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往这边抬！”
被几人抬着的阙朝艰难得伸了伸脖子，妄图再吸入一些空气，以延缓自己的死亡。
可他的心肺本就不好，此刻被用了药，气力越发不济，甚至连呼吸都困难，即便是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依然进不了他的肺管。
“你小点儿声！万一被叔父听见，我们就完了！”
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出现在阙朝昏蒙的视野里，隔得有些距离，他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是惊慌、烦躁，还是不耐烦。
“都怪你！大夫说了不能用太多，你一整瓶都灌下去了，把人弄成这样可怎么整！”
“可闭嘴吧，刚刚就你最起劲！人都要给你勒死了，你还在说爽！”
“反正救不回来了，赶紧处理掉！”
“对对对，居大人几次抓到他逃跑，就装成逃跑的样子！”
颠簸之中，几个人的脸在阙朝眼前晃过，但他一个也看不清。这几个人的面目都刻在他脑子里，鲜明无比，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忆到底是谁在说什么了。
“到了到了到了，来，三、二、一！”
“哗——”
色深如墨的天幕，盖在沉重的能把人压死的水，视线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轮透着一丝血色的暖黄的月。
大量的水涌进吸不进空气的肺，阙朝迟钝的脑子感受不到痛苦，只是昏沉。
本就包裹得不严的衣物在水中散开，可怖的伤痕青紫盘桓在苍白的、瘦脱了相的身子上。
冷……
空……
-
“阙朝——”
“咚”一声，什么砸在了他的头上。
少年揉了揉脑袋，恍惚地爬起身，第一个对上的就是一双怒其不争的眼。耳中还有零星一些轻声嗤笑。
是阆苑学宫的先生，太子詹事。
阙朝有些害怕地挪开视线，太子府这位詹事大人是个老学究，深恨胸无点墨又不求上进的年轻人。把老先生惹恼，怕是要重罚……
周围的同学则都眼观鼻鼻观心，根本看不出来刚才哄笑的人都是谁。
嗯？
阙朝愣了一下，自己离开太子府已有四五年时间了，怎么会……
他垂目看到方才砸中自己的物件，是支墨玉杆兼毫笔。
墨玉少有，且通常不大，能制手把件的都不多，能制出这么一杆笔的墨玉更是稀有。怕只有南黎帝王的私库里有一些。听闻立太子时，为督促太子勤学，陛下曾赐下一杆墨玉笔。
阙朝悄悄抬眼，老先生正站在太子案前。
看来御赐之物就是眼前这个了。
眼见着老先生气得手抖，“你……你给我滚出去罚站！不到课下，不许回来！”
“先生。”太子清朗的声音响起，“这几日，居将军府上总来人带阿朝去校场学骑射，想来是颇为辛苦。先生不妨多给阿朝一些时间，若不能适应，再行调整可好？”
太子在给自己求情。
话说到这份上，阙朝再不表态就太不懂事。
虽然还没弄明白情况，但阙朝还是起身深揖到底，“先生，是阙朝不济，有些跟不上进度，还望先生莫为阙朝伤了身子。多谢殿下为我求情……”
老先生却没让他把话说完，“身为若国质子，能得殿下青眼已是万幸，若不能抓紧机会，怕是日后翻不了身了。”
一席话听得阙朝如芒在背。
先时他还没搞清楚情况，甚至忽略了一些信息，此刻他才想起来，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刚过生辰不久！
那时，他作为母国送到南黎的质子，本是无人问津的。但在一次往鸿胪寺确认自己主仆的名册时，遇上了因故来此的南黎太子。
太子见阙朝与自己同龄，生的好看却过得清苦，颇为不忍，便向南黎帝王将他要了过来，接在太子府，与他做个伴读。
太子府一个小小伴读的吃穿用度虽然与他这个西若最受宠的四公子原来的用度不能比，但也实在比在典客署好太多了。
只是好景不长，他被南黎皇帝的虎贲卫中郎将的小侄子看上了，以他根骨极佳、目力惊人，是个学骑射的好材料为由，向太子讨要。
太子与旁的世家贵族不同，并不拿他当一个质子，而是寻常地问他是否愿意习武。
阙朝年少时也学过一些武艺，但实在辛苦，父兄疼宠，并不强求，只要他做个富贵闲人。可一朝国破，父兄惨死，只剩一个常居病榻的二哥做了若王，自己被南黎的上将军带回睢阳做质子。
这样的情况下，这般被哄抢，其实是非常不正常的。
但当时的阙朝却有一种舒适感。
一种过去被众人追捧、众星拱月的安心。
上一世，这一席话先生也是同他说过的，只不过并非在学堂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而是放课后，单独将他留了下来，连太子也不曾听见……
阙朝心下一突：太子真的不知道先生对自己说过这些吗？
思及此，阙朝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顶着一张飞速肿胀起来的脸，在太子和詹事大人惊诧的目光下俯身下跪，五体投地，“谢先生提点。”
说完，顶着满室氏族子弟各种复杂的目光，拿着自己的书，到外头罚站去了。
离了室内地龙，冬月的寒风直接吹在衣衫单薄的少年身上，激得一个冷战。被暖气和舒坦日子熏得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清明起来。
不到五年的时间，西若境内流民四起，内乱不断，王室死绝，只留两个在襁褓中的婴孩。南黎皇帝将西若收入囊中，改为下若郡，派都护统管。
而阙朝这个西若留在南黎的质子，也就成了弃子，死生不论。于是被养在虎贲中郎将府上的小废物彻底成了将军府笼络文官集团的妓子。最后死得那么屈辱。
濒死的窒息和受到折磨的痛楚与羞辱，迟缓地顺着魂魄与身体的融合爬上四肢百骸，将一张俏丽的脸褪尽颜色。
可不多时，那点恐惧化作滔天怒火，又将少年人的眼睛烧得通红。
昔日父兄的宠爱培养都历历在目，阙朝虽被宠坏了，再不济也至少要将西若保下来。
在此之前，先保住自己的命，争取自由，再谈回国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要那些家伙……
杀人。
偿命！
阙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察觉学宫外走进来了一个人。
高大的西北男子本由一名典客属官带着往里走，却不由停下了步子。围在皮革之间的一双狼目望着在风中摇晃的清瘦人影，饶有兴味地扬了扬眉毛。
“小柯赛？”
察觉人没跟上，属官疑惑回头喊了一声。
那被称为小柯赛的男子有些生气地觑了属官一眼，再回头时对上的已经是一双明澈无辜的眼睛。
“呵。”男人轻笑一声，收回了目光，神色之间却仍兴味盎然，“看一只小兔子入了神，还请上官带路。”
“不敢，阁下这边请。”
见那人没有逗留立刻离开了，阙朝松了口气。
他所站的地方是课前学子正仪容的地方，面前不远就有一面铜镜。方才他被典客属官的声音惊起抬头时，刚好扫到自己印在镜子中的面容。
那容色扭曲、眼中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这样的神情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太子伴读的脸上。
他几乎瞬间就换了一张脸。
一张那些腌臜小人最喜欢看的、柔弱可怜的脸。
令人作呕的脸。
不就是保命吗？
已经被踩到泥里碾碎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阙朝一遍遍对着那面铜镜做出一个太子伴读该有沉稳内敛的样子，又换成那种温柔小意的模样。不断重复，直到自己麻木、习惯、切换自如。
时间过得很快，或者说冬日的日头升得就比其他时候都快。学宫午前的课就在阙朝这发疯一般的变脸中过去了。
听到先生放课的声音，同学也都一个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渐次出来。有几位还特地绕道阙朝罚站的位置来围观。
此时阙朝已经恢复成上一世那边谨小慎微的模样，身姿稍显佝偻。
“诶哟哟，太子侍读、连天子近卫的百夫长都青眼有加的小天才，怎么在学宫课上睡着了呀？”
“别这么说嘛！太子殿下不是说了，是‘阿朝’近日太辛苦，体力有些跟不上嘛！”
“毕竟要两边跑，两边‘伺候’，怎么会不辛苦呢大伙儿说呢？”
这几个世家子尚还记得这里是学宫，甚至太子和先生还在学堂里没出来，所以声量不大，却仍引得已经走出回廊的同学频频回头。
阙朝自然能听懂他们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指摘他以美色博得两位大人物的心。
太子是南黎陛下膝下唯一的继承人，其尊贵自不必说。
那虎贲卫的百夫长，名为居稷，是虎贲卫三百弓弩手的统领。居家不是什么中垣世家，居稷也不过只是个百夫长。但他毕竟统帅天子近卫之中装备最精良的那一支，他的叔叔更是虎贲卫中郎将，是南黎上将军之下的第一人，更因扈从天子而得君心，说是如今天子跟前的第一红人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大人物吗？
就阙朝这么一个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小人物，说他根骨奇特能是学习骑射的不二人选。这样的笑话，别说这些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嗤之以鼻，连阙朝自己都不禁付之一哂。
也就难怪这帮除了在学宫，都几乎把声色犬马四个字刻脸上的纨绔，会有那样的误会。
阙朝垂下的眸子里全是杀意。
或许也不是误会。
那人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从自己上辈子的遭遇不难看出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只是现在太子的态度明显回护阙朝，他怕是不敢急于表露。
没关系，总有机会，让你死在我手里的。
居稷。
*表面温婉可人内心杀千刀的小公子vs看起来成熟实际上幼稚的要死的西北狼崽子
*架空秦汉，没考据不严谨，指正就是你对！
*没有细纲，不知道后续发展，但只写糖，可以安心看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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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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