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
她眼前是一座高宅大院,匾额上书着“百年好合”四个殷红大字,大门两侧各挂着一盏糊着白纸的蟠螭灯。
四下里张望一番,顺着脚下的青石板小道向北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山丘上布置着起伏不一的土包,每个土包上又挂了一匹白练。幸而无风,否则飘飘荡荡的,岂非幽灵一般恐怖。
白练与土包从半山腰一直向下延申,直至山脚下卧着的一座楼阁处才止。
那楼阁只一层,说不上宏大或矮小,透亮的月光下瞧得很真切,八面红砖,脊檐弯翘若飞鸟展翅,檐角上各立着一只怒目神兽。
风仪盯着望了许久,感觉甚是眼熟,却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再往别处去瞧,便只剩白茫茫一片月光了。
呼,大门两侧灯盏中的白烛自燃,立刻有一圈惨白光晕慢慢晕染开来,紧接着,从灯心里传出咔哒咔哒声,同时,两盏灯的白纸上各长出了一只闭着的眼和一张阔嘴来。
长出眼睛和嘴的蟠螭灯转动起来,一边转一边发出人语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两盏灯笼眯着眼贺了数回,左侧蟠螭灯蓦地停下转圈,睁开独眼,惊惧道:“嘘,别唱了。”
右侧灯闻言懒洋洋地停下身体,张开独眼,不耐烦道:“干什么?”它停止转动时恰好面对着墙壁,等转过身看到风仪,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大嘴张了又张,勉强发出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左边的灯:“你看她是新娘吗?”
右侧的灯:“不清楚,你问问。”
左侧灯:“不好跟外人交谈罢。”
右侧灯:“嗯,原来外人穿成这样,真是有碍观瞻,我看还是通知大祭司比较稳妥。”
风仪捏着檀香低头看了看补着十八块补丁的道袍,又听左侧灯道:“同意。”
她急忙插话道:“等等,两位灯大人,我无意打扰,这就离开。”
两盏灯不约而同道:“两位?咱们分明是一个,果真不是咱们的人!”
说着它们将两张阔嘴几乎张成圆形,啊的一声正要发出呼救,只听啪嗒一声,两盏灯同时熄灭,眼和嘴巴登时消失,一个白影凭空窜出,将风仪拽进了百年好合院中。
来者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头簪白花,头顶披着白麻布,身穿白麻衣,脚踏麻鞋,白惨惨如一尊琉璃人儿。
风仪纳闷,不是在办婚礼吗,怎么会有人一身孝衣,是了,方才门口挂着的就是两盏白灯笼,但为何象征丧事的白灯笼要唱喜歌,难道办的是冥婚吗?
怪道赵大有说新娘一旦嫁往长生殿,便再无了音讯,原是与死人作了配。
白衣女子不知转瞬之间访客已想了许多,只不置一言在前疾行领路。
风仪紧随其后,只是此地界甚怪,越往里去,越是红花绿树香雾缭绕,也越冷寂得像是进了阴间。她缓缓停下脚步,这时她们已穿过垂花门,又过了穿堂,眼前是三间高大宽敞的正屋。
女子轻推风仪,微张小口,小声道:“快进屋去,她们快来了。”说着,冲着风仪轻轻吹了一口气。
立时,风仪心口冷得如填了半斤冰块儿,身体僵直地不受控制往正屋走去,似被施了法。她乖乖地推门而入,又僵直着手臂合上房门。
好诡异的术法,她抵着房门许久,才讲心口的冷气尽数排出。
不等松口气,忽又听得背后一声冷笑,那声音犹似鬼魅,轻飘飘惨戚戚。
“又二十年了吗?”
这一次,风仪有了经验,立刻防御,因手上捏着檀香,只来得及腾出一只手掐决护体。
但此界似被极为强大的阵法镇压着,灵力是无法使用的。她试了数次,灵力在血脉中横冲直撞数下后,便消弭于无形了。
屋子没有上灯,月色透过纱窗漏进房来,朦胧凄清,恰能视物。
只见一身穿红衣的男子坐在架着大红喜帐的榻上,他支着右臂斜倚在凭几上,手托着脑袋,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只是有些病容,神色倦倦,声音嘶哑又颓废,戚戚红烛下,毫无生机。
这幅妆容很符合鬼新郎得道装扮。
他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到一身破衣烂衫的风仪,瞳孔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接着又瞧见她如履薄冰地捏着一根香,便闷声笑了一阵,直笑得眼尾红晕泼洒。
缓慢地,他直起身子,身后立时传来哗啦啦的扰动铁链的声响,可惜铁链的长度只允许他往前行三步。
新郎眸子亮了一下,他向她伸出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露出手腕上的玄黑铁链,见风仪戒备甚严,随又黯淡下去,问道:“你,怎么穿得破破烂烂,没有新娘的样子呢!”
被铁链锁起来的新郎,也忒怪诞了!
风仪忍不住腹诽:看来就是这么个鬼东西要娶妻呢!我一身道士服,哪里能被误解是新娘呢。此人简直比鬼还怪,但他伸手作甚?
她面上不显,只长长地呼了口气讲,慌乱不安吐出,而后状似乖觉地抿嘴一笑,方移动脚步,当啷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盏缺口的酒盅。视线跟随酒盅咕噜一转,风仪这才发现满室铺满了酒盅,或碎或完整,或正放或滚倒,约有百对之多。
婚房里的酒盅能有什么用途,不过是新人合卺之用,风仪头皮一阵发麻,不得不做出一个残忍至极的猜测,这里曾有百个窈窕似的鲜活生命被献祭。
新郎留意到她的动作,笑了两声道:“这些都不中用,按照惯例,等会儿会有人送新的来。你听......”
他话未说完,屋外已然传来询问声:“大人,不知房中可进了生人?”
新郎带着浓浓的笑意大剌剌坐回床榻,他背靠软垫,弯起左腿支着胳膊,右手玩弄着铁链,哗啦哗啦,一下一下地发出闷响。
面对外间询问,他并不言语,只挑着眉直勾勾地瞧着风仪,仿佛在问她,他该怎么回答。
风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狗东西在耍自己玩呢,根本早就知道她是闯入者,不是什么劳什子新娘。
风仪转身透过门缝往外窥看,整个院子密密麻麻挤满了头批白布身着麻衣的女子,或高或低,但无一例外,各个身量细瘦,肌肤白皙如雪,动也不动,在冰冷的月光下活像一只只白瓷娃娃。
“大人?”
站在最前方的白衣女等不到回应,向前往门口走了数步,脸几乎要贴到了门板上。
风仪转过身,镇定地对上新郎目光,心下思索:他与外面的麻衣女是一伙的,但被铁链困在一丈之地的大人是什么?
“大人?”
新郎还在沉默,风仪亦不动,那锁链让她确信,新郎同她们算不上同伙,但既称呼他为大人,白衣女便不敢妄自闯入,他们之间一定有可以相互制衡的东西。
“大人,请恕罪。”
白衣人意欲推门而入,面对风仪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新郎嘻嘻一笑,从床上摸出一个酒盅,当啷一声砸到了门框上,酒盅摔到地上,碎裂四散开来。
半晌,门外的白衣人们告罪数声,撤出了百年好合院。
新郎一改方才的高冷作风,谄媚地笑道:“姐姐,咱们也算摔杯为盟了罢。”
风仪心想,方才见死不救似要置我于死地,这会儿又低声下气求结盟,脸色变得忒快,盟也结得似乎有点儿戏。
但思虑到自个儿初到此地,不是被人驱赶,便是被人往心口吹冷气儿,此人尚算可以沟通,索性顺着他唱下去,或多或少获取一些线索再作计较。
踢开脚边的酒盅,她寻了桌边小杌坐下,顺手将檀香斜着搁置在桌上的空酒盅里。
新郎见状忙道:“那酒盅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盛放姐姐的东西?不如我来为姐姐分忧,我拿着香可好?”
风仪听他这样说,反把酒盅挪远了一些,气得新郎“啧”的一声,她道:“既是同盟,在下风仪,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新郎应答:“穹灵。”
风仪又问:“此为无法之地——长生殿?”
穹灵见她的确没有让他捧香的意思,便转身歪倒在床榻上,神色戚戚地答:“长生殿,乃无法之地——囚神,囚人,囚生死。囚神者,世间诸般神术仙法皆化泡影;囚人者,一入此地再不入轮回,可得永生;囚生死者,此地无生无死,有始无终。”
原是此间是受到强横法阵压制的所在,怪不得她方才提不起一丝灵力。
檀香已向下燃了三四指长,烧过的部分噗嗒折落,在黄花梨木桌面上撒下一撮香灰。
“可否告知,阁下是如何来的此地?”
穹灵听到此问,眸光突然静如黑沉沉的潭水,光是被这眸光扫过都能让人觉得有刺骨的寒水迎面泼来,他道:“我若说,我一觉醒来就被困在这么个地方了,姐姐可信?”
一觉醒来就被困住了,说来离奇,画本子里的故事一般怪异,但风仪会信,她不正是一睁眼,已经在那座破败的小院了。
见风仪点头,知她已信,穹灵托着脸继续道:“我想,总有人会来救我的,这不,想着想着姐姐就来了。”
本在伤感同为天涯沦落人,但倏忽之间风仪心中杀机暴涨,他说总有人救他,那老道孜孜不倦对着符阵研究十年,两厢对照,他口中之人岂非本是老道。
她来此目的之一不正是毁了老道的心血么!
风仪垂首看香,眼神凛冽起来,突然一掌拍在桌面,震荡起香灰飞扬,再出一掌,香灰顺着掌风疾驰,往穹灵眉间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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