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知不觉在明梧的带领下走到了羽宫的旧址，这里不像祭坛一样被老鬼精心呵护，早就长满了各式带毒的荒草灌木。
只因当时天魔有板有眼地告诉开云，明梧最终会通过祭坛归来，开云受其蛊惑深信不疑，他越将地下的封印魔纹视为珍宝，天魔越兴奋难耐……
“我要再看看开云。”明梧平素静若寒潭的双眼迸发出亮得惊人的神采。刚才黑曜只说他降伏了老鬼开云，死里逃生，没有点明后者的死活，几人一番往来后，明梧笃信黑曜心善，定不会将开云赶尽杀绝。
果然是这样。黑曜心有所感，听完对方恳切的言辞，几乎要脱口应答，好在最后忍住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唐哥接过话头自有他的道理。
被老鬼夺舍陷入幻境至今，黑曜头一次在这位神祇身上见到如此强烈的‘人情味’，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鲜活，谁能想到清冷的神祇竟会被小小一个凡人牵绊住，为他‘低头’，为他生出‘凡心’。
“世难入道难成，阁下想清楚了？”唐鑫看着明梧周身的功德金光面露不忍。
要真是看看那么简单就好了。和千年老狐狸做了那么久朋友，唐鑫怎么会读不懂明梧的意思？他深知，老鬼的残魂一旦给出去，是什么样就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了。
这个夺舍的千年孤魂是给黑曜的交代，是给炼魂过程中被吞噬的无数生魂的交代，更是他们综合办的业绩，于公于私都是没有理由给明梧的。
可……
“嗯。如今的山民过得很好，他们有新的信仰和自己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好……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而开云是我最后的信徒，我答应过要庇佑他……”
明梧声音轻轻的，有些缥缈，说到最后，如果不是唐鑫黑曜五感灵敏，几乎都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唐鑫能感觉到黑曜投注在他身上炽热的充满期盼的视线，他侧过脸，与黑曜四目相对，眉头突突跳了两下。
——你不介意？
黑曜摇头。他被老鬼开云折腾得够呛，险些丧命，要说一点气没有，那是假的。
不过他不是那种爱公报私仇的人，本来打算带老鬼回去受审，交由司里惩戒，该怎么判怎么判，若还能侥幸苟且于天地，做牛马猪狗痴人傻子轮回千百世也算偿还罪业，结果一番折腾下来，倒觉得把老鬼交给明梧是最好的，他对明梧的品行有着莫名的信任。
一则，炼魂说到底是天魔设的局，荼毒生灵全算在老鬼头上有失公允；二则，明梧以一己之身守护此界，他都不介意老鬼阴差阳错下施加于他的伤害，再以‘妄图诛灭正神’定老鬼的罪恐怕有失公允……
为表尊重两人没有当着明梧的面传音入密，但唐鑫大体还是读懂了黑曜的意思。
算了，司里派他们来浮微小位面的目的已经达成，老鬼的残魂只是意外收获，台面之下的东西，只要黑曜自己不追究，就算不拿回去应该也无伤大雅。
“好，如此我们也不会强阁下所难。”决定既已做下，唐鑫就不再拖泥带水：“黑曜，你把那鬼怪的残魂拿出来，不用担心，此后司里万一过问这事，我来兜着。”
黑曜手指已经点在纳戒上，准备等唐鑫点头就把老鬼开云取来交给明梧，但他没想到唐鑫会这么说，坚定有力的话令黑曜心头一颤，不同于朋友间随意的玩笑，黑曜上下嘴皮抖动了两下，突然大脑宕机，不知怎么回应唐鑫。
万事不确定的环境中，黑曜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早前他对这位上司多少带点陌生人的生疏与保留，两人此番同甘共苦后，自然亲厚胜过从前，体内剧烈起伏的情感方消，现在猝不及防被对方的无微不至包容体贴击中了心脏……
前几天在灵界的时候并不这样啊，必然是夺舍产生的后遗症，否则他怎么会觉得唐鑫身后在发光？
“嗯呃，唐哥费心了——明，阁下请拿好……”假借从纳戒中取东西的动作，黑曜低头别过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翻翻找找拖延了一会，他才将装着残魂的容器放进明梧手心。
明梧盯着手心半透明的珠子出了神。
珠子中缓慢游动的棕黑色物体就是开云的残魂，归咎于早先的夺舍失败，这缕魂魄显得很呆滞，它半分觉察不到自己正酣然卧于过去魂牵梦绕的人手中。
“唉——”一滴清泪搅起半池涟漪，顺着冷白色的皮肤滚落。
唐鑫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到别处。
恰在此时，半空中七彩祥云汇聚处传来异常的能量波动，附近的空间奇异地产生了扭曲，有什么东西要破空而出，气势大得惊人。
“云端的人来了。”唐鑫出声解释。
在他们交换完彼此的故事之后，比预想中慢得多。
明梧抬头，望见一队人马正突破虚空朝这边驶来，为首六人统一穿着白色系的制服，前后左右分别执扇执幢执幡。队伍中间有一辆罩着巨大华盖的珍珠色车辇，上缀金绞丝流苏，嵌着产自各个位面的杂色宝石。车架两边各有两人手持散发袅袅烟雾的吊式香炉，再往后还有六人，手中各托一盘，上盛盖着红布看不清样子的法宝。
他暗自往后退一步，握紧手中的珠子，将手掩在长袍下面。
除了唐鑫，在场的都没有见过这种阵仗，黑曜被异常隆重的队伍闪花了眼，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是功德圆满后初次赦封的接引仪仗队，不用紧张，咱们正常等他们走完流程就好。”把黑曜拉到一边，唐鑫压低声音介绍。
神魔大战结束后，云端崇效从简，仪仗队只会在新官飞升的第一天走走流程，别的时候还是很难见到的。
“长见识了。”被唐鑫这么一说，黑曜的局促感很快消失，他在凡间还没见过帝王出行，假想二者应该不会差太多，遂怀着好奇把难得一见的仪仗队前后仔细打量了一遍，只觉得里面的人个顶个的好看，暗道难怪凡间人人都想做帝王做神仙……
“恭贺阁下今日功德圆满！往后大家就是同事了。”队伍中走出一个挂满笑容的圆脸女子，看不出是什么跟脚。她手持玉牌，朝明梧拱手行礼。
“辛苦你们来一趟，正好有个东西要交给你们。”明梧站在原地朝女子点点头，没有要迎上去的意思。
“这是阁下的授职玉牒，请先收下，别的回到云端再交接也不迟。”女子依旧笑盈盈的，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她胸前别着红宝石嵌金的铭牌，上面只刻嵌荀杨二字，这种制式黑曜是第一次见。
明梧还是不接，他错身避开荀杨仙官的虚礼，笔直地站在一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与云端的队伍格格不入。
“可——”荀杨还想说话，就被出现在明梧手中的暖红色椭圆物体吸引了注意。
“她是朱炎，正巧你们来了，请将她带回家。”
千年前的劫难中，朱炎的魂与灵息附在明梧身上，助他完成夙愿，千年后的秀定山，明梧亦以自身愠养朱炎，令她得到涅槃重生的机会。
遗落在外的凤凰蛋，这比眼前的新同事更了不得。荀杨将玉牌收入纳戒，双手接过凤凰蛋，小心翼翼放回身后的车辇上。
好好好，出外勤白捡的业绩！
“这是此前说好要送给两位的。”明梧又走向唐鑫和黑曜，把一颗平平无奇的白色圆石和一打竹片递到两人面前。
这些东西入手并不光滑，有的还带着粗糙的毛边，上面有独属于秀定山的气息，显然是不久前才被明梧炮制出来的。
“想来不会再有人来了，大家不妨彼此做个见证。”东西交接完毕，明梧转身站回两拨人马中间。
而此时，荀杨面露惊讶，像是才看见唐鑫和黑曜。
“明梧！你别做傻事！”紧绷的气氛引起黑曜警觉，他晓不得明梧具体要做什么，但终归不会是大家期待的好事。
“实在抱歉，到了云端我恐怕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神明，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已经不愿意离开了，需要我庇佑的信徒还剩一个，我愿以自身全部功德，换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以此告慰被他误害的生灵。”
说话间，大股大股柔和的金光及灵力从明梧的右手涌出，注进开云那缕被禁锢着的迟缓残破又深负罪业的魂魄中，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棕黑色的残魂先被灵力充盈，长成完整健康的模样，又被洪流般的金光洗涤，逐渐剥离掉其中暗色的负面杂质，变得崭新又纯粹。
过去被开云吞噬的生魂在功德金光的滋养下得到解脱，溢出数道虹光，重新投入轮回。
随着功德金光和灵力的抽离，明梧的身体逐渐虚化，很快变得透明，达到溃散的临界点。
“你怎么这么傻！”黑曜胸口阵阵钝痛，看着接近消失的明梧说不出多余的话。
在场的大都经过风浪，哪能不知道眼前的场景意味着什么，出于种种原因，无人出手干预。
“生灭自有天数，我之归也，彼之生也，无需挂怀。”
明梧赠给黑曜一个释然的微笑，话音方落，他便彻底消失，手中的魂珠饱吸功德金光，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同一时间直接爆开，化作浅金色的流星冲向山外，落入某个美貌孕妇的肚中。
余下的功德变为灵气，甘露一般洒向大地，浮微小位面迸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明梧的谢幕声势浩大，令众人叹为观止，连久居云端的荀杨也卸下营业专用的笑脸，换了表情为明梧送行。
“二位是轮转司的？”
静待良久，荀杨开口打破了几人的沉默。
“见过上仙，我们恰巧在这里公干，”唐鑫应答，黑曜跟着点头。
“客气，都成定局了，我们几个在这干站着也没用，各回各家吧。”荀杨摆摆手，招呼仪仗队护送凤凰蛋返回云端，事态发展是意料之外，好在总不是空手而归。
“几位慢走。”
仪仗队原路返回，四周的异相消失，秀定山终于归于宁静。
“唐哥，这几位是？”
“云端管人事的，职级很高。我们也走吧，再去四周排查排查。”
跟着唐鑫步行下山，黑曜忍不住又问：
“唐哥。”
“嗯？”
“明梧真的走了？”
“换了种形式守护这里，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再见。”
“那我们这次的任务……”
“算是圆满完成，再待几天收个尾，准备回去写报告。”
四周的草木闻言簌簌摇曳，像是为他们送行。
……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跟着母亲上山打柴，他“追猎”一只野兔迷失了方向，躲在山洞中度过了漫长的一日一夜。
第二天一早，小男孩独自拿着小小的坚石长矛踏上归家的路，拨开茂密的杂草，上天赠他一灌红得比宝石还漂亮的野果。
男孩小心翼翼用衣摆兜住果实，自己却舍不得吃一颗。
——等我找到阿娘，一定让她尝尝。
小男孩带着野果走啊走，还是走不出荒草萋萋的迷宫，倒是在野草深处发现一座小小的长满苔藓的神龛。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只要诚心许愿，神明一定会聆听人的祈求，给人带来好运。
男孩又渴又累，想了想还是将果子齐排排放在神龛前。
“神明啊，让我快找到阿娘吧，如果能护佑我成为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就更好啦……”男孩絮絮叨叨，肚子却发出惊天巨响。
“小开云！小开云——你在哪？”
男孩听见远处有人喊他，猛猛回头，再顾不上什么，起身就往声源处跑：“阿娘，我在这！呜呜呜——我好害怕，昨晚听到狼叫了……”
“以后还敢不乱跑？”女人揪住小男孩的耳朵。
两人的声音渐远渐弱，被遗忘在神龛前的红色果子却被一只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拿起。
少年模样的明梧轻轻咬了一口。
“嘶——好酸。”
第二个故事终于写完啦！海豹鼓掌！！！！我好厉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最后的信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