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婉兰是怎么一副心性,只怕这位五娘子并不明白。
到底是个门客之女,骤然攀上了高枝,难免工于心计。沈婉兰在外虽博了些名声,只怕也不是什么温良之人。
如今满京城都传遍了,说谢冰柔养于乡野,心性粗鄙。谢家将之迎回,五娘子也是满心不甘,恼恨一个门客之女鸠占鹊巢,霸了她的位置。
加之沈婉兰才情出众,又性情温婉,也处处退让,甚至主动让出拂雪阁让谢冰柔居住。
于是旁人亦不免对沈婉兰生出了些同情之意。
沈婉兰姿态谦卑,从无逾越,又行的是义勇之行。当初她为年幼的谢冰柔搏命,可五娘子却如此苛待,未免令人对之生出几分同情。
程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是沈婉兰放出的谣言,可又觉得哪里能如此巧合?
大夫人也为了这些事头疼得紧,生恐闹出些丑事,将好好一桩忠勇美谈化作丑闻。若损及谢氏名声,那是极为不美。
程妪是大夫人心腹,自然急主人之所急,本也想让谢冰柔心下有个准备,免得当真闹出什么事来。
不过谢冰柔却似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
程妪在后宅摸爬滚打多年,自然也养出了一副宅斗脑。
她又疑心谢冰柔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纯善,只是暗藏盘算。沈婉兰毕竟明面上是代她吸引了叛军,对救命恩人展露恶意不免对自己名声有损。莫非正因为如此,谢冰柔虽未见过沈婉兰,却要做出一副姊妹情深样子?
若是如此,倒是个有城府的,那也不错,至少不会轻易损及谢氏名声。
要为大夫人解忧,关键是这五娘子得懂事才好。
这谢家自然应该是满府清贵,上下安宁,一团和气。
谢冰柔却没想程妪心里那些弯弯道道,她轻轻拉开了车帘,任由阳光落满自己衣襟。
她已经不吐了,也不那么晕车,也已经不纠结那个梦。
去了京城大约会扯头花,可也听闻大胤京城极是繁华热闹。胤都有最尊贵得天子,也有最美丽的男女,有最诱人的权势,也有最娇艳的鲜花。
那自然会令人生出好奇和向往。
更何况她穿来后还有个亲妹妹,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倒也有些好奇与思念。
人生在世,好好活着是最为重要的!
姜家给谢冰柔讲了许多往事,可有些事情姜家不讲,谢冰柔也自有法子打听得到。
与自己父亲交好的姜公,当年不堪受叛军之辱,亦是郁郁而终。
那场叛乱,姜家男丁折损颇多。这剩下的人,大约就没有心气儿,家风也是一落千丈。
后来谢氏要带回谢冰柔,姜老夫人借机讨了不少好处。
比如荐姜氏子孙入太学读书,让大儒收老夫人最心爱的姜家三郎为学生,求谢氏助力帮衬姜家夺回老宅祖田。
到后来,姜老夫人甚至直接要钱,说是替谢冰柔调养身子。
于是谢冰柔也在姜家越留越久,渐至成年。
谢氏顾忌颜面,不愿落一个不仁不义名声,不肯撕破脸罢了。
程妪看不上姜家,也不单单是这所谓的门户之见。
靠着从谢氏手里拿来的足够好处,战乱后元气大伤的姜家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谢冰柔作为一个摇钱树,在姜家日子也差不了哪里去,但以她要挟谢氏的性质是没有变的。她不算讨厌姜老夫人,家中能撑门户的男丁死绝,姜老夫人有一股子不要脸的韧劲儿,硬生生让姜家熬过来。
这有时候,面子确实没有里子重要,姜老夫人又怎不算个女中豪杰?
可她若留在姜家,那也大可不必。
这一次她离开时,谢氏还付了一万贯,那是赎回谢冰柔的最后一笔赎金。
想到了姜老夫人,谢冰柔就禁不住伸手摸摸自己手腕。
她手腕上有一枚玉镯,是浓翠颜色,并不是年轻女孩子喜欢颜色。那是自己临走前,姜老夫人从她手腕上顺下来戴在谢冰柔手上的。
那时姜老夫人紧紧握住了谢冰柔手掌,眼底也不由得流转一缕愧疚。
这镯子倒是个贵重物,姜老夫人是随时不离身的。
谢冰柔也未曾想到姜老夫人会脱下来给自己。
她对姜老夫人的心情也很复杂,知晓这是老夫人因为良心上愧疚生出的补偿。
毕竟当年姜家也是极之仗义,当初收留她时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那时候姜家也必然没想到之后会如此。
也因为如此,自己在姜家能得到极大自由。
她的一些跳脱的想法,以及违背礼仪的尝试,都得到了姜老夫人的纵容和支持。而在日常生活中,她的吃穿用度也胜过姜家其他姑娘。
这些帐是算不清的,也很难断出孰是孰非。
她手抚摸着这枚镯子,手指触及之处,玉石温润剔透,带着上等好玉特有的温润触感。然后谢冰柔就抚上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处伤。那伤是离开姜家时留的新伤,如今路上过了些时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之后再抹些药膏,大约也不会留下什么伤疤。
阿韶也瞥见了谢冰柔这处伤,于是面颊上也不觉透出了几许忿色。
想起当日之事,她犹自替谢冰柔有些不平:“若不是姜三郎如此无状,也不会令女郎受惊,又引起了这梦悸之症。”
姜三郎是姜老夫人最宠爱的嫡孙,在姜家年轻一辈中也生得风度翩翩。阿韶纵不喜欢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三郎那样貌其实生得极不错。
他与谢冰柔年纪相若,从前关系好时,也让谢冰柔换做男装,护着谢冰柔在巴东郡到处跑。
若不是谢冰柔在姜家处境极微妙,这两人倒好似有些青梅竹马的调调。姜三郎大约是想要谢冰柔留下来,两人结亲,并不分离。
姜藻对谢冰柔,是有些男女情意的。
这些连来接谢冰柔的程妪都瞧出端倪。
当时程妪便心中大怒,心忖姜家当真好算计,莫不是用此种手段,拘住一个谢氏贵女?想要一生一世缠着谢氏勒索吸血?
但程妪虽不喜姜家,可一见姜藻,也不得不承认这姜家三郎果真好样貌。谁能想这样的穷山恶水,居然能出这般俊俏郎君?程妪甚至隐隐觉得,怕是京中那些世家公子里,许多也及不上这姜三郎。
这姜家三郎,果然是姜家极拿得出手的人物。
所以程妪也担心,她担心谢冰柔对姜藻生出情意。这么个俊美公子,又是青梅竹马,又是朝夕相处,这其中倘若有些情意,怕也是不足为奇。
好在姜藻虽然情切,这五娘子却显然对他并无情意,更无男女之私。
这么离开了川中之地,程妪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谢氏总归是斩断这摊子烂事,从此少了许多束缚。
在程妪看来,无论姜家有多少谋算,终究也是落了个空。
五娘子是拎得清的,这门第之别,哪儿是区区男女之情可以弭平?姜家倒是当真好算计。
如今阿韶向谢冰柔抱怨,谢冰柔却也轻轻摇头:“不关三郎的事,我胆子也没那样小。”
谢氏大约并不想跟姜家结亲,不过她倒并不觉得姜藻有什么下作想法。
三郎是个上进的人,对自己也不错。
姜藻给了她许多自由,对她十分依从,也许自己回到谢家后,还未必能得这份爱护。
可自己对他也并无什么男女之情。
那日她离开时,姜藻情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而自己急切抽回手掌时,手腕被姜藻指甲划伤。
谢冰柔没跟旁人提过这件事。
如今她将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摘下来,让阿韶替自己好生收起来。
谢冰柔伤疤已经很淡了,再多擦几日药,就会瞧不见。她在姜家长大,不会多怨念,可也没准备多惦记。
想到彼时姜藻灼热情热双眼,还有姜藻那极突兀的举动,谢冰柔也吃惊自己那时候内心平静,倒似衬得她有些薄情。
风轻轻吹拂过谢冰柔的面颊,阳光轻轻拂过。谢冰柔凝神寻思时,忽而眉头轻轻一皱。
也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她好似听到了风里有什么声音?
此刻在另一处,少女的木屐踩在草地上,发出了哒哒声,汗水湿润了她面颊,使得脸边几络发丝吸足了水分,这般贴在娇嫩的面颊之上。
她本来秀丽面容因为恐惧竟似微微有些扭曲,不觉大步奔跑,一边重重喘气。
可她也逃不了了。
这个时代,贵族女郎之间虽并未兴起什么缠足风,可足下的木屐和宽长的裙摆并不适合奔跑。
她竭力而奔,可伸手追逐她的人却跑得更快。
然后一只男人手攥住了她那将散未散的发髻,接着便是狠狠一扯,将女郎身躯扯开重重掷落在地。
这一摔,将少女摔得跟七荤八素。她原本想要跑去官道,若能撞见路过行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到了现在,却终究绝望。
她口干舌燥,因为过于紧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类似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
但她眼里却流露出哀求之色,只盼能饶自己一命。
可对方却并不会同情她,在这个凶手眼里,她只是一只待宰的小羊。
他手里匕首比在少女颈项间,然后狠狠一划,接着便飞溅一蓬鲜血。
马车里的谢冰柔仿佛也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是女子的悲鸣,可仔细一听,又听不见了,好似也不过是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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