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赌气出了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到夜里,早就饥肠辘辘,偏又拉不下脸回家,只好硬着头皮去周自当家投宿。
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卫青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快步走到周家门前。
他的手抬了又落,指节被寒冷的夜风吹得泛白,犹豫一番,终是轻轻叩响门扉。
府里的奴婢们不常互相串门,就算要走动,也不会选择在夜里登门拜访。
屋内的周自当听见这敲门声,还有点奇怪,心想这大晚上的会是谁?
他心里揣着几分纳闷,趿着鞋走到门边。当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时,晚风裹挟着寒意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
抬眼望去,卫青正一脸愁容的站在门口,别扭的对他说:“能麻烦你收容我一晚吗?”
周自当呆呆地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卫青的声音有些发闷。
见好兄弟这个反应,周自当纵是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他这是有难言之隐,遂不再追问,而是亲亲热热地把他迎进了门,“好好,我不问了,快进来吧。外面这么冷,要是把你冻坏了,我怎么向阿姊交代啊。”
自当口中的“阿姊”,说的正是卫子夫。卫青听出来了,但他此刻心里正憋着对卫子夫的气,便没应答周自当这句话。
卫青与子夫在外素来是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故而周自当压根没往姐弟俩闹别扭这层想,只当是卫青遇上了别的烦心事。
周自当既然不问,卫青自然不会愚蠢到主动向外人提及亲姐的私事;当然,就算周自当问了,他也不会说出真相,毕竟家事不可外扬。
虽然纸终究包不住火,但也不能从他的嘴里宣扬出去。无论是多好的朋友,卫青也不会给他们评论自己家里人的机会。
索性周自当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于是这篇就算揭过了。
等两人双双进屋后,青腹中空空,饿的实在难受,又不好意思要吃食,便借故累了,想要早些歇息。
周自当半点没起疑,转身翻出一床看起来很厚实的被子,往席边一丢,带着几分随意道:“喏,将就用吧。”
“好。”卫青伸手将被子拢到自己身边,感激的道了一声:“谢谢。”
周自当咧嘴一笑,脸上堆出个夸张的表情,摆着手道:“谢什么呀,别太见外了。”
卫青被他逗笑了,心里也明白朋友是在宽自己的心。
他喉头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谢话又咽了回去,只将这份不带半分虚假的体贴义气,默默记在心间。
二人同席而眠,不知不觉间,案几上的烛火灭了。黑暗里只闻彼此匀净的呼吸声,谁都没再言语,倒也落得清静自在。
卫青起初还因饥饿和心事难以入眠,可渐渐地,终是抵挡不住浓重的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屋外,月上中天。
冷月的清辉泼在人间,积成一片薄薄的银霜。
夜早过了半,铜壶滴漏的水声在寂静里格外分明。黑暗中,卫子夫支肘坐在案前,无论旁人怎么劝,她都固执的要等弟弟回来,不肯安心躺下休息。
她不睡,家里其他人也难以安枕。就这样彼此熬着,直到卫媪意识到再不歇息,明天全家人都别想打起精神干活儿,才压下情绪,肃声道:“别犯倔了,你弟弟今晚不会回来了。”
“他也是个男人了,在这府里不会出什么事。你要是再不知分寸,可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卫子夫听出母亲语气里还带着火气,不敢再固执任性。她先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好”,随后便脚步虚浮地挪到家中女眷共用的那张席子旁,挨着卫媪躺了下来。
卫孺和少儿两姊妹见小妹听话,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不多时,便相继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捱过了多少时辰,夜色由浓转淡,窗棂外先是有几声试探般的鸟鸣,继而便连成了细碎的一片,令人心烦意乱。
席上的卫媪合着眼,眼窝处却泛着熬夜才会有的乌青。
她这一晚上没睡着,也睡不着,那些乱麻似的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翻滚,搅得她不得安宁。
从小到大,卫子夫都十分乖巧。自她到卫家那天起,就没让卫媪多操一点儿心。久而久之,在卫媪的固有观念里,便觉得卫子夫是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孩子。
今日之前,卫媪一直认为,子夫的人生会像过去十几年那样,风平浪静地过下去。虽不富足,倒也安稳。
哪曾想,这从来不犯错的人,偶一犯错就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错。
在她眼里,小女儿性子偏冷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突然痴恋上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的。
可无论这事来得多么始料不及,终究还是发生了。卫媪心里发堵,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连坦然的样子都装不出来。
她胸口闷闷的,很想长叹一声,可眼角余光瞥见孩子们睡得正沉,又怕打扰他们,便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从平躺转为侧躺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女儿那伶仃的肩膀。
太瘦了,卫媪不禁心生爱怜。
她猛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根本就没有照顾好对方。而且不止子夫,她谁也没照顾好。
这些年,孩子们跟着她,不过是勉强填饱肚子罢了。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家里的境况才渐渐好转,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有万般愧疚,却无可奈何。
或许是时候该放手了。
卫媪摸索着将被子盖过卫子夫的肩头,看着女儿的背影,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顿时空落落的。
未来的路,终究要靠孩子们自己去闯。身为母亲,她会永远站在子夫身后,做她坚实的后盾,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替她做好人生里的所有选择了。
雏鸟长大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出母鸟为它搭建的巢穴,这是自然的法则,谁都改变不了。
卫媪沉思了半晌,等她回来神来,窗外的鸟鸣声变得更加稠密,此起彼伏。
鸟儿们合力啄破夜色,柔和的曦光便顺着夜幕的缝隙,一点点漫了进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快起来,天亮了。”
周家,惦记着今日还有差事要做的卫青早早就起了身。
起来后,他看了眼依然躺在席上、昏昏沉沉不肯起来的周自当,耐心劝解道:“快别睡了,还有正事呢。”
“嗯……知道了。”周自当稀里糊涂地答应着,眼皮始终没睁开,“我马上就……起。”话音一落,就再没了动静。
卫青忍不住皱起眉头,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搅了好友的清梦,可谁让他们都是身不由己、难得空闲的奴隶呢。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转过身,从案上端了碗清水来,又用手指蘸了些水,往周自当的脸上洒。
登时,水珠细雨般的落在自当的面庞上,那清清凉凉的触感,很快就把周自当从迷蒙中唤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缓缓坐了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了。”
“啊!”这下不用再催促,周自当自己就风风火火地收拾好,紧接着就随卫青一起离开了。
今日公主与君侯都没有出行的打算,所以骑奴们的工作还算清闲。临近傍晚,大奴就早早放他们回去了。
在谢绝了周自当请他继续同住的邀请后,卫青便慢腾腾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差不多一整天,卫青除了抿过几口水外,再没沾过半点吃食。此刻他饿得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头重脚轻的,脸色青白。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卫青刚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晕在半路,不曾想,一抬眼,恰巧就撞见了执帚出门的卫子夫,这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卫青脚步猛地一顿,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昨天才压下去的怒气又开始往头上冲。
余怒未消的他本不想搭理卫子夫,可子夫并非只会一味忍耐的鹌鹑。当卫青经过她身侧时,她及时捉住了卫青的衣袖,把他扯到了一旁,认真道:“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卫青缓缓偏过头,盯着姐姐的眼睛道:“谈你和那个姓任的是如何私定终身的吗?”
“我……”卫子夫被亲弟弟那带着谴责的眼神看得心虚,她语气艰涩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很愚蠢。”
“是!”卫青大方地点了下头,“是很蠢,蠢得都不像你。”
话说到这份上,卫青也不再顾忌,积压的不满不满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字句间怒意十足,连呼吸都比刚才粗重了几分。
“家里其他人不知道任长卿的底细,可我看得分明,那姓任的不过是个混迹市井的无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托付。”
卫子夫无话可说,苍白地辩解道:“万一他日后会改呢?”
“改?”卫青不可置信,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的姐姐,“你是傻了吗?”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三姊嘴里听到如此天真的话,立时三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好半久,他才从对方那份近乎荒唐的天真言语里里挣脱出来,沉声道:“就当他会改吧,可是阿姊……”
卫青的声音里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薄,“他对你的在意又能坚持多久呢?”
“嫁娶说的好听,可事实上,良贱有别,你大概是被公主转送给了任长卿,从侯府的奴婢变成了平民百姓家的奴婢,依然生死由人。”
“还有,我和去病是如何出生的,我又是怎么从郑家回来的,以及你的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不会把这些都忘了吧?”
向来温和的卫青,此刻说出的话却一句句犹如利刃,刺痛着卫子夫的心。
子夫避无可避,低声道:“我没忘,这些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只是阿青……”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浸着难掩的哀戚,“就算没有任长卿这个人,我的人生,就真能一片坦荡了吗?”
“在这侯府里,像我一样的讴者有几十上百个,她们年轻时给人献唱,色衰后不是匆匆许人,就是轻易委身于往来的宾客官吏。来日若是生下儿子,命运就像你和大兄一样;若是生下女儿,就像我和阿姊们一样。”
说着,卫子夫眼角滚下一行清泪,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有时女儿还比男儿多一个机会,若是够幸运,或许能被哪位贵人看中带走。只是……”
她哽咽道:“这世上有几个为人妻子的会真心接纳外来的女人?又有几个男人的一时情爱是值得依靠的呢?我忍受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卫子夫一时不察,竟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她有些慌张地抬头去看弟弟的神色,好在卫青正陷于消极情绪中,并未察觉出异样。
听了卫子夫所言,卫青的心里并不好受。
在这个世上,女人和孩子的身份往往是由一个被称之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决定的,这是卫青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他甚至曾真切经历过:若是当年郑季肯承认他,他现在就不会是个奴隶。
郑季,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对卫青来说,这个名字并不代表父亲,而是代表耻辱。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郑家的那几年,是他离摆脱奴隶身份最近的一次。
如今,他跟着母亲和兄弟姊妹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父亲从来都是不存在的。既然没有父亲的位置,那么母亲与阿姊、阿弟的卑微,便是他和大兄的无能所致。
忽然之间,卫青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卫子夫的选择,哪怕他也同样困于身份,同样无奈,同样痛苦。
沉重的心理负担让他失去了迈入家门的勇气,他扶着门平复了下心情,便又要离开。
一旁的卫子夫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的一举一动,见他转身又要走,立刻慌忙地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要去哪?”
卫青语气淡淡:“在你离开之前,我有我的去处。”
子夫心头一梗,抓着对方胳膊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她声音颤抖地问:“我后日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难道不送送我吗?”
闻言,卫青鼻子一酸,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但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
“你——”
卫子夫腹中有一万句伤人的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吐露出来。她颓然松开了抓着卫青胳膊的那只手,冷冷道:“你走吧!”
“嗯。”
卫青短促地应了一声,又道:“照顾好自己。”之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在长久的分别来临前,卫子夫和自己的弟弟闹了个不欢而散的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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