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之上，银杏树林。
身着素衣头戴破斗笠的少女用剑指着眼前的人，她脚踩着一片银杏树叶，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眼前的少年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伸出双指夹住剑身，剑身倒映出纷纷扰扰的银杏叶在空中盘旋，落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惊不飞轻笑了一声，“不说就不说，怎么动不动就要杀我。”
李还之将自己的剑拔出来，随后落在地上，“我真能杀得了你吗？”
这人能悄无声息在她旁边的树上看她练剑，又能不借力便腾空而起。
她的武功对于这所谓的仙人来说，或许也只是花拳绣腿，如小孩玩闹罢了。
李还之扶额叹气，她一拱手，“仙人你若是闲得很，或许可以去斩妖除魔。”
“你叫我仙人？”
惊不飞似乎是被她逗笑了，他伸手摸着鼻子笑得停不下来。
李还之微微歪头，“莫非你是妖？”
“还是魔。”
“还是鬼怪？”
这些都同她好像没有太多关系吧。
“诶诶诶，我就是仙人，”惊不飞直起了身板，“不过，你是个什么东西呢？”
“妖？魔？鬼？怪？”
惊不飞逼近眼前这看似凡胎□□，却好似自身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功法，她施展出来的气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妖有妖力，魔有魔气，鬼有鬼力，怪自然也有精气。
仙同样也有灵气。
这凡人身上的气却并不符合这些。
李还之：“我是人。”
她算是明白了，这仙人是觉得她的内力有意思。
莫非这仙魔横行的世界，并没有内力？
那她修行了这么多年，练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惊不飞缓缓落下，微风惊起他的衣摆。
李还之又喝了一口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日光透过那破斗笠，惊不飞能清晰可见这人脸上的绒毛，还有那双无神的眼下的两抹红。
在她那张呆板的脸上，看起来有一丝出格。
“我告诉你，我这是什么用的是什么剑法，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吸纳灵气，如何？”
李还之通过刚刚与眼前这人的试探，已能知，她的剑法内力在这仙人眼中，恐怕不值一提。
那么，她若是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便只能走这仙人的路子。
也不知这人答不答应，若是不答应的话，她便等两日后那场收徒盛典。
“竟不知你也想做仙人，”惊不飞靠着身后的那棵树，额前发丝浮动。
“算了，人人都想成仙。”
“好吧，这样，你原地打坐，注意用心去观察周身的灵气，将那灵气引入体内。”
李还之将剑放在一旁，她倒也不怕这人对她不利，只按照他所说原地打坐。
很快，闭上眼睛，耳旁便传来了一道恍若天边而来的声音。
“夫欲服气者，察量气候，漱咽灵液……”
李还之专心致志，恍惚间只觉得这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自己一人和那道声音相伴。
她置身于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光点，随后便如同被萤火包围，满天星光。
李还之缓缓吐息，尝试着将这些星光引入体内。
然而，这光点就好似穿水而过，只在片刻让李还之心神荡漾，却又顷刻消散。
李还之心中一惊，随后又如此反复几十次。
可是每一次都和第一回一样，这灵气怎样也无法停留在她的体内。
良久，她睁开眼只觉得日光一晃，眼前那少年郎都被融在光里一样。
待视线逐渐清晰，她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怎么样？”惊不飞盘腿盘臂看着她。
李还之摇头。
“是没见到灵气？”
“不是，我见到了，可它们似乎并不愿意停留在我体内。”
“这倒是稀奇，”惊不飞伸手，在快要触碰到李还之的时候停顿在空中，“你介不介意我触碰你的手？”
“我需与你接触，才能看清情况。”
他话音未落，指尖便传来微凉的触感，随后更是如被凉玉包裹。
惊不飞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少女，手腕微动，便双手掌心贴合，“来，你重新运转。”
待一柱香过后。
“你……”
惊不飞微微蹙眉，“你真不是妖怪？”
“怎么好似漏斗成精。”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体质的人，在这修真界中，凡人不可视灵气，能见到灵气的必然能够修行。
而那修真者之中，也有各种不同的体质，譬如能吸纳灵气却存不住灵气的，只要堵住那漏出就行，只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
若说别人的是四处漏风的老房子，只需补补，照样还是能修炼。
那李还之的这具身体就是旷野，根本就没有房子，如何补。
哪怕是将她全身封住，那也是无济于事。
李还之：……
惊不飞收回自己的手，中指和大拇指轻轻摩挲，“不然，你还是放弃成仙之道吧。”
他自觉自己这话已经说的极其委婉了。
李还之面不改色地点头，起身。
“我练的剑法，乃是我师父教我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惊不飞跟着起身，“那你师父呢？”
“死了。”
“哦。”
“那你……”
“我体内的是内力，内息运转形成真气，真气在体内运转一周汇聚丹田，便是内力，”李还之伸手夹住一片落叶，运用巧劲对准了石阶一丢。
那枚银杏叶眨眼间便与石阶发出了碰撞声。
惊不飞眼看着那石阶留下一个坑洞，再看向李还之之时，眼里都带着笑，“内力真有意思。”
“我能学吗？”
李还之愣了愣，“你修那成仙之法，岂不是比我这内力要来得更好？”
她早已看出来这人并非仙人，而是还未曾成仙的半仙。
相较于凡人来说，他们确实也称得上是半仙了。
“此言差矣，这灵气自然生成，人人都可吸纳，”惊不飞伸手指着天在李还之身边倒退转着圈说道，“可你这内力我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
方才李还之练剑之时他便看了出来，这所谓的内力似乎并不受环境限制。
看起来真是奇哉妙哉。
“修行内力并不算难，”李还之慢慢轻声道，“只是你不担心内力与灵气有所冲撞？”
惊不飞停下脚步，微微挑了挑李还之头上的斗笠，一片银杏叶擦着他的手落下，停在李还之削瘦的肩头。
“你不也不担心吗？”
“好吧。”
“那你愿意教我？”
李还之想了想开口道，“我的修习功法乃我师父所授，你若是想学自然要拜我为师，不过——”
“你若是肯给我十锭金子，那我就教你。”
惊不飞听闻她的话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我还是不学了。”
“十锭金子，我可没有。”
李还之沉默地将脸收回剑鞘里，她倒是没看出来这人竟同她一样是个一等一的大穷鬼。
原本还想着自己无法吸纳灵气，那便赚点儿银钱，往后也好有钱买酒喝。
现在看来，她这个算盘全是落空了。
“你要走了？”惊不飞停在原地问她。
李还之嗯了一声，头也不回。
“哦，那好吧，希望下回再见的时候，你能把你的酒给我尝一尝，”惊不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银杏树叶纷飞，硕大的树林里仅剩他一人。
一路回到客栈，李还之躺在床上看着床帘，心中满是对身处于这仙魔世界的自己该如何行路的迷惘。
在山上时，师父总说她天赋极高，她若是出山定然能成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只是让她莫要失了心性，切记一定要惩恶扬善，做个路见不平的大侠。
年幼的她便缠着师父，让师父给她讲什么叫做大侠。
她还记得，那日师父同她一起在竹屋中烤火，烛火映出师父那张苍老的脸，他发已全白，束在头顶。
乍一看很是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师父用手里的木棍波动着火坑里的柴火，便激得星星火花直冲屋顶，好似要破顶而去一般。
“大侠，端的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一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时还梳着双头髻，一张圆脸像饼一样的李还之便疑惑问道，“那大侠不疼吗？”
“为了一句诺言，就要赴汤蹈火，肯定很疼吧。”
师父抬手用木棍轻敲她的头，“痴人！”
“罢了，你年纪还小，待你下山后你就会明白了。”
李还之捂着被轻轻敲过的头，一摸头上全是灰，“师父，既然有大侠，那肯定也有小侠，小侠又是什么呢？”
她师父捋着胡子的手微微停顿，只说着，“你下山后就会懂了。”
“我教你武功，是为了让你能够自保，也是为了让你能够在危难之际保护他人。”
“你要记得，这江湖恩恩怨怨都由人而生，你一定要明辨是非，这江湖之大，还需你自己入身去闯上一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只因那时才年仅六岁的李还之本就嗜睡，听着师父的话打着瞌睡一头差点儿栽进了火坑里。
可把师父气得胡须都掉了几根。
后来她大了一些，就开始沉迷话本，更不爱听师父说的那些话了。
师父说的那些话，她耳熟能详，几乎都要倒背如流。
也不知师父怎么爱翻来覆去说那些相同的话。
想到这里，李还之忍不住有些难过。
或许师父死得这么早，多半也是被她气得。
一夜无梦。
翌日，李还之便退了房又去买了一匹马直冲城外而去。
奔波半日，她又见到了那条下山的小路。
她将马牵着，一步步朝着山上走，然而直到走到了山顶，她也再没有见到那一片竹林。
李还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有一些不正常，呼吸也失了往日的平整。
明明那日她下山而来，就是走的这一条路。
怎么这一回，她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李还之牵着马在山中四处寻找，又牵着马下山，重走这一条小路。
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几天。
她脸颊上的肉都被消去了不少，那眼底的一抹红也泛着青黑。
“师父……”
枫林树下，素衣少女跪在地上，浑身颓废，低着头喃喃自语。
她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一次下山，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她捂着脸发出了一声笑，“我这，究竟是来了什么鬼地方啊。”
什么仙魔，什么江城，原来只是这女子走错了路。
江城之中。
乞丐还是和往常一样蹲在路边乞讨，若是有那穿着华丽的，他便扑上去乞求大爷能施舍给他一点儿银两。
只不过多半是挨一顿打。
今日天色不好，空中飘着小雨，乞丐也便缩在屋檐下，又被房屋主人赶走，只能缩在路旁。
绵绵细雨之中，乞丐首先便闻到了一股酒气，随后就见一牵着马的人站在他面前。
“哐当。”
一片金叶子掉进他的破碗里。
乞丐见到这金叶子忙用自己脏兮兮的手捡起来，轻轻一掰，见能掰动，这才赶紧放入怀中，“多谢大爷！多谢大……”
“怎么是你？”
乞丐被吓得差点儿一屁股摔了，眼前这人不就是前几日那个连鞋子都脱了结果摸不出来一文钱的穷光蛋嘛。
怎得几日不见，她就变得这么有钱，还……还活似恶鬼游魂一样了。
她的衣裳像是被剑划了数十下，破烂不堪，眼下一片青黑，头发凌乱，酒葫芦上甚至还有一只泥手印。
“你这是遭了鬼了？”乞丐小心翼翼问道。
李还之摇了摇头，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下，“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乞丐将自己的破碗也塞进怀里，“您说。”
“你说倘若有朝一日，你在这世间再无亲人，也再无牵挂，你甚至还没有了家，你想做什么？”
乞丐看了一眼眼前的游魂，沉默了一会儿，“姐姐，就算你给了我钱，也不能来戳我心窝子吧。”
“我这不是当乞丐了吗？”
李还之看着眼前干瘦的乞丐，细雨打在他那沾满了灰尘的脸上，流下来一行行污浊的水。
“对不起。”
“唉，何谈对不起，”乞丐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你能施舍我一片金叶子，那便是我的大恩人。”
“而且做乞丐也挺好的，不是吗？虽说偶尔挨打，但是总好过莫名其妙就死了吧。”
“还有死去的亲人朋友，他们也一定想要你好好活在世上吧，只是活着。”
“你说的有道理，”李还之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就做乞丐吧。”
乞丐点头，“这就对……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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