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过了午晌,赤乌西斜。
官道旁设了茶棚,四下侍立的家丁额头布汗,焦急地望着日头,时节赶在处暑的尾巴,三五日便立秋了,草色渐黄,丛菊初胎。风起拂动吊旆,独见秋老虎。
有“轧轧”之声隔空传来,前方探哨的小厮来禀:“主人,来了!”
头戴儒巾的中年男子把手搭在眉骨处眺看,但见松柏蓊蔚的大道一驾华盖马车时隐时现,枣红赤鬃大马,车帷两厢围着细丝竹帘,打头的几名鱼鳞甲兵士手执长戈,两队兵卒和蓝袍家丁,后面几驾翠幄青绸骡车和辎重,队伍整肃有序。
“松儿!”
到了近前,双膝已伏地,两个婆子掀开一面车帘,慕容老太君探出半身,泛白的两鬓,发间珠翠垂下金丝攒八宝,看清了来人,一时泪珠纷纷。慕容松哽咽难语:“母亲......”
说着,重重磕了下去,老太君被扶出车厢,踩着杌扎急急下地搀儿子。
慕容松泣不成声,二十五载光阴,离开淮南他还是弱冠书生,虽不得意到底神采风华,如今朱颜已改鬓毛衰,北斗几转,记忆中的高堂却成耄耋模样,蹉跎多少天伦,不由悲从中来。
“这些年可苦了你。”
慕容府。
正堂悬着一块楠木横匾,龙飞凤舞地题着“本性斋”三字大篆,当下一副南轩孤松图,两边竖轴楹联是李白的“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
慕容缑氏烦躁地摇着扇子,一儿四女穿戴整齐静候在侧,大的已出阁,头发绾成了妇人模样,小的不过总角,不时地瞄一瞄琳琅满目的点心菓子。
宅第坐西朝东,前厅三墙向阳被晒一天,到这会儿桌面椅扶都是烫手的,六曲瓣莲银盘里的冰早化尽了,四个女儿噤若寒蝉,唯小儿直嚷着热,阖府知小少爷金珠玉宝,向来语出圣旨,丫鬟忙要换冰。
缑氏骂了一句:“作死的东西!这会子用了,夜里如何?老太君来了,让人说我供养不周么!”
丫鬟吓得退出去领罚,心想奶奶自来刻薄,月钱又保不住了。
缑氏扔下扇子,长叹了几声道:“她们在淮南使奴唤婢的优越惯了,这一趟还不知添多少嚼啜儿......唉.....”
次女慕容妙姿忧心道:“听闻祖母颇具威严,不只父亲和叔伯,连部下诸将莫敢不敬,以后晨昏定省,阿娘怕是有苦处熬了。”
缑氏又是一阵长叹。
三女月婵容貌肖似缑氏,不忿道:“爹爹命苦,被他们坑害了,哼,不公!祖父舍身打下的基业,功名利禄大伯占尽,弊害委屈却尽叫爹爹吃了,祖母五个儿子,非长非幼,凭什么爹爹来做质子!一来就是二十多年,害的我们一家脑袋日夜提在喉咙眼,她们在淮南受用富贵,当土皇帝!”
缑氏几乎扯破了手帕,牙根咬的作响。
五十年前大乱之世,隐逸田园的慕容先巍公毅然投笔从戎,创业未成身陨沙场。
后来开国皇帝荡平寰宇,九州河清海晏,庆功宴上大封勋爵,慕容作为一等功臣,敕封开国公,赐丹书铁券,金紫玉绶,金玉带......因彼时四海初定,百废待兴,地方荒弊难治,匪寇猖獗,上下沆瀣勾连,庶民深陷苦厄饥馁,故特赐天子六纛,双旌双节,全权节制一方军事,兼理民务。
几年后开国皇帝驾崩,嗣帝继位的第一道敕令便是命各封疆大臣,遣一子来朝见,贺登基大典,美其名曰:“加恩荫,授封官”。
世事轮转乾坤换,一朝天子更易,傻子都明白,那些与高祖舍生忘死打天下的,不再被信任了。
他们被冠上了“党阀”的名号,拥兵自重,雄踞一方,尾大不掉。
五个儿子,长男慕容槐承袭亡夫嗣业,又冠安南侯,一军统帅,朝廷既说是加恩,自然另图他选,余下四子,老太君难以抉择,痛思之下只好“拈阄以神定选”。
在慕容氏祠堂,当着先祖牌位,慕容松做了那个神选的。
长女丽嬛生于淮扬,两岁时随父母离家,对祖母微有印象。她上前道:“阿娘切莫狭隘,父亲当年来京福祸未卜,夫人不舍荣华,称病不从,只您一个跟随,如今前人早亡,祖母将您抬为正室,入了宗谱,可见深明大义!爹爹在南地还有两子三女,开国县子的爵位未必归属阿弟,您要拿出正室的气概才对,我慕容一家荣损共俱,无人可置身渡外,您,不可令祖母失望啊。”
缑氏看向五岁的小独苗,落了泪:“我受了诸般苦楚,熬到今日,爵位再被那起子们夺走,我死也不容!”
丽嬛捏帕为母拭泪:“儿听郎君说,现下朝中之士多主张削藩裁军,大伯与几方斡旋,祖母这当口来,难道不知是虎口龙潭?她是心系血亲,要与我们患难共存。攸关家族兴亡,阿娘切勿糊涂。”
缑氏收住了泪,道:“我就是心中郁结难平,你父生性敦厚,又极孝道,叔叔们奸猾,定是被暗算了,生受半世的苦。”她那时偶听庖厨的婆子闲嘴,中的是体弱多病的四公子,老太君心疼小的,故作痛不欲生,二公子不舍母亲难过,故自己请缨,要代弟受过。
偏这许多年她问起,慕容松从不肯坦白,直言是自己命数所致。叫她怎咽的下?
丽嬛继续劝:“所谓苦尽后甘来,亦有价焉?阿弟长大成人,仕途经济,有赖大伯与众兄弟助力相持,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若让姑舅娣姒指摘您的是非,恶言如刀戟,叫阿弟情何以堪?何以处身立世?”
缑氏泪水顿无,目光陷入沉思。
正说着,门外报家主归,老夫人下降莅临,缑氏起身扶了扶发钗,换上一副面容,大步迎出去。
儿女依着次序站成行,抬目瞧去,绘绣西子浣纱的湘妃帘缓缓卷起,进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妪,珠翠圆髻,紫罗团福滚猞猁毛边大氅,面上笑容可掬,母亲一边扶着一边说仔细足下打滑,赔上一脸恭敬。
后面粉衣绿裳的侍女簇拥着一高一矮两少女,两手相携,神情带着局促,丽嬛略微一怔,立刻猜到可能是某位堂妹,能陪侍祖母,母家身份不一般。
微一转念,又想,这京中危疑之域,祖母带她们来,岂不是游鱼入釜?
上首落座,丽嬛带头行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君鼻音带着哭腔,叫到跟前打量,对上生庚和小字,问体魄康健,又感叹时光如梭,孩儿们新笋破龙雏。
挽住缑氏的手,不停说辛苦不易。
缑氏不想婆母如此体贴,也委屈一股脑涌出,泣下如雨。“儿媳不苦,劳母亲挂牵。”
老太君抱过小孙儿亲了又亲,眉眼慈祥,让月婵三姐妹受宠若惊,祖母身为三朝命妇在朝中声望颇隆,虽相隔千里,但其威严和手段却如雷贯耳,且从来家规森严,子嗣们莫敢违逆。
三叔慕容柏生性浪荡,儿女最多,后来又染上了异癖,蓄养男伶,噉药成瘾,祖母竟生生叫人将之斩断了小指,并放言,若再不改过就继续断,手指丢光了还有手臂和腿,三叔废了两指后,终于妥协,从此老实本分读书钻研。
这厢叙罢,缑氏注意到默默侍立在门旁的两少女,立刻招呼她们近身,老太君擦干泪道:“这是你兄长的一双女儿,娉儿和茜儿。”
两少女相视一眼,莲步款款上前,精美的衣裳料子行走间柔软飘逸,对慕容松和缑氏揖行长辈礼。“叔父,婶娘,万福安康,侄儿见礼。”
缑氏端来茶点果子,口中连连道:“我儿一路辛苦,回家了就好。”
丽嬛这才抬眸细看,只见大的碧桃年华,着烟绿晕缬小团花上襦,齐胸紫罗裙,纱帛于胸间束个如意绶,发绾灵蛇小髻,颈间赤金项圈,低低垂着颔儿,请安的话说的羞怯紧张。
小的蓬蓬留发,不过十岁出头,与四妹一般年纪,梳着俏皮的双螺小髻,翦水杏眸,琼鼻樱唇,雪白夹层小衣外罩豆绿蝶纹半臂窄袖,十二破柿蒂绫长裙遮住了双足,肌肤细腻骨肉匀。
丽嬛已生育过,腰身圆润丰腴,脂粉下生了妊娠斑,对年轻鲜嫩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觉那小的虽五官凝着一股青涩稚气,却是耐看得紧。
缑氏盯着小的直疑惑,苦笑道:“阿嫂膝下不是只有一位哥儿和一位千金?何时添的?母亲信中竟忘了给儿媳报喜。”
不想老太君竟大笑两声,指道:“你们不识她,她是老身的小讨债鬼儿。”
缑氏不解,丽嬛和妹妹们也满头雾水,老太君笑着捧过茶呷一呷,然后扯慕容松的袖角:“我儿仔细端详端详,她像谁?”
又对小孙女,“茜儿,快抬起头来,让阿叔看看你。”
“是”
少女一张俏脸娇憨嫩稚,许是怕生的缘故,一层绯由着耳根烧了起来,对着叔父又福了一福,轻轻展唇,这一笑眼波清澈,腼腆如糖,慕容松盯了一瞬,满腹狐疑,又不敢妄言。
老太君忽然叹息一声,语气变得哀伤:“你那幼妹,攸宜啊!我可怜的小女儿,早早就弃我而去了。”
“哦!”慕容松大拍脑门,这孩子的来历路上母亲已作说明,这会儿竟横生出枝节来,幼妹生来孱弱,不到半岁夭折,他那时已舞勺之岁,一家人悲痛欲绝,怎会忘却。他擅人物工笔,对容貌五官自来留心,是以虽年月久远,幼妹的模样还是临摹得出,与眼前的小侄女绝无半分相像,也无眼前人的姿容明艳。
母亲此说必有用意,他忙不迭附和:“竟似同一人般!也是了,侄女肖姑,阿兄生得此女,正慰藉母亲余憾!”
这话令缑氏喉头一阵发酸,自己的丈夫是个舌拙少言的,说不得谎的,瞧,耳根子都染色了。他母子俩不知胸中预谋着什么。这女娃究竟何来头?
丽嬛已猜到了八分,心叹祖母心思深沉。
老太君摸着孙子的羊角,又道:“何止样貌,你说巧不巧,丁酉年十一月庚寅卯时,恰恰半个甲子,同月同日同辰生。攸宜早夭是我的过失,她发着低烧,我竟不知,生生耽搁了,老身吃斋礼佛三十多年,菩萨怜悯,让她转世回来了,让我赎罪。”
月婵三姐妹听的发怔。
“......年轻时家道艰,逢产褥只歇三四日便起来,老了才觉察出来身上病痛,几乎无一处好受的。自她降生,养于身畔,竟一日胜似一日,齿发更生,药也减了大半,她是丁酉山下火,天命属金,八字正与老身相补,简直是我的吉祥物啊!”
缑氏恍然顿悟,原来布了个**阵,这女娃根本是个庶生的!她堂堂官夫人方才伏侍一个小妇生的!婆母竟不阻止!
慕容松明知又问:“不知侄女齿序何如?小三小四正缺了玩伴!”
“十一,你大哥最小的女儿。”
妙姿和月婵交头接耳窃语,四妹宝娥大声问:“她可也是大伯母所出?”
老太君笑道:“傻孩子,你大伯的血脉,哪个不是你大伯母的儿女,不过你这妹妹的生母也非凡人,乃是你们的温氏姨娘,也出自江南大家。”
缑氏强撑着笑颜,语气难掩的酸:“原来是温氏妹妹,虽未相识,早有耳闻,兄长的子女大半出自她腹,果真是多子多福的贵人。”
老太君直接道:“当是!她可是为我慕容一氏诞育三子五女,苦劳深重啊!凡为我慕容氏开枝散叶的,都是贵人!”
缑氏下颔的肉绷的发紧,几乎无法强撑。
妾乃贱流,竟拿她与那小妇相提并论!
尽管老太君握住她的手圆话:“你是与慕容氏荣辱患难的人,更是汗马功劳!是松儿命里的贵人。”
她半分也不觉得是好话。
接下来是一场母子情深的戏码,路上怕是演练过了,缑氏冷眼旁观。慕容松含泪对母亲道:“儿无能,生的薄禄之命,辜负母亲的栽培和期望,宦海二十余载,仍只是个从六品舍人,未能为家族增添助益,累及母亲,儿羞愧!蒿目时艰,您不该来!”
“这是什么话!”老太君眼泪夺眶而出“舍己为家,母亲对你亏欠深重,家族危急存亡不该你一人承当,我这把老骨头何惧?以后雷霆风雨,老身为马前卒!”
缑氏心底冷哼一声。
这么几句话就感动一塌糊涂,二十年的委屈全忘了,憨男人啊。
丽嬛见母亲腮下发青,忙说:“灶上您为祖母炖的驼峰将将好,咱们再叙会子怕就老了,以后来日方长,路途劳困,不如让祖母早些用饭歇息罢。”
缑氏应了一声,丽嬛悄悄递了个眼色,缑氏用力咽一口唾沫,暂忍一腔愤郁,下去布置晚饭。
丽嬛也忙指挥起下人摆饭,亲手捧来铜盆伏侍盥漱。
......祖母到底饱经人事,人未至,谋先定。
母亲从妾室上位,曾经的卑下都化为了屈辱,行事多少带些雪耻之风,父亲还有两妾和一通房,各生一位妹妹,母亲待她们极尽刻薄,素日皆是当作下人一般役使,三位妹妹仍是奴籍,母亲动辄打谩体罚。
丽嬛屡次规劝,奈何天长日久,毕竟是出嫁女,不好时时介入母家是非。
祖母此举,是告诉家人们,这位小妹妹无人可轻视。且为避亲远之嫌,把偏爱说成恩报,让母亲口舌之间无可指摘,可谓用心良苦也!
刚饭毕,慕容松回中书省交直,前头管家忽来传,宫中有天使降临,来了好一刻了,听闻老太君在用膳,故不忍打扰,自请到抱厦厅等候。
老太君心头一沉,责备道:“糊涂的东西,怎敢让人家等着,快快请上来!”
丽嬛她们自是见惯了,淮南两姊妹却是第一次见宫中人,不由紧张的很。来时车帘外巍峨的天阙如在云巅,隆厦重起,鸱尾高啄,那一种撼绝青霄、俯瞰万兆的气象,叫人不得不生出敬畏来。不似淮南的烟柳画桥,桑苎人家,繁华中会带着诗意悠远的烟火气。
稍倾,换了衣裳出来,婢子牢牢打起竹帘。
厅中笼了百和香,闻得一沓脚步,老太君识得正是宫中的重台履,几名宦官模样的先进来,后面三位头戴软翅乌纱的年轻女子,个个容华端丽。
当前一人身形娇小,个头比后面的短了一大截,蛾眉凤目,行止不凡,魏紫圆领小簇花宫袍,与两人不同的是,白玉装腰带,嵌着碧玺宝石,老太君颇觉纳罕。
施施然一个揖礼,语声利落,吐字潺潺悦耳:“奴为六尚局典记女史,谒皇后娘娘拜帖,参见河东郡太君夫人。”
正六品典记,这么小的年纪竟然.......
老太君忙说客气话,心下却是跳个不停。
落座奉上茶果,那两名女官径直立于身后,缑氏也忙着奉承:“不知娘娘有何懿旨?辛苦白典记亲自来,差个阍人送一趟便是。”
老太君方知这少女姓白,近观青涩的模样与自身老成持重的气质极不相符。
白典记含笑道:“娘娘得闻老太君今日入京,特为挂牵,遣奴等来问候,水土劳顿,可有不调之症?”
老太君连连赔笑,全身的弦紧绷着。“不曾.....不曾.....”
“那便好,奴带了御医静候门外,及内监六人,宫娥八人,予府中侍奉。娘娘虽与汝素昧平生,却意气相投,视为故人,是以另赐锦缎、宫绢、鸾绫各一百匹,宫中四时点心果饯,各式药材若干,以表心意,诚愿老太君万福康宁。”
“娘娘天恩浩荡,老身愧受......”老太君亟亟对着宫廷的方向行了个大礼,肚中开始一番斟酌,朝廷果然雷厉风行,开始布眼线了?又觉这少女一言一句滴水不漏,做派不俗,与当今皇后同为一姓,定是亲近心腹,或这些只是后宫拉拢?用意何为?
白典记起身,唇角招牌式的笑意始终一丝不变:“陛下也有口谕,老太君路上辛苦,暂免朝谒,略作休养,待到疲乏消尽,皇后娘娘携众妃御设宴为老太君洗尘。共请慕容安人与贵眷赴阙龢会。”
缑氏受宠若惊,从来宫中宴会都是内侍省派个小监来传话,没少遭冷眼,她至京二十多年,使出了浑身解数,却好似怎么也无法融入贵妇圈子,她们排挤她,人后讥讽她出身低,衣品俗,小妾得道的。还是第一次皇后亲邀。
送来使出大门,目送上了檐子,小厮进进出出抬行李和赏赐,缑氏和丽嬛一左一右扶着,回寝居寿禧堂的路上,老太君问:“这位不是凡人罢?”
缑氏道:“皇后亲侄女,成了精的人物。”
真的没有坑了,是真的没时间写,先发两章,亲爱的们再等等我,因为第三章会泄露主剧情,就不发了,这篇预计70万字,等我写到五分之四再发。另外男女主年龄设定改了,男主出场15岁,女主10岁
作者鞠躬!!谢谢一直等我的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