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椅上,闻知霖正襟危坐,身长也就三尺六寸,脚连地都点不到。
身上不再是满是窟窿的破布,绀青色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绣有蝶纹,束的月白色腰带点缀一颗墨玉,长裤扎进锦靴里。
这一身是闻惑托李明渊带来的。
衣角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有眼纱遮挡,看不见眼眸里的情绪,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显出紧张。
约莫过了四日,今天该摘眼纱了。
“慢慢睁眼。”闻惑神色自若道。
闻知霖眼睫颤动几下,无论是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还是吐出清清冷冷的声音,总会让他卸下防备,怯懦道:“我有点怕……”
他被闻惑养得极好,几日过去,脸上肉多了些,不再像往常那样消瘦,面色红润许多,有了几分俊俏,像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富贵小少爷。
闻惑没应。
所有窗都被布遮盖,周围灯光昏暗。
闻知霖上次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模样,双眼酸胀得紧闭,脑中只残留一道白色身影,担心这回又被刺得流泪。
对方不出声,闻知霖识趣地缓缓睁眼,没见到任何白色。
他借暗淡烛光睨着眼前人,瞬间失了神。
闻惑见人呆若木鸡,稍微皱眉,凑近,手轻触眼角,“还是看不见吗?”
“你好美……”闻知霖怔怔道。
闻惑一袭黑衣,皮肤被衬得如凝脂白玉,眉眼如画,鼻挺唇薄,神色淡漠,头上红色发带些许松散,被绾起的发有几缕自然垂落在肩上,添了几分随性,眉心那一点朱砂可谓点睛之笔。
闻惑闻声一愣,不知如何回他。
李家人代代都尊称他为先生,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言行,更别说评头论足。
闻惑不羞怒,皮相而已,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更不至于跟一个孩子置气。
才复明,就让他瞧吧。
闻知霖就这么盯了许久。
直到红烛又短了一小截。
闻惑垂眸,“再看眼睛又要疼了。”
闻惑是闻知霖见的第一人,无法比较,就连“美”这个字都是闻惑教他的。
丧明期间,闻惑与他细讲周遭景物。天地浩荡,重山复水,恰逢严冬,遍地枯枝细雪,而正对窗口的庭院,一树红梅生得极美。
闻知霖问他怎样才算极美。
闻惑答:“见之不忘。”
如今,闻知霖反用在闻惑身上。
闻知霖目光落在闻惑衣襟上用金线绣制的祥云,这已是层层叠叠的黑色里最艳的一笔。
他虽年幼,也不愚钝,总觉闻惑是故意穿黑衣的。
为了他的眼睛。
“觉得疼就闭眼。”
“你对每人都这样吗?”闻知霖打岔。
谁料闻惑浅笑反问:“这儿还有旁人吗?”
闻知霖因美人这一笑呆滞。
见之不忘——这词担不起那份美。
闻知霖能识书中的山川万物,却对情爱一概不知,就连闻惑说的“父与子”此类血缘关系都不能领会。
这为闻惑省去不少麻烦,至少闻知霖不会哭寻双亲。
但他终究是个孩子,耐不住性子,总想要出去。
闻惑不肯提及缘由,只封窗锁门。
闻知霖曾企图逃跑,某日推了闻惑一把,还没朝门的方向跑三步就被抓回来绑在梨花椅上。
闻知霖以为会被惩罚,不敢多言。
但闻惑没有。
闻惑甚至眼也不抬,静静在一旁看书,等闻知霖情绪稳定,再给他松绑。
闻惑自始至终没有提咒的事。
他可通灵,可行祝由之术,但不能随意掌控他人命数,也是头次遇见这种情况。
十八岁无故离世前,病痛缠身且多祸多灾,甚是会影响到身边人。
难怪抱他回来那日,性子温的蛊虫就四处逃窜,而性子烈的就往闻知霖血肉里钻,应该是身上的咒聚了邪气。
梅院是唯一下了禁咒的地方,就连蛊虫也不能进入。
对一个孩童谈大限将至有些过于残忍,好在闻知霖几日后就消停了。
起初,闻惑以为他又是背着自己起了什么坏心思,几天过去,无事发生,也就不再起疑。
月上树梢,梅院内烛火摇曳。
闻知霖走到屋内一角,面对比自己高一头的木架,踩着凳子架上的书全取下来,又吃力地抬起木架往旁边挪了几寸。
木架被移开,墙壁上的小洞显了出来。
这个洞是闻知霖白天发现的,虽然还没来得及仔细瞧外面,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如果每天挖一点,就可以钻出去了。
闻知霖贴近洞口,有些忐忑,放眼望茫茫大雪,池塘载着幽幽月光,烟波浩渺。
远处有一点光亮忽明忽暗,越逼越近。
闻知霖大气不敢出,仔细观察。
等看清那是什么,更是屏息敛声。
是闻惑在举着油灯徐徐走来。
他发现我了?闻知霖心想。
此时的闻惑一袭白衣,黑发披散,遮住脸庞,让闻知霖想起昨夜看的话本,里面的鬼也这样。
山路迢迢,闻惑偶尔也会应邀去人家里作法驱邪,所以身子并不孱弱。
微弱火光下,单薄的衣衫遮不住柔美的身形,躯体若隐若现。
他半蹲下身,将油灯搁在雪地上,弓背垂头,两三缕发丝向胸前滑落,险些荡进油灯里。
闻惑一抬手,将一侧的发别在耳后,清俊的面容显露出来,微光下肤如凝脂,胜过皎洁的月,摄人心魄。
奇闻异事类书籍闻知霖看得一知半解,他没见过真正的妖精,不知道什么是阳气耗损,也不明白什么是吸精气或吸阳气,但又好似明白为什么那些男子死时会面带微笑。
或许是死在此类“人”怀里……也是一件幸事吧。
闻惑站起身,面向池塘,解开衣带。
闻知霖哪怕见到的是背影也面红心跳,他不舍得挪开眼,换成跪趴的姿势。
衣衫从闻惑身上缓缓脱落,先是肩,再是背,卡在手肘处没有继续下落。
闻惑把头发拨弄到身前一边,再垂下手,这回衣衫丝滑坠落在地,腰至臀一览无余,还有笔直颀长的双腿。
闻知霖去摸自己的臀部,又抓捏几下,有些嫌弃,感觉肉好少。
闻知霖微眯眼。
腿间吊了个什么东西。可惜他还没仔细看清,闻惑就踏入水中。
闻知霖回神,背对墙壁,用身体堵住那罪恶的源头,双手覆在脸上,滚烫万分,学的“非礼勿视”居然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竟然偷窥闻惑沐浴。
随后几日,闻知霖都不愿和闻惑接触,夜夜反省,可总会想起那晚池中之景。
闻惑也在屋内放了一个木桶供闻知霖洗浴,闻知霖借口说羞臊,闻惑就又安置立式五扇木雕屏风以作遮挡。
整整半月,闻惑每日出现闻知霖面前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把脉治病或问候三餐。
闻惑以为闻知霖还在因禁足的事闹脾气,他也没有做出让步意思。
久而久之,闻知霖的性子似乎被磨平了,安分许多,他闲来无事便摇头晃脑地背诵古籍内容,也偶尔伏在桌案上赏梅。
朔风穿进堂内,暗香随路一道钻进。
闻知霖打了个寒噤,抬头瞧见不远处飘零的琼片,似绵绵红雨。
“落英缤纷,花瓣一定很软。”闻知霖托着下巴嘟囔道。
“原本是明黄色的。”
闻知霖转头,赏梅太过入神,竟没察觉闻惑已在身侧,手上还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
难怪方才就有些犯恶心,原来不是错觉,是药味。
生地、赤芍、连翘、红花、薄荷、甘草、石决明、防风、菊、木贼草、谷精珠。
其中所用药材,他都熟稔于心了。
闻知霖不爱喝药,嫌苦,也闹腾过好一阵,最终是闻惑亲自下山买来蜜饯,他才没再抱怨。
就算如此,闻知霖还是抵触喝药。
他无视闻惑,继续盯着窗外。
闻惑循着视线望去。
那红梅生长千年有余,异常妖冶,李家小儿初见心惊胆战得腿都打颤,从根部向上到枝头,由不胜数的蛊虫血肉滋养而得,才会这般秾艳,红到灼眼。
初生牛犊不怕虎,闻知霖见了只觉得新鲜。
“有名字吗?”闻知霖问。
闻惑眨眼,随后摇头。
闻知霖学他眨眼,又歪头俏皮笑道:“那就唤它小红吧。”
闻惑要是知道被偷看了,并不会觉得尴尬。
但隔着次元的我还是觉得小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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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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