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中写道:
“妾身裴云,问姑娘安好。妾身之女明玥得姜姑娘以命相救,由此免于灾厄,不至失了性命……裴云复得爱女,全凭姑娘之恩,若非姑娘不惜贵体,裴云与小女已是阴阳相隔,再不能得见……姑娘大恩胜过山岳之重,裴云没齿难忘,此等恩情非纸上只言片语所能谢……妾身不能离府,无法当面谢过姑娘大恩,只好托妾身幼弟来送此簪,以明妾身之心……裴云在府中定当日日斋素拜佛,只求姑娘平安顺遂……”
无怪乎裴云不用花笺,那精巧的薄纸玩赏有余,却拖不起如此沉重的情真意切。
简朴的素纸工整地铺了整张,足以看得下笔之人的万分恳切谢意。
姜晚棠救了明玥,侯府早就在第二日便送上了一箱金银和几个不常得见的珍稀宝物,金银一送来就被荀氏收进了库房,美其名曰替她收着,姜晚棠若是想用,随时可来取,只有随金银一起送来的八宝琉璃盏和翡翠莲花像被送到姜晚棠面前。
如此说来,该谢的侯府早已谢过了,不想裴云念念不忘至此,又特意送礼到姜府。
看罢,姜玉华收起信纸,淡淡愁绪泛上眉头,许久才轻叹道:“也是个玲珑有心之人,只可惜被庆阳侯强抢入府,此生若无夫人许可,都难以踏出侯府了。”
裴云不过一个侍妾,论身份,无非还是个下人,甚至比下人还少了些自由,整日拘于后院,与世隔绝。
她捻起那支玉簪,这块羊脂玉雕刻的玉簪剔透温润,旋转间光华流转,莹莹玉色引人侧目,玉柄纤细,触手暖凉自宜,头上雕刻着一株含羞待放的棠花,像是错过了花期,正犹豫着绽放,栩栩如生的半开花苞将放未放,只差一阵春风,就要露出内里的幼嫩花瓣,精巧夺目的工艺令人赞叹,好似能嗅见清新雅致的花香。
“这是云夫人一片心意,阿眠便收下吧。”
这莫过是一个娘亲唯一能做的,能送出来的谢意了。
姜晚棠点头,她第一眼见到这支簪子就很是喜爱,侯府送来的礼虽贵重,却不若这一支簪子用心。
若侯府真的心存感激,便不会不知道番邦献上的唯二两个八宝琉璃盏,另一个正是给了姜侍郎。而这簪子与坊间的都不同,像是独独为了“晚棠”之名雕刻的。也不知裴云是从哪寻来的。
姜玉华将手中的簪子插进姜晚棠的发间,瀑布般的墨发如云铺散,发髻间只有一根白玉发簪,发上棠花精致灵动。
她侧过身,看向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人清丽的容貌因这簪子更多一分冷艳,但泛着阑珊秋意的眸子一触及她,便染上无尽的暖笑与依赖。
姜玉华也舒展眉眼,与姜晚棠如出一辙的眼眸浮现满心的宠爱。
在姜府陪了姜晚棠十几日,东宫中传来消息道太子日后便要回宫,姜玉华自然不能再留在娘家。
回宫前,清婉的太子侧妃拉着嫡妹的手细细嘱咐,“下个月便是春蒐,那几日我要伴在太子身侧,不能时刻看着你。你不善骑射,就不要走得近了,猎场里难免有些野性不训的野兽,小心伤了自己。”
姜晚棠乖巧应下:“阿姐放心,我定会小心的。”
不过是一场春蒐,能有什么事呢?
*
乍暖还寒的半月一过便是四季中的春蒐,所谓春蒐春夏苗秋狝冬狩,帝王四时皆有围猎,春日里要狩猎野兽免其繁衍过剩有害谷物生长。
比起冬狩,春蒐从两年前起便交由太子代持,此次春蒐较往年晚了几日也是为等太子从江南回京。
太子明桓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姜晚棠的姑母姜氏所出。天子潜邸之时,姜氏只是侧妃,天子登基不过三年,皇后便仙逝,未有子嗣。那时唯一膝下有皇子又出生高门的姜氏便接过凤印,祭告天庙成了皇后,皇子明桓也一并册封为太子。
天子虽未亲至猎场,春蒐的依仗却依然浩荡绵延几里,皇亲国戚和世家朝臣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地进了北山,翠绿青山无端闯进千百人,山中走兽都纷纷避退了开,徒留高蓬马车迤逦拖行至深山中央。
为了四时的狩猎,北山之上划出了一片足有千亩的猎场,只供天子狩猎所用。
太子的马车不知在何处,想必自然是有禁军层层护卫着,为了太子的安危,在进入由禁军包围的猎场之前,无人能知晓太子的仪仗在何处,姜玉华定是在太子身边。
姜晚棠今日不得不与荀氏挤在一辆马车内,同行的还有两个叔伯家的嫡女。荀氏掌家已有十年,平日里的衣食住行,若得荀氏偏爱,定是更舒服些。
一路上两个堂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将荀氏哄得红光满面,生下一子不过才三十的荀氏风韵犹存,只是连年执掌中馈将其惯得独断了些,眉眼间难免带着专横。尤其是对着姜晚棠。
她嫁给姜侍郎之前也是御史家中的嫡女,嫁做续弦本就是低嫁,偏偏前头还有两个嫡女。姜侍郎起初念及幼女失母,还日日去看她们姊妹二人,新婚的荀氏哪里能忍得?
做惯了娇小姐,她对夫君还有两个非她所生的女儿心怀怨怼,看见那手牵手怯生生望她的两个女童更是不耐。索性姜侍郎是个耳根子软的,她每日缠磨着,姜侍郎留在她房中的时日便久了,等她怀了孕,更是把那两个女儿忘在脑后。
荀氏巴不得家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数次早膳都有意不去唤姜玉华姐妹二人,等她们来了,也只冷淡颔首,不与她们多言。
年岁长了之后,荀氏方惊觉她那做派有多不妥。她做续弦,最怕的便是有人嚼舌根道她为难前头嫡妻留下的孩子,她少时心高气傲,连面子上的好看都不愿费心思,若非姜玉华和姜晚棠不曾往外说,怕是整个京城都要流传起她恶毒蛮横的流言。
姜祈年长大一些后,荀氏便不再冷言冷语地待她们,但心气儿高这是脾性,难改。何况她掌家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在姜府说一不二,她拉不下脸与那姐妹二人讲和,姜晚棠和姜玉华也不曾想过来讨好她这嫡母。
就如眼下,这旁系的堂姐妹二人都知晓来替她捶腿捏肩,说些话讨她欢心,她这嫡女偏入了定一般垂眸在旁静坐,不声不响。
姜晚棠与姜玉华姐妹二人都长了一张温婉可人的脸,长姐如兰,秀外慧中,待人接物都是春风一般和煦温柔,姜晚棠的眉目则更有海棠的娇俏秀美,清婉又明艳的气质相得益彰,媚而不俗,一颦一笑皆勾人心魄。
唯一相同的,便是对着她,还有姜侍郎,那是半句话都不愿多说,清冷得仿若旁人,而非血脉相接的家人。
荀氏见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便是气绝,偏生如今姜晚棠也大了,不好再如儿时那般冷言斥责,只得忍下闷气,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姜晚棠倒是不知她那嫡母又想了如此之多,她脑海中的声音最近没有再出现过,一片沉静仿佛那声音只是她的臆想。系统消失得突然,连这次围猎会发生什么都不曾说与她听。
姜晚棠有些不安,她虽没有全然信任系统,但也觉得它的力量不似凡人,倒更像是神仙,更有甚者还能预知未来。
有系统在一旁,至少对那些危险,她能有所防备,尤其是围猎,这是最好动手脚的地方。
心里烦闷,姜晚棠不禁掀开了帕子般大小的车帘,她就坐在车窗边上,帘子甫一掀开,混迹着草木泥泞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姜晚棠不适地皱了皱鼻。前两日方下过春雨,这树木高耸的林间晒不到烈阳,泥泞般的土路便一直未干,如今虽是能走,濡湿的黏土却如藤蔓般附在车轮上。
她探身望去,装着弓甲辎重的一辆马车陷在了土坑里,拉车的棕马焦躁地仰首,四个马蹄来回踏步,歪向一侧的马车四周围了一圈的人,正徒手将其往外推。
无怪乎这仪仗的速度慢了下来,姜晚棠心道,这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也不知下马帮着一道推推。
推车的人自然不会是那些名门公子,身穿绸缎的公子也有些因好奇或气恼马车难以前行而下了自家车马的,不过都远远负手看着,只有几个吩咐了身边仆从来帮忙。
姜晚棠晃了好几眼才在那一众灰扑扑的家仆里找到了裴寂,他身上的衣服因推车蹭到了泥点,在素色的衣角边留下几个黑色的圆。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学子服了,换上利落的青色骑装,劲瘦的腰身被玉白的绸缎束起,更是显得长身玉立,在一众或高或矮的家仆中格外惹眼,引得姜晚棠的目光都不自觉停了两眼。
许是看得久了,裴寂如有所感一般转过头,和那墨色的双眸一触,姜晚棠心惊肉跳地放下了帘子,活像走神被夫子抓住。
可她分明只是无意望见了他,有何要躲的?姜晚棠后知后觉地理直气壮起来。
定是系统整日里说不能与裴寂有牵扯,令她如今连与那人对视一刻都仿若做了亏心事。
姜晚棠略带恼意,但如今叫她再掀起帘子也是无端突兀得很,她手里还掐着石榴色的车帘一角,姜晚棠镇定自若地缓缓放手,也不看那被掐出褶皱迟迟不能平整的一块,目光平和地直视前方一眼都不眨。
被姜晚棠莫名凝视的姜清莲:???怎么了堂妹?
春蒐是天子狩猎,一方面是迎合民间播种农时,一方面也是为了阅览国之盛景。
故而精于狩猎的人才是不可少的。
太学作为集天下才子于内的学府,更是要在狩猎时让天子看到善于骑射的国之栋梁,以令天颜开怀。
太学一月前便在拟跟着去春蒐的名单,一般多的名额自然是留给了世家子弟,虽其也能同家中一道前去猎场,但到底不如太学举荐的好听。
剩下的才是留给真正善骑射之人的,能在天子和太子面前露脸,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机会,若是得天子恩赐,直接入朝为官也未必不行,五年前便有一名太学学子因狩猎丰姿而被天子赏识,免于科考而进了御史台。
但君子六艺,大多人都偏习文而荒废武,礼乐倒背如流,御射只是入门而已,毕竟学武的束脩也并非常人能承受得起,何况多数也无处可用。
太学的夫子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三个人出来,裴寂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其余两个学子都在太学的马车上,那辆载满重物的马车就在他们之前,长长的依仗自有秩序,落在后面的也无法越过这么多车马到前边帮忙,听闻车陷泥地,裴寂同另两个学子便下了马车去推。
起初他并未发现姜晚棠,围观之人许多,纷杂的视线汇聚在一起,即使他再敏锐也不能察觉到这一束藏在人群后头的目光。
等到姜晚棠的打量如有实质般停在他身上时,他才发觉这一道好奇又熟稔的视线。
裴寂转头寻北望去,只见到匆匆被扔下的车帘,因主人的重力还往外荡了一记,留下一道不可捉摸的弧度。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是裴寂也已认出了姜晚棠。
姜二姑娘,京城传闻姜家有二姝,长姐温柔贤淑,嫁入东宫,荣宠非常,幼妹清绝明媚,却足不出户,最是神秘。
裴寂想,足不出户的姜二姑娘,怪不得方才帘子落下,石榴色车帘后的娇小姐面若明霞,原是不习惯这喧闹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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