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载,外邦贡宝五乘至。宝物皆巫氏所铸,金器化羽虫,黑石成锋刃。帝悦,设宴以待。后欲究其术,巫氏竟自刎于殿。
廿三年仲夏,天雷震震,突降鹅毛,巫法遮天,日隐不现。
——《长渊国志·灾异》
国史上寥寥几行,人世间却生灵涂炭。
活下来的人都说天灾是三年前降临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早在恒历十五年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此时,围绕着篝火的歌声依旧,只是歌唱的人换了一批。
天子端坐在高台之上,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些正在迅速向着城门聚集的光点。士兵朝着城门快速集结绝不会代表什么天大的好事将要发生,身为恒都的天子他更加明白这点,但此时他的眉头竟舒展开来。
大雪依旧不要命的下着,冷不丁变大的风将火焰吹得乱七八糟。
稳坐高台的天子此时却心情大好似的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细长的眼睛看向围着篝火依旧歌唱的人们,这时歌词已经到了末尾,按照惯例,乐曲该有一些结束的意思了,但人群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接着原本的曲子,一段没人听过的全新旋律开始了……
天子并没有感到惊讶,反而眼中出现了一些释然。那释然之下还藏着其他的情感,但大雪下得太久,很多东西等不到出现便被埋葬了。
他的身体向后靠实了挂着兽皮的椅背,眼睛看向无尽的黑夜,像是在等待什么降临。
“夜幕低垂兮,神目蒙尘。
吾辈承恩兮,神泽长存。
神怒降灾兮,吾等何忍?
皇为神使兮,策无不宜。
誓死相随兮,忠魂不灭。
灾厄将尽兮,吾辈当担。
神赐末力兮,命途定矣!”
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们的头用力抬起,眼睛深深注视着没有边际的黑夜,好像这样做自己就能够看透这漫长的黑夜,看到这黑暗的对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世界。
他们整齐的唱起这新增的歌词,像是将要召唤什么救世的神明,也像是决心向那投来无尽黑夜的神明宣战。
顾慎之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的身体骤然间便不再听任自己的控制,向来唱不出像样歌儿的喉咙此时竟唱着和周围人一样的旋律。而自己口中流畅唱出的歌词,自己完全没有听过,更不用说记得了。他想转动眼睛看看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自己此时连眼睛也转不得一下。
怪,太怪了。
要说此时还有什么是没有停下的,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便也只剩下缓缓开启的城门了……
城外果然立着一队身穿轻甲的骑兵,他们的轻甲与恒都的很不一样,那些轻甲是银色的,上面隐约缀着星星点点的暗蓝色,若不是和巫咸族曾打过多次交道,很容易便会觉得这甲上的蓝色是夜晚火光映照出的幻觉。
在城门前列队的士兵依旧仰头高唱着他们从未听过的歌,眼中却流出极深的绝望与恐惧。方才在帐前险些伤到穆远舟的年轻士兵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无规律的抽动,眼泪像是赶着逃命一般从他的眼角向下划,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此时看起来竟像个垂暮的丑陋老人。
面对眼前这样的诡异场景,那队轻骑中没有一人觉得奇怪,只驱马进入城中,四散分开。
那轻骑中领头的人经过那止不住泪水的少年时,少年似乎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叹息。
“啧。”领头的人走到穆远舟旁边,略带嫌弃的咋了下舌,“怎么是这么个人。”
是女子的声音。
穆远舟将眼睛转动过去,他想要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敢只带一队轻骑进入恒城,巫咸族绝没这样的胆子。
“哦豁,原来如此。”女子的语气由嫌弃很快便转变成了欣喜。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伸出手将穆远舟正高仰的头扳了下来。穆远舟这才得以以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看清这个敢只带一列轻骑进恒都城的“狂徒”。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今日是恒都一年一度的宴节,火种都紧着城中的祭祀庆典使用,城防这里几乎没什么光亮。再加上穆远舟正面对的这位戴着面具,因此与其说是看清,实际上也不过是看见罢了。
“走吧,看看你们的天子都干了什么。”
女子拍了拍穆远舟的胸膛,径直朝着庆典的方向走过去。
穆远舟此时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行动了,立刻想要挥剑解决眼前这名胆大包天的“巫咸族”,却还没等胳膊抬起,喉咙便被对方的鞭子缠住了。那鞭子上尽是细小的尖刺,能轻易刺进皮肤却不至于要了对方性命。
“刺是短了些,但撕掉一层皮还是不在话下的。”女子并没有回头,只拉着鞭子继续向前走着,“我本来是想让你体面一些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命中注定的爱人。”
“?”
“?”
“呃啊!”穆远舟扑通一声跌跪在地上,脖颈间的血顺着皮肤流进轻甲中,继续浸染那件里衣。
穆远舟认定对方是个女子之后,心里便有了主意。
穆远舟本想着不顾脖子上的软鞭,用力向后退一步。他认定对方是个女子,自己这么一拽,对方一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趁其不备,自己肯定可以将对方拽倒在地,随即便可以控制住对方,这场由对方不知深浅导致的宴节攻城便可以以自己一人之力平息了。
然而,当穆远舟用了全力向后拽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把对方拽倒,甚至对方的身体都没有发生一点点的倾斜。
“你究竟是什么人!”穆远舟瞪大了眼睛,屈辱和震惊放大了他的愤怒。穆远舟再不顾颈间的软鞭,也不管这把平时只用来防身的剑能不能刺穿对方的甲,只提剑便刺向对方。
“铿——”
还未等穆远舟站直,他的剑便被一脚踢开。
这下穆远舟只剩下震惊了。
“也许我应该像你对待那个无辜的士兵一样,割断你的喉咙,然后提着你的头告诉大家,巫咸族的首领被杀掉了。”女子踩住穆远舟刚才握剑的那只手,居高临下的讲述着他刚刚的所作所为。
“还是你希望我告诉恒都城里的人,陈老将军已经死了,营帐内不再生火并非为了节省火种,而是为了掩盖尸体腐烂的味道?”
“或者再直接一些,我也可以告知所有人,陈老将军在永夜刚开始那年便染上了雪疫,那是会传染的瘟疫。”
穆远舟抬头看向那冰冷的面具,面具的缝隙中有白气飘出,证明那轻甲之中站着的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活人。但他想象不出面具后是怎样的脸,他几次开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些,恒都城里残存的人屈指可数,凭守城的队伍完全可以盯住。况且,三年的长夜大雪已经将人们磋磨得只能顾及自己的生死,恒都城仗着曾经的辉煌才得以凭借余粮和火种撑了三年。在这样的情况下,奸细对外通风报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苟延残喘的时候,还有什么比温饱和安全更重要呢?穆远舟想不明白。
哪怕真的有奸细通风报信,那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啊!那营帐中分明半个人都没有,怎么可能传出消息。况且,传出去这样的消息有什么用呢。
穆远舟想不明白,但越想越怕,半躺在地上的身体不自觉想要向后退,却被那人一把提溜了起来。
“走吧,看看你们的天子要干什么。”女子将穆远舟颈间的软鞭收了回去,敷衍的拍了拍穆远舟的胸甲,示意穆远舟跟着自己。
城中,篝火旁。
陌生却整齐的歌已经唱完,但所有人依旧保持着昂首看天的姿势。
高台之上的天子看到那女子领着穆远舟穿行在人群中,嘴角勾起了势在必得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从二十三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我们这片土地就失去了太阳。三年了,孤没有一日不是痛哭着醒来,没有一日不自省自己在位时做过的错事。孤不求成为尧、舜、禹那样被万世传颂的天子,只希望神能够爱惜恒都城的百姓,如同孤爱你们一样。”
女子带着穆远舟穿行在全然站立不动的人群中,即使篝火的光映照出大片的影子,他们也格外显眼。
“你把顾慎之放哪了?”
女子突然回头,穆远舟被吓了一跳。
“你把顾慎之放哪了?”女子见穆远舟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啊……啊?啊!我让他盯着这里,应该就在这附近。”穆远舟震惊于奸细竟然把顾慎之这种废物点心的名字都报出去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放心吧,从那看过来,我们比蚂蚁大不了多少。”
女子这句话将穆远舟吓了个激灵,这话绝不会是奸细传的。
恒都城剩下的人确实不多,天子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找到了顾慎之。
“远……远……”顾慎之和其他人一样保持着昂首向天的姿势,他使劲儿驱动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发出声音,里面充满了恐惧。
“别在那远来远去的了。”女子像刚才一样用双手将顾慎之的头扳了下来。
“哇啊!远舟我怕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顾慎之刚恢复行动就立刻扑到了穆远舟的身上大哭起来,这哭声实在太大了,以至于穆远舟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再用眼神示意他“天子还在,想死也挑挑时候”。
穆远舟这么一下子还真有用,顾慎之立刻闭了嘴。
“行啦,好好看看你们的天子准备的节目吧。”女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用下巴示意他们两个看向高台处的天子。
顾慎之这才发现她,立刻把双手伸向腰间用来防身的子母钺,却被穆远舟先一步拦住了,并轻轻摇头示意他最好不要这么做。顾慎之的眼中立刻出现了震惊和怀疑,他认识的穆远舟并不会和活着的巫咸族走这么近。
穆远舟也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天子的方向。
顾慎之立刻露出了“我明白了”的表情,视线也跟着看向了天子的方向。
天子的话刚好讲到结尾。
“终于,三月前,我寻得了去往‘天外天’的方法!我将带着你们进入那里,我们将不再因神的喜悦迎来丰收,当然,我们也再不会因为神的愤怒迎来灾难。我们再也不需要为祭祀准备牺牲,所有的猎物、粮食、布匹、火种都可以自己享用!
天!门!开!”
天子语毕,便从袖口中拿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很快便将他身上的裘皮染成鲜红,他瘫软在地,口鼻不断呛出鲜血。
高台下的百姓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但他们的眼中却不再是麻木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一些人的绝望由他们的眼角和鼻子流出,一部分人则没那么体面,他们的绝望是顺着裤腿流出的。
天子艰难的朝着高台的边缘爬行,地上拖出厚重的血迹,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能摸索着前进。他的手触碰到了围在高台边的围栏,那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特别围立在那里的,此时却成了他支撑身体的工具,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立了起来,向着围栏外一使劲儿,便头朝下坠了下去。
“砰!”
那么高的台子摔下来,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儿。
伴随着天子坠落,那些本来动不了的人们竟全都大笑了起来。
“天外天!天外天!”
他们一边大笑,一边高喊着“天外天”四散跑了起来。
穆远舟和顾慎之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守城的身份让他们下意识想要冲过去维持秩序,却齐齐被女子拉住。
“继续看,这节目挺长的。”
十五载,外邦贡宝五乘至。宝物皆巫氏所铸,金器化羽虫,黑石成锋刃。帝悦,设宴以待。后欲究其术,巫氏竟自刎于殿。
廿三年仲夏,天雷震震,突降鹅毛,巫法遮天,日隐不现。
——《长渊国志·灾异》
译:恒历十五年的时候,外邦送来五车珍宝。这些珍宝都是由巫咸族打造的,这些珍宝中的锦旗能够变成鸟虫,黑色的石头可以变成锋利的刀。皇帝非常高兴,设下宴席招待他们。宴席结束后想要问这是什么法术,那些巫咸族人竟然全都在大殿上自杀了。
恒历二十三年夏天,突然雷声大作,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巫咸族的法术把天蒙蔽了,太阳也从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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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兮,神目蒙尘。
吾辈承恩兮,神泽长存。
神怒降灾兮,吾等何忍?
皇为神使兮,策无不宜。
誓死相随兮,忠魂不灭。
灾厄将尽兮,吾辈当担。
神赐末力兮,命途定矣!”
译:夜幕降临了,神的眼睛被尘埃遮蔽。
我们承受着恩泽,神的恩惠永远存在。
神因为愤怒而降下灾难,我们怎能忍受?
皇帝是神的使者,他的策略总是正确的。
我们发誓至死相随,忠诚的灵魂永不熄灭。
灾难即将结束,我们应当承担起责任。
神赐予我们最后的力量,我们的命运已经确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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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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