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店门已开,有了赶早的顾客。
年倾城父母经营杂货店,弟弟年意和管理一个营业厅。
看到年倾城带了包子回来,年母便省了烙煎饼。
后院里年父挖了个不小的水池,大约有三米深,用水泥抹了整个池壁。年倾城觉得父亲对水有种特别的钟爱,或许还有感激;听奶奶说过,父亲从小就在水里捕鱼,上世纪80年代中国大多数人都贫困的时候,十几岁的他一晚上挣了三百多斤大米的钱。
路过水池旁,发现小木船里漂浮着一个黑色的物体,年倾城好奇蹲下来细看。昨晚突然有知了乱飞乱撞进厨房,年意和非常兴奋地抓住了它,对它各种研究,年倾城实在是不想他会弄死一条小生命,让他放了它,年意和于是随手抛到了门外,结果竟然落到这里,年倾城原以为它早飞走了。
阳光开始袭击后院,年倾城晾好清洗后的衣服。
年意和趿着拖鞋来到后院,边走边说“大姐,人家说把车给你送来了。”
“车?什么车?”
“不晓得,就这么说的”,年意和掀开厨房餐桌上的红色网罩,切了瓣西瓜,潇洒地趿着拖鞋回他的店面,留给年倾城一个伸脖子啃西瓜的后脑勺。
年倾城一头雾水走到屋外,门前红色跑车流动着金属质感,夺人眼目。
站在车旁的是昨晚那个穿着俏皮鞋子的男人,男人露出8颗牙齿,眼里含着一丝年倾城看不懂的笑意。
“年小姐早,鄙人姓程,前程似锦的程,是袁总的秘书兼司机”。
“程秘书早,您这是………?”
“哦,年小姐,我这是按照苏小少爷的吩咐,将他的哈巴赠予给您。”
哈巴?年倾城反应过来,昨晚少年说的“哈吧”不是狗,而是一辆跑车,“这车我不能收。”
“年小姐,这是苏小少爷送给您的,我没有权利替他收回。”
“你们少爷呢?”
“少爷昨晚已经回B市了。”
阳光开始张扬灼热,两人额头都挂了汗珠。
“不过,Boss暂时还在这里”,程秘书看着实在送不成的车钥匙,想着法子交差。
年倾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隔了一夜再见,男人新刮了胡须,正要点燃手里的雪茄。
“Boss,您电话打不通,我就直接带年小姐过来了。”
男人止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年倾城,“年小姐,介意我先抽根烟吗?”
“不介意,袁总,您先忙。”
程秘书带着年倾城坐在沙发等候,棋盘上的黑白子还是昨日的模样。
应该到白子走棋了,年倾城从棋钵里取出一子,完成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步。
许是有些沉浸分析棋局,等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冷香,年倾城才惊觉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
“袁总”,年倾城起身,“抱歉,昨晚睡着了……”。
“该是袁某致歉,昨夜家侄执意归家,我没有应允,他便想出个法子与我打赌,扰了年小姐好眠”。
打赌?年倾城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明白当中缘由,也没有兴趣深究,还是先解决车的问题,“袁总,车我不能收,您这边能代为收回吗?”
“好的。”
男人答应得很干脆,这让年倾城欣喜之余多看了他一眼,刚好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年小姐棋艺精湛,不知师承何人?”
总共下了四盘棋,年倾城赢了三局,另外一局是和局,如此成绩,大约是有些让人介怀的。
“小时候学校有个看门的老爷爷,总是一个人下棋,我经常去看,慢慢的就学会了。”
“那位老爷爷可还健在?”
“半年前走了。”
年倾城抿了抿嘴角,想来也是机缘巧合,如果不是那天姑姑姗姗来迟,放学后她也不会坐到老爷爷对面看他下棋;如果不是老爷爷太过孤独,给她说棋,她也不会拿起棋子;如果她不落子,老爷爷也不会眼光灼灼,此后每每招手唤她,带她参加比赛得了第一,有了些名声。
见他清早就要提神,又有黑眼圈,年倾城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袁总睡眠欠佳吗?”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怔,很快又平复,笑了笑,“年小姐眼力很好”。
年倾城被恭维得有些尴尬,多嘴开了话题, “萧然南路7号有个中医馆,里面的师傅擅长诊治失眠多梦什么的,袁总有空可以去试试看。”
“多谢年小姐关心。”
看到熟悉的摩托车,年倾城知道是李愈来了,想到李愈时心里犹如照射进一缕阳光。
“年年,年年”,李愈5岁的儿子李季安眼尖首先发现了年倾城,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光,捧着西瓜兴奋地奔来。
年倾城赶忙迎了上去,却还是没能阻止他小嘴周沿的西瓜汁滴到胸前,叶草绿的T裇上片刻便显了几块黑斑。
李季安却丝毫不顾自己被污染的衣服,一个劲地喊“年年”。
年倾城笑着“吧唧吧唧”十分夸张地吻了吻他的小脸蛋,他咯咯笑了起来,卷起一阵阵西瓜的清香。
李季安热情大方地将手中未啃完的西瓜递到年倾城嘴边,惹得李愈夫妇忍不住大笑。
李愈咧着过分洁白的牙齿,“季安,你问年年想不想你啊?”
李愈在H市与人合伙开办了一家拳馆;季娟是他的大学学姐,长他一届,为他留校当了英语老师,他们在H市买了房子定居,但每年寒暑假都会带着孩子回来看望爷爷奶奶,住上一段时间,也经常适逢假期开车接父母过去游玩。
年母如往些年一样留下李愈一家人吃午饭,年倾城陪她去菜市场添买些鱼肉蔬菜。
意和一直很崇拜李愈的双节棍,李愈也十分愿意给他露一手,每次过来两人找个僻静的场地舞得没完没了,意和曾经也想学但因为没有任何基础结果弄了一身伤,这让年母很心疼,李愈于是改“传授”他一套拳法,意和吹嘘说是咏春拳,年倾城反正不相信,不过也乐意他学点拳法锻炼身体。年倾城和年母准备着中午的饭菜,季娟坐在厨房凉床上看着李季安低头摆弄魔方。厨房弥漫着糖醋鱼的香味,揭开锅盖,浓浓的鱼汤在沸腾打着滚,年母说等汤汁再收浓些就可以乘盘了。
年父坐在餐桌上位,李季安小大人似的站在他父母间端着杯果粒橙敬年父,年父哈哈大笑,拿起面前的碗,倾身和他碰了碰,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啤酒。
李愈一家临走,年母硬是用个麻袋装了两个新鲜的大西瓜让他们带回去,李愈也不过多推却,利落爽快地把它们搭在摩托车前档上。
抱着李季安坐在后座的季娟再次叮嘱,“倾城,说定了,明天老李上午过来接你来家里吃饭”。
年倾城点头,“放心吧,不会跑掉的”。
次日一大早李愈便戴着头盔驭驰摩托车帅气地呼啸而至,年倾城回头朝家里大喊“阿妈,我走了”,店里忙活的年母也大声应答“晓得了,路上慢毫子”。
年倾城艰难地与摩托车“作战”,摩托车座位对她来说有些高不容易爬上去,耳边是车轮滚动发出的声响。
等年倾城侧身在李愈身后坐好,他刚开就又停了下来。
年倾城理好衣服,疑惑往前看,一辆黑色轿车正缓慢行驶打算右转上公路,开车的人是那个年轻爱笑的程秘书。
李愈的家住在向东的李家村,每次来返近一个小时;因为载着人,李愈显然放慢了速度。
前面那辆黑色汽车又领先右转,入了乡间马路,而且一直不远不近行驶在年倾城车前,一路匀速。
清风拂面,阳光初展,眼中掠过被精心打理的农田,接连成块,绿色盎然一片生机,偶尔见到辛勤的农民扛着锄头,趁着凉快松松地里的土。
年倾城面朝南侧身而坐,双手拽着李愈背后的海洋蓝T裇。那年姑姑离开,她刚升高中,坐在李愈身后,一直很安静;李愈性情豪放,非常乐于助人。也许是她当时过于沉默因而显得可怜,让身为班长的李愈觉得有必要帮助。
李愈下课时经常转过身来与年倾城分享他看到的笑话和有趣的事,年倾城却是不答不理,但那些逗人笑的话语还是随风吹进了耳中,化成了心里永不消逝的一缕阳光。
那时应该还是很感激他的用心,虽然年倾城面无表情,而且经常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被他自己笑话逗乐的他。
眼中出现荷花塘时,年倾城知道已经进村了。李家村周围有许多荷花塘,李愈家门口就有一个,塘岸边种了一排梨树。
看相片是年倾城每次过来都免不了的惯例,半年时间里李愈又多了本相册;大多是他一家三口的生活照记录,还有各种他觉得有意思的场景。
李愈是年倾城见过的最用心经营生活的人,他热爱生活,并且珍惜。
李季安坐在年倾城腿上十分认真地实施他父母安排给他的任务,为年倾城讲解他们的照片,其实李愈每张相片下都用钢笔字注了日期和简要说明。
年倾城把下巴虚搁在李季安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上,他并不知道年倾城的恶趣味,自顾指着相片软软糯糯说得分外激情;他细软的头发时不时刷过年倾城下巴,惹得年倾城偷偷发笑。
下午李愈随他父母去田里掰玉米棒,季娟和李季安陪年倾城撑着帆船在荷花塘里采莲蓬;季娟家在江边,水性极好,不像年倾城到水里就沉了,不过这荷塘并不深。
傍晚,炊烟袅袅,高温开始退阵。
年倾城站在将近5、6米高的梨树下,身体微伸向前,举在手中的长竹竿摇摇欲坠,李季安嚷嚷着“那个,那个,不是那个啦”。
梨树被修剪得没有枝叉难以攀爬,要用自制带网兜的竹竿去勾,然而网兜上的铁圈实在是沉重,年倾城控制不好力道,手也渐渐酸麻,可还没勾到李季安想要的那个梨,心里叹气,小孩子有时可真难伺候。
“我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倏然出现在眼前。
年倾城有些懵,却见男人已经极为自然地握住了自己手中的长竿,纯白衬衫的衣袖被解开蜷在臂弯。
离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年倾城心脏不禁快了节奏,松开手,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李愈过来唤年倾城回屋吃晚饭,看见正优雅掏出麻梨的男人,男人将梨递向李季安,李季安愣愣看着他,大眼睛又转向年倾城,才伸出小手接过。
李愈目光流转,眼中分明疑惑,却又片刻转成了明白的神情,对着年倾城问道,“这位是?”
年倾城诧异,问她做什么?自己和这人不熟,只是下过几盘棋而已。
男子礼貌地向李愈伸出手“您好,我是袁西山。”
李愈忙也伸手报上自己的名字,继而热情地邀请,“在这吃个晚饭?”
“那就打扰了”,袁西山指着李季安,望向年倾城,“他的梨还没洗,吃了没关系吗?”
李季安正啃着刚摘下来的梨。
看着李季安天真烂漫的模样,年倾城蹲下来刮了刮他的鼻头,“小馋猫,记得吐皮”。
木桌中央,清香的绿豆粥,只余两片嫩叶包裹的糯玉米,水煮鸡蛋,青椒炒肉,烟熏咸鱼,两碟细盐凉拌的菜瓜片;李季安啃着乳白饱满的玉米,却是直直看着年倾城左方的袁西山。
李愈和李父谈今年玉米的产量,季娟起身前倾为李母乘粥,李季安依然望着正低头一口一口吃得极为斯文的袁西山。
饭毕,李母带着慈爱的笑容,“倾城,这是家里种的玉米,带回去吃。”
年倾城点头,接过李愈手中一袋玉米棒,心里说了声谢谢。
李母见年倾城不推却不客气地收下,显得很高兴,仿若本就应该如此。
李愈以前对年倾城说“你要是太客气,就显得疏远了。”
回程顺道,年倾城上了袁西山的车,以免李愈来回奔波。
天已黑透,七月末,也是农历六月初,浅淡的眉儿月低低虚浮,像是孩童贴在墙上的一尾雀羽;年倾城总觉得若是风大些,月亮会被吹动,在星海中漂游。
车内气息清新,似乎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年倾城望向窗外,却是专注于听车轮驶过路面,那仿佛就是时间行走发出的声音。
寂静的田间,一路安默。
车转弯上了公路,汇入车流;路边各样式的招牌,周沿循环闪动着红光斑,分不清始终。
亮朗的商店门口,十岁左右的女孩低头一扯撕开了冰棒的包装袋。
也许是那商店的摆设,也或许是那女孩,年倾城脑中如今都是二十年前那晚的“红豆沙”,粒粒红豆,甜腻冰凉。
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姑姑带着自己与意和,一起来路边的商店买蚊香,十多分钟的行程,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地方。
年倾城对姑姑说想吃红豆沙,姑姑于是掏出钱包买了两支递给她与意和,借着路边的光小心撕开包装袋,红豆散发的香甜刻进了记忆。
到了家门,车停,年母正摇着蒲扇踱在家门口;程秘书为年倾城打开门,又去后备箱取麻袋。
年倾城见母亲大步上前,一边道谢一边不着痕迹打量了几番袁西山,笑得很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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