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保留了任何的证据,证明孟庆曾经对你做出猥亵行为?”
孟娜摇了摇头:“我没有手机。每次都是突然发生的。他也从来不在家以外的地方发疯。”
宁夜暗暗叹息。没有证据证明孟庆被杀当时在进行非法行为,也就谈不上正当防卫。若不是正当防卫,孟娜就必须负法律责任。过去的罪证也没有,无法作为减轻罪责的事由。
“邻居阿姨呢?”
“她只是猜测,没有证据的。何况后来她就被孟庆赶走了。”孟娜说,“我让她遭到了那样的对待,她应该不喜欢我了吧。”
“我会去和她确认,她是否知道什么。”宁夜认真道,“你曾经说,他扯你的衣服,那件衣服现在在哪里?”
“扔掉了。上面有好多血,我洗了好久。”
孟娜不曾把这些阴霾透露给任何人,对她而言,只要想象她的老师、她的同学知道这个秘密,只是想象,就能构成一场灭顶之灾。
倘若能证明孟庆的行为构成□□,无疑可以打正当防卫。倘若孟娜的年龄再小一点点,他的罪名甚至能死刑封顶。可孟庆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或许孟庆的手机里能发现些什么,也很可能完全没有。若是以正当防卫或者被害人有重大过错的方面来辩护,目前的案卷里没有任何证据材料支撑,实在太薄弱,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很难得到法官的认可。
宁夜说:“户口簿里,你是2004年9月5日出生的,案发当天距离你年满十四周岁的日子非常近。你是否知道,不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是不负任何法律责任的?”
孟娜吃惊地望着他。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很快反应过来宁夜话里隐含的意思。
“现在,仔细想一想,你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是不是绝对可靠的。”
结束了会见出门,宁夜才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一看表,足有近四个小时过去了,清冷的白色太阳挂在正空。
他拉开车门上了车,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没来由地想念起自己的父母,明明人一会儿就回去了,还是特地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我三点左右到家。”
等了片刻,那头没有回,宁夜靠在椅子上,等待周身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渐渐散去,阳光的热度隔着玻璃把他重新烘烤透,才发动了车子,朝城市的方向驶去。
从宁夜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住开始,每次回家吃饭,常梦总是给他做这道炸藕盒。有好几次,宁夜都想鼓起勇气说自己只不过是那次肚子饿多吃了几口,但想到它们复杂的烹饪工序,便始终开不了口。
常梦见他吃饭的时候闷声不响,还屡屡走神,关心道:“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嗯,第一次独立会见委托人。”
因为养父母都不了解法律行业,宁夜很少谈及自己工作,唯独今天话堵在心里像铅一样沉重,不由得多说了两句:“接了个法律援助的案子。”
常梦问:“什么是法律援助?”
“在刑事案件中,在一些特定情况下——例如被告人经济困难,被告人可能被判死刑,或者是未成年人——法院会指定律师提供无偿的辩护。”宁夜不很严谨但尽可能简单地给她解释。
“就是免费帮人打官司吧?”
“可以这么说,但也会有津贴的。”
常梦微微皱起眉头:“你的第一个案子,怎么就成了免费的了,不会是老板坑你,把别人不想做的给你吧?”
宁夜筷子一顿,有些不知该怎么回应常梦的疑问。律师总给人以西装革履精英的错觉,尤其是他们这种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实际上,这一行起薪不算可观,大部分新人交完房租手里只剩生活成本,他这种放弃了经济法转走刑事辩护的,更是在几年间就跟老同学拉开了身位。
尽管如此,宁夜不想始终对他寄予厚望的宁正思和常梦感到失望。
“你别这么泼冷水,儿子不是说了,被告人都是有困难的,义务帮人打官司是做好事。”宁正思连忙开口打圆场。
常梦低下头有片刻的不作声,接着给宁夜夹了一块颜色炸得最漂亮的藕盒。
“不知道有没有做咸了,你尝尝看。”
“谢谢妈。”宁夜咬了一大口,点头道,“不会,味道正好。”
饭桌上的气氛为之一宽,宁夜却想起十几二十年前有些久远的画面。
那阵子,宁正思和常梦刚收养宁夜几个月,他们年纪还轻,没有孩子,宁夜这个突如其来的变量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原先的备孕计划——这是宁夜一天晚上起来上厕所不小心听到的。
常梦小心翼翼地问他,愿不愿意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宁夜知道不改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可是他分明就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他拼命忍耐,但还是一下子大哭出来。他想姚湘,他的妈妈是温柔的社区志愿者,而常梦脾气火爆,连买东西都经常和小贩吵起来,被吓坏的宁夜好长时间不敢问她要任何东西。
直到那一次,宁夜打破了隔壁班小孩的头被老师叫家长,常梦工作服都没换下,气势汹汹地杀进教师办公室帮他讨说法。
“究竟是谁的问题?这小子拿别人父母的意外开玩笑,家长是怎么教的?老师是怎么教的?”原计划兴师问罪的隔壁班老师和同学家长没见过这种点燃的炮仗,一个个被骂得灰头土脸,大气不敢出一声。
宁夜在她来之前一直低着头,任老师怎么劝也不说一句话,对方家长阴阳怪气了半天,不知道他听不懂还是全当耳旁风,只是不理。他以为常梦会嫌他麻烦,会答应对方家长提的和解诉求,脑子里的故事情节已经发展到自己露宿街头,结果常梦这话一出,绷得比石头还硬气的宁夜眼泪应声开闸,不要钱地往下掉。
常梦搂着宁夜的肩膀,把他哭花的脸藏起来,被自己的声音震得脑子嗡嗡响:“你们家小孩也就欺负同学了,这话怎么不去街上找个成年人说?看看是不是额头磕破一点皮的后果呢?我们家孩子才是在学校遭欺负了。医药费我们可以出,但是你们得先赔礼道歉,不然两个班老师,还有家长,我一个一个投诉。”
那次之后,宁夜清清静静读完了小学,也开始改口叫宁正思和常梦爸爸妈妈。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像那盘炸藕盒一样,尽管都极力靠近对方,还是在一重重误解中磨损得支离破碎。
晚饭过后,常梦正在往外拿宁夜的被褥,藤紫的微信语音弹了出来。
“宁夜,你现在有时间吗?赵律急call,要我明天上午之前赶一个PPT出来给他,可是我手头还有两份文书没写。”
看着手机显示的晚上七点半,宁夜深深叹了口气。
“妈,我不在家留宿了,我回办公室加班。”
“哎。”常梦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叹气,放下手里的被子到门边送他出来。
宁夜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妈妈。她脸上的斑点就像是突然才出现的一样陌生。她一直是他记忆里那个气势非凡的女人。
他心头一阵发酸发软,抬手拥抱了常梦:“谢谢。”
“唉,和妈妈说什么谢谢?”常梦责怪地拍了他一下,宁夜笑着不解释,挥了挥手道别。
谢谢你们用一份幸运冲淡了我的不幸,把我养育得那么好。
在T 写字楼,多晚遇见还没下班的打工人都不奇怪,但不会刷门卡的生面孔就不常见了。宁夜进了电梯,率先刷卡按了楼层,紧随他身后的人也把门禁卡在读卡器上扫了一下,然后短暂地沉默住了。
超高层写字楼过于复杂的换乘机制能难倒不少人,这里的员工早都见惯不怪了。这个男人个子很高,穿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长大衣,从背面看也十分考究的碎发间露出晃动的银色耳饰——着装风格过于时髦,基本可以排除楼里的好几家律所、金融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
正如宁夜预测的那样,那人听到读卡器滴的一声,侧过脸去按楼层按钮,并未获得成功。他没有死心,接着以如出一辙的方式又重复了两三遍,动作频率逐渐趋于焦躁。
电梯里一共就两个人。宁夜忍了忍,没好意思装瞎:“请问你要去哪一层?”
“……64层。”那人好似后脖颈被掐住的猫,僵了一下,转身过来看他。
饶是同为男人,宁夜也被这人的长相惊住了一刹那。多精致的一张脸啊,眉眼流线型的线条桀骜地上扬,鼻梁高挺,嘴唇恰到好处地饱满,即使此人不是很有分寸感地上下打量宁夜,宁夜也觉得他值得被原谅——哦抱歉,他也看对方了。
反应过来,宁夜咳了一声:“这个电梯是只停单数层的,你要出去到对面的电梯厅坐。”
“啊,对,想起来了。”那人显然尴尬得浑身有蚂蚁在爬,丢下一句谢谢就飞快离开了电梯,宁夜只看见灯光下他三角形的耳坠闪动了几下。
……不认识的明星?他暗想。
“年龄是一定要研究的角度,但我们也不能把宝完全押在这上面。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你在两个方向上都要做充分的准备。”
“我明白的,师父。”
深夜的众谦办公室仍有零星员工在忙碌着,宁夜一边回答耳机里陈轶舟的声音,一边从制冰机里打出满满一大杯冰块。
喀拉喀啦的声音隔着电波更刺耳了,陈轶舟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大半夜又喝冰美式?真怕你哪天突然没了。”
宁夜讪讪笑一声搪塞过去:“还不是赵老板急着出培训PPT,把藤紫拉走了,我得把手头欠着的文书坑全填了。还有这第一桩案子,我想尽快把条理捋出来。明天我去检察院申请给孟娜做骨龄鉴定,然后出发去孟家村走一趟。”
告别的时候,孟娜叫住他问:“宁律师,我以后也可以成为你这样的大人吗?”
“可以的,娜娜。也许比我做得更好,你那么坚强。”宁夜看到她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眼圈泛红。
孟娜给了他全副的信任,同意他为了帮助她穷尽他能想到的办法,而宁夜答应她,不会让学校里的人知晓她的秘密。
对许多家世显赫、工作光鲜的委托人而言,就连一个小小的行政拘留也是竭力不愿留下的污点。至于更为严重的刑事案件,对刑事律师来说或许是一份工作,却可以改变当事人的整个人生。
而这次握在他手里的是一个小女孩剩下的全部一生。
他绝不能让她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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