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翁倒是毫不客气,阴阳怪气道:“既知叨扰,这么着急着走,你是绝口不提报答恩情的事。”说罢还“哼”了一声。
待他说完就又被张婆狠狠剜了一眼。“乔娘子你还不知道?必是挂念家中归心似箭,来日发达了还能记不得你不成?”
乔忧头疼。
乍听张公这么一说还真能让人生出一些罪恶感来。但这人未免入戏太深了一些……有恩是真,可这其中情谊可未必是真。若真是自己走了天大的好运,撞上了现世活菩萨愿意无怨无悔保护了自己三百年,那日后她必是要报答的,可她实在不愿相信世间能有这样无缘无故的泼天恩情。况且……
在座几人,修为法术皆在自己之上,若单纯做好事大可不必伪装成老者模样隐藏气息,可惜自己是吞了师父赐的仙丹的,早早就能闻见他们身上冲天的妖气,竟还想着诓骗自己?
“张公您这话说的。”乔忧举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片牛肉,“总不能一直叨扰着,几百年时间您就跟我亲爹似的,日后总归有再见的时候,总有报答您恩情的时候。”
正说着话,张公突然手伸到后领里抓起痒了。“正吃着饭呢。”张婆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
张公撇着嘴嗔怪:“我知道,你别动我头。”
“奇怪了,这衣裳今天刚洗罢换上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抖抖肩。
“那就是你不爱洗澡。”张婆直言。
乔忧将牛肉塞进嘴里,忍着笑咀嚼咽下。又道:“您若是舍不得我,我多给你留几张传信符?”
张翁被噎了回去,却也不敢在羿泫面前发作,只能闷起头扒饭。
“我知乔娘子心性纯善,从无邪思。”羿泫好似在自言自语,也不看女子。
“人生海海,有缘自有重逢日。”
他这话听起来非喜非悲,看不出情绪。乔忧却突然感到伤怀,这话似在梦中出现过许多次。她虽记不起来,却能被那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感觉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乔忧摆了摆手,轻笑一声并不接话。
翌日,乔忧起了个大早,趁着天不亮在厨房里忙活一通,为几人备了一份还算丰盛的早膳便背着行囊溜走了。
她心想,若以后不再相见,如此也算诚心地告过别。
今日城门大开,乔忧终于如愿进了城。如今这西赢皇城商户满街,路周都是小商贩的吆喝声,刚进去就瞧贵公子哥遍地走,倒是令乔忧意外。
她不由猜想,如今的邹荣又是什么样子?乔忧从前捉妖时到过此地,这座皇城是后迁的,荒芜原野到如今的车水马龙,时间过了太久。
日头正盛,乔忧抬着胳膊遮阳,站在这街上竟一时无所适从。深深呼了一口气,乔忧环顾四周,一墙之隔外边是好山好水,里面有熙攘繁盛。太过陌生了,此行好歹有个目的,打听一下唐嫕和亲的事儿。以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乔忧又想起了师父,害,远阡自有到来风,以后腆着脸回师门混吃等死也不错。乔忧暗暗想。
想到此处,乔忧便去路边买了几块炊糖饼,往深巷里钻去了。
进城时乔忧便注意到,贵公子哥儿是多,人缝里穿着破布衣裳的小孩也不少。举着炊糖饼,晃荡着银钱袋,不多时巷子里就有一群埋汰小孩儿围上了乔忧。
待街市上人少些,人们都回家吃饭时,乔忧才哄着孩子们离开,钱袋子里也晃荡不响了。
果然是窜街走巷的好手们,乔忧打听了个七七八八,有用的却并不多。东扯西扯一大堆绕的她头疼。
小乞丐们的意思,有公主要来和亲是去年便敲定的事,而如今距婚期不足两月,和亲皇子的人选却仍悬而未决。
乔忧冷呵,踢开脚边石子顺着墙根坐下。
如今西赢是一家独大起来了吗?她想起记忆里那个自诩不凡的少年郎,那家伙如今都能让外人这样踩在头上下自己面子了吗?还是说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便不负当年意气了?那倒挺让人唏嘘的。
公主的行宫在皇宫后方靠山处,并不连着,却也算清净。四周茶馆驿站不少,乔忧在最近的客舍宿下。
夜里起了大风,乔忧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四更时换了夜行衣出了门。
夜晚行宫外,一队禁军正换岗巡逻,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远处边缘窜过。
行宫院后,杂草有墙高之三分有一。野草混着夜风,杂奏出如鬼魅哭泣般的声音。女子融于漆黑的夜中,抬手画符,在墙上形成一道泛着紫光的符箓。将手掌覆在那道符箓之上,霎时那黑影便穿墙而过。
行宫内屋舍栉比,殿宇之间径路交横,稍不小心就会走错路。乔忧只得在指尖划出一滴血来引路。血滴浮在空中,与紫光结合为丝,向远处游走。
所幸这具身体与四公主唐嫕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乔忧也省去了麻烦,就跟着那紫色光丝,七弯八绕的就到了唐嫕宫殿门前。
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到了这宫殿门前了竟还没个人影。
殿中,只有小窗不远处燃了烛火,房间很暗。没有婢女守夜,乔忧靠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全邹容上下都知,长公主殿下深受老皇帝喜爱,天资聪颖、貌美非常。却很少有人知道那深宫之中,最不受宠的四公主才最是惊为天人。而两人也只有眉眼之间存在着细微的相似之处。如今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细微之处就愈加明显了。
没什么时间伤怀。乔忧掌腹擦过眼眶,坐直了身子。
她从佩囊中取出蛊石,又取下唐嫕的一根发丝缠绕上去,划了指尖一滴血到女子额间。“出遥入冥,巫者降吉,搜撷。”乔忧两指并拢,蛊石平行于天地,缓慢上移,记忆便如抽丝般引入。这便是巫中最为简单的记忆抽取术。
目的达成,乔忧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乔忧即将踏出房门之时,却不料床上人此刻醒了。
“……皇姐?”
一道虚弱混杂着迟疑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乍闻声响,乔忧身形一顿。
床上女子撑起了身子,此时紧蹙着眉,手指不断使力,像要把被子给戳出个洞来。
唐嫕警觉:“何人潜入,放肆!转过身来!”
门前黑影不动,并不理会,唐嫕心中恼恨,声音又提了些,听着却像是沙哑着嗓子的低吼声。
“转过身来!”
乔忧神色复杂,一时僵在原地,直到听到背后传来掀开被子的窸窣声,这才硬着头皮应了话:“今夜风大,奴为公主守夜。”
听到这声音,床上人猛地缩回了将要触地的那只脚,身子往后缩了缩。
若说刚才只是恍惚间觉得身形有些相像,此刻这声音一出,唐嫕便更加确认了,此人正是她那死了三百多年的姐姐。
片刻震悚之后,唐嫕强稳住了情绪。只一会儿的呆愣,唐嫕便又被滔天的恨意占据心神,她厉声喝道:“放肆!本宫要你转过身来!”
避无可避,乔忧倒吸一口凉气,不情愿不自在的转身,磨磨蹭蹭的。
“阿妹愈发凛然无畏了。”乔忧歪头轻笑。
“干你何事?谁是你阿妹!”
乔忧哽住。
唐嫕急忙燃了床头的烛灯,方才房中昏暗,待这烛灯燃起乔忧才看清床上人的脸色。难看到不能再难看。此时的唐嫕面容憔悴,脸色通红,单嘴唇白得吓人。
乔忧轻“嘶”一声,道:“殿下,有疾应当速速就医才是。”
又是一句“干你何事?”乔忧再次噎住。
床上人内心愤恨、神经紧张,而站着那人神色却极为淡然,只是略有一些尴尬之色若有若无地浮现。唐嫕此刻愤懑到了极点,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冲得她脑子更加昏胀。
她质问:“你为何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
“此中曲折难以尽述,殿下保重贵体,改日细说也不迟。”
此时此刻乔忧只想尽快脱身,且不说自己独处许久有些拙于言辞,她如今虽用了这副躯体,却无力承载亦不能感同身受这份亲情。此刻乔忧在想,该怎么悄无声息地给她拍个昏睡符。
看着眼前人轻飘飘一句话,面色仍淡然平静,唐嫕越来越恨,恨不得咬碎了后槽牙。
“曲折?怕是你躲在哪里去苟且偷生,但凭何要本宫来背负你的罪孽,要我邹荣子民去承担你的苦难?”唐嫕喘着粗气,“诸般苦难皆由你而起。因你,皇子兄弟阋墙,四处谋乱;因你,妖兽入城,屠戮不绝!你却毫无愧色,竟还能这样一身轻松地出现在本宫面前?”
说罢,她将方枕狠狠砸向乔忧。
唐嫕虽病着,但这力气还蛮大,直直砸在了乔忧胳膊上,乔忧也不躲,她脑子有些懵。
什么苦难?什么罪孽?
乔忧有些震悚,一时脑中混乱不堪,半晌才慌忙诘问:“如今皇帝难道不是文礼……”
“当今圣上!”唐嫕赫然打断她,“最是仰赖你,父皇也最疼爱长公主殿下!”唐嫕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却仍抻着脖子声声质问:“我从未享受过你所拥有的恩宠,却要我来背负你的罪孽;我从未得到你所拥有的殊荣,却要我来换取一国的安宁!只有阿兄疼爱我,你偏要杀了阿兄,杀了你我的亲哥哥!”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抽泣,满腔的愤怒与委屈混在一起,像要把她撕扯咬碎。乔忧却暗暗松了口气,皇帝没换人。
再抬眼,乔忧便见唐嫕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短刃来,正颤着肩膀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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