旁,这样的认知好像让b41更冷了,他往被子里缩紧了自己的身体,可是并没有感到更温暖。
他想起来,或许看一看妻子的脸庞,听一听孩子的声音,能让他感觉好一些。
但即便是从床上坐起来这一简单的动作,仍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感到随着血液的流失,自己的内里好像已经空虚了,他的力气与能量已经被抽去了,就像盖在他身上的这床被子,仍然是一床被子,可是已经无法提供多少温暖,和以往再也不同了。
艾达注意到了b41的动静,放下了手中的马铃薯,急急地跑到她爸爸的床边,却见b41依然躺在床上,没有起来。
艾达叫了一声“爸爸“,不由得露出担忧的神色。
a29和艾达站在一起,轻声问:“安德斯,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
可是艾达却觉得她爸爸的声音十分虚弱,甚至其中蕴含的那股气息,好像比昨天晚上更少了。
艾达心里有点乱,也有点急,她觉得b41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可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踟蹰了片刻,终于想起来,吃了饭才有力气。吃早饭的时候,她特意少吃了一点,给她爸爸多留了一块马铃薯。
“爸爸,我把早饭拿过来。”
b41撑着坐了起来,将背脊和头部靠在裸露砖块的墙壁上,闭目养神。
听到艾达的脚步声传来,b41重新睁开眼睛,看到艾达充满担忧、也充满期待的眼睛,b41道:“艾达长大了。”
他吃掉了2个不大的马铃薯后重新又睡下了。
半睡半醒之间,b41听到了艾达在说话:“我去和他们要更有营养的食物。”
“他们也缺少食物,不可能再把食物给我们……你不能去。”
“……”
沉默。
“那我再去和范迪阿姨借一个鸡蛋。”仍然是艾达的声音。
之后艾芙琳的声音更模糊了,b41只能听到她话语的断壁残垣:“……帮过我们很多次……儿子也在忍受饥饿……”
b41虽然想听清她们的对话,也想制止艾达,可他感到自己太疲惫了,以至于意识开始涣散。
最后,他听到艾达断续的话语:“……谭妮思……本来就是她的错……”
他的思想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b41努力在黑暗的泥淖中挣扎,为了浮出那泥潭,再呼吸一口空气,再看一眼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然后把她们深深印刻在心里。
他醒来的时候很痛苦,满头大汗,似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从淤泥的窒息中喘过气来,疲惫裹挟了他。他只能发出一些破碎嘶哑的呻吟。
听到呻吟,艾达很快过来。
像是怕惊扰他的样子,艾达只是轻轻地叫一声:“爸爸。”
艾芙琳,她的妻子也来了,她也轻轻地叫一声:“安德斯。”他们从来没有叫过对方编号。
“爸爸,吃点东西吧,我和妈妈都吃了。”说着,艾达准备去拿午饭,“我们又有鸡蛋了。”
能够感受到的,b41能够知道自己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就像底部有了裂缝的容器,他的生命力正像水一样无可避免地流走,就像最后碗中会空空如也,他的生命也会消散在这座残破的小屋里。
吃什么都没用了,不要再浪费食物了。b41想。他想叫住艾达,可是他的动作太迟缓,艾达又好像是为了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样,因而动作迅捷。
b41握住艾达要敲鸡蛋的手,鸡蛋还是磕破了。
他看到艾达毛躁泛黄的头发,想让她把鸡蛋吃掉;他看到艾芙琳已经红了眼眶,想对她说“别哭”,可是他的肺部、喉咙像被那团湿冷、破旧的棉花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蠕动嘴唇。
“我去给你倒碗水。”
即使是喝了水,对他来说,说话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b41知道,知道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即将只剩下一具身体,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最爱的艾芙琳和艾达,知道他不会再有像这样的机会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他担心她们的未来,在即将来临的这个注定缺少食物的冬天,他不知道她们能不能熬过去。
难。
那么,逃出去吧。
他想和她们说,逃出去,逃出这片村落。
可是,她们该怎么逃呢?
他,和这里的男人们,为什么没有在还有力气和机会的时候做出努力呢?
他的胸中开始溢出懊恼和悔恨。
那时候天气还没有寒冷,他们也还有食物,无论是血液还是力气都更充足,为什么,那时候只是在逃避、在等待,在侥幸的心态中失掉了更好的机会?为什么他们这样懦弱?为什么他会幻想那群吸血恶魔不至于将他们压榨到死?为什么他们会以为,吸血恶魔会去袭击图托姆平原来缓解食物短缺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等到一切都为时已晚才燃烧起这样的愤怒?
而现在,他的愤怒只能烧毁他自己。
在怒火烧去他的精神后,最终只剩下灰烬,b41从这一点灰烬中提取出微末的养分,他看着艾达说:“艾达,记住,不要在夜晚来临时祈盼他人的灯光。艾达,点亮自己的火苗。”
别像爸爸一样,当一个懦夫。
他还想和艾芙琳说话,想和艾芙琳说一说怎样寻找机会逃离,说一说怎样尽力去保护她自己。可是,在这个注定江河日下的冬天中,当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身体,去往天国,或者地狱,他在生命最后时刻所说出的建议又有多少用处,一颗灰暗的火星怎么抵挡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雪?
更重要的是,他的生命已经不允许他再说这些,那底部裂隙的碗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点水了。
他“呵哧呵哧”地喘起来,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爸爸,你先别说话了!”艾达哭喊起来。
而b41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必须要说出最重要的、最后的,那句话。
他的声音像风吹过破落的碗,也像肺部破了一个洞,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几乎是嘶哑地喊道:“艾芙琳,艾达,我爱你们。”
这一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力,随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当咳嗽停止的时候,那个底部碎裂的碗,那里面的水一点都没有了,b41的生命也流逝了干净。
a29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抹不完。
她去触摸b41的脉搏,去探知b41的呼吸,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亡的寂静。
艾达在一旁呜咽地哭,她绝望又委屈地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她咬着嘴唇,可压抑不住的哭声越来越大,继而她仰起头,嚎啕大哭。
a29也颓然坐在艾达身边,她伸出手搂过艾达,哭着将自己的额头抵上艾达扎刺的头发。
蓦地,艾达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直直看着a29的眼睛,狠戾地说:“我要杀了他们。”声音里一点哭腔也无,一颗眼泪从她红肿的眼眶里砸了下来,在她脏旧的布鞋上破碎、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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