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惩戒”施毕,薛兼很快直起身,退到两步之外,“你……好自为之罢。”
剑鞘冰冷如蛇吻,虽只在薛扫眉脸上触碰了一瞬,已足以让她不寒而栗。薛扫眉强忍着伸手捂脸的冲动,缩到床角,怒目看向薛兼。如果她是一只刺猬,此刻应已将浑身的刺高高竖起。
他有意放她一马,在她看来,却只是在夸耀自己的武力,甚至是一种羞辱。
薛兼面上无波,心底却只有苦涩。
明明在最刚开始相遇时,薛扫眉看向他的眼神是有笑意的。那时她十五岁,明媚温暖如冬日晨阳,足可融化霜雪。可惜,一切都已经被毁掉了,他是凶手之一。
近五年的陪伴和相处下来,薛扫眉对他憎恶日深。而在薛兼心底见不得光的角落,却有莫名思绪始终在疯长蔓延,如深流,似藤蔓,将他的灵魂层层渗透,牢牢捆绑。一旦开始挣扎,便觉胸有块垒,压得他喘不过气。许多时候,他只有反复回想幼年时在幽宁道所受的折磨、母亲冷漠麻木的脸,以及义父对自己一家的似海深恩,方能从自洽中寻到片刻宁静。
一语未发地,薛兼转身离去。
房门开闭,转瞬间,屋内又只留下薛扫眉一人。
她终于能够短暂地松弛下来。放下戒备与羞愤,薛扫眉立刻强迫自己记下:“反正你与你娘一样无耻下贱”——那贼首出言羞辱她母亲曾氏,反而正好暴露出他与曾氏曾是旧识。
自薛扫眉有记忆以来,曾氏便一直抱病,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犯病时甚至连她和父亲都认不出,因此一直在家中将养,轻易不会出门;而父亲薛昭待母亲极好,特意为她修筑了精致的园林,还精心挑选伶俐女仆随侍左右。以曾氏的心智条件和薛昭对她的保护程度,她不会、也没有能力背叛他。
那么,那贼首必然是知道更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才会认为曾氏在男女方面不检点。
可惜薛宅中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阿兄薛斐落在贼寇手中,父亲年轻时的结义兄弟周老爷也举家迁往了青州府,薛扫眉心中纵有猜想,身边也无人可问。
纠结之下,她短暂地想到了陆缥——也许他能够动用官家势力,帮忙查到父母的来历——但她又下意识地不愿教他知道自己的“家丑”,于是立刻掐断了这个念头。
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让玉霓裳帮忙最为合适。正好瞿准这几日都在宅中,也方便托他传递消息。
薛扫眉打定主意,伸手拉动垂在床头的丝绦,击出铃声,召唤阿橘进来将香薰换成安息香,另再去切几个枸橼,放到香案上。
枸橼是产自燕国极南之地的一种水果,大小如鸡卵,表皮橙黄,内里极酸却有清新香气,常被用作香薰辅料。薛扫眉十岁至十五岁时在散月山中隐居,当时照顾她的道姑喜爱栽培草木,曾亲自将枸橼引种至碧南道,最终养成一小片枸橼林。受此熏陶,薛扫眉也习惯于将枸橼的本体与安息香、沉水香、鹅梨帐中香等需点燃的香材一同摆放使用,可中和后者的厚重之感。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说法。枸橼对薛扫眉来说,除作香材之外,另有用处——它的汁水颜色浅淡,若涂在纸上,等晾干后,以肉眼是看不出的;可若接近热源,徐徐烤制,便会形成焦褐色的痕迹。薛扫眉在散月山时偶然发现枸橼的这一妙用,招揽玉霓裳后,便将此法用到二人传递的密信纸上。如此,万一信件被他人收缴,也还能多一道遮掩。
她今日将再度如法炮制,以用香为名,将枸橼汁写就的字条交给瞿准,让他夹带在药材之中送给玉霓裳。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埋了钩子的事亟待她完成。
阿橘做完薛扫眉吩咐的事情,正待退下,却又被叫住。
薛扫眉忍者咳嗽,交待道:“周烈将周宅地契抵给了菩萨蛮的玉娘子,但周宅同我们这里相距甚近,我不乐意歌姬舞伎将来在近邻出没。你去告诉薛兼,让他以陈相如陈知府的名义从玉娘子手中买下周宅地契,再同我稍晚写好的手书一起,交给府尊大人。”
阿橘敬诺告退。
薛扫眉闭上双目,仰头倒回床榻,依稀忆起几日前的夜晚,她在马车中对陆缥说的话。
“改日待我身子舒朗些,必备好厚礼,差人送到大人府上……请大人一定笑纳。”
这话倒正好和那日陆缥在陈知府家宴上的讥诮之语——“听薛姑娘的意思,陆某要是住不惯,你难道也送我座宅子么”——对应起来了。
周宅和薛宅有密道连通,若陆缥入住那里,将会方便许多。但愿陆御史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听懂她当日和今日的弦外之音。
***
在薮春别院大摆宴席的次日,陈知府便告了病假。如今整整一个月过去,陆缥终于又在府衙见到了此人。
只见陈相如步履轻快,全无病容,殷切地喊住他:“缈之!”
陆缥挂上公事公办的笑容:“陈大人满面春风,似是都已大好了?”
陈相如讪笑。他身体原本就无恙,只是那晚被陆缥揭穿收受薛家厚礼的事情后,始终担心会被弹劾,因而才告假逃避。不过这些日子以来,陆缥似乎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迟迟没有针对他的动作。加之向来伶俐懂事的薛大姑娘又于昨日送来“良方”一剂,终于给了陈知府一些直面陆缥的勇气。
“只是见风头痛的老毛病,托缈之的福,已经好了。”陈相如一咬牙,凑到陆缥面前,低声道,“缈之现在还住在御史官邸么?那官邸是十数年前建造的,虽在你来后我修缮了一番,但还是着实太小、太简陋了些,勉强能够住人罢了。不瞒你说,前任蔡御史大人在时,根本不住那里的。你是皇亲,又是正二品的侯爷,怎可长期居于如此陋室?这要是叫勤国公知道了,定要责怪我不够周到,苛待了他嫡亲的外甥。”
陆缥的外祖父季绥当年随太祖皇帝一同起事,立下赫赫战功,被敕封为世袭罔替的勤国公,其幼女也被册封为皇四子涤王的正妃。再后来,涤王登基,改元弘文,季氏作为原配封后,陆家正式升级为外戚。季绥去世之后,其幼子——也就是陆缥的舅父——季勘顺利承袭爵位,便是与陈相如有几分微薄交情、被他屡屡提及的现任勤国公。
“陈大人的意思是……”
“是这样,之前在薮春别苑时,我让菩萨蛮的人来表演舞乐,谁曾想那周家小儿当众撒泼,损伤缈之清誉,着实可恨!那周家小儿不是把家宅败给了菩萨蛮么,那里的掌柜玉老板也算懂事,觉着自己坏了我的宴席,主动提出愿意将周宅低价转让给我。这事说起来,我也有几分责任,毕竟菩萨蛮和周家的人都是我招徕的。要是缈之愿意的话,我愿将周宅拱手让之——当然,咱们现在同道为官,私相授受于制不合。这样,我以拙荆之名,将这宅子转给勤国公府上,你什么也不用管,就此安心住下,如此可好?”
陆缥不置可否:“陈大人思虑周祥。”
“好说,好说。”陈相如看陆缥似未抗拒,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只要他点头收下周宅,便与自己收受薮春别院的行为别无二致。大家脚上都沾上泥,谁也别嫌谁脏!
见陆缥但笑不语,陈相如以为他还有别的隐忧,立刻拍起胸脯:“你放心,当日宴上周家小儿口齿含混,说的话没几人听清,靠得近的几人,我也勒令他们封口了。后头城中议论纷纷的,都是周家小儿的混账行事,与缈之你全无干系,你只管……”
“薛家大姑娘呢,陈大人也勒令她封口了么?”
陈相如没料到他突有此问,尴尬道:“这……薛大姑娘是极有分寸的,即使我不说,她也自当守口如瓶。”
陆缥眼神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陈大人对她真是青眼有加。想来她送你的,可不止一座山庄罢?你欠她的,又有多少?”
他是真正在刀口上舔过血的人,目光锋利如电,陈相如被刺得冷汗直冒,宛如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啊呀,缈之你说的是哪里的话,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罢?”陈知府搜肠刮肚,试图解释,“那薮春别院的原主并非薛氏,她只是从中居间罢了。我陈家原本颇有一些家财,这些你舅父也是知道的……”
陆缥不欲再多作纠缠,直截了当地道:“陈大人不必惊慌,我从命便是。”
陈相如没料到他忽然如此痛快,惊喜交加:“好好好,我这就着手布置,助察院大人早日迁入新居!”薛大姑娘果然没有诓他,陆缥果真上钩了。陈大人悬了一个月的心,此刻终于能够落回肚中。
陆缥莞尔:“那我就静候知府大人佳音了。”他本就生得眉目如画,一旦收起周身锋锐,又立刻变回了风度温润的佳公子形象,令人见之忘俗。
陈相如如释重负,旋即告辞。
陆缥目送他离开,目光渐冷,若有所思。
陈相如此人重利轻义,胆小庸碌,绝无可能自行编造出今日的这套说辞,亦不会自掏腰包买宅赠他。更重要的是,薮春别院的宴会已结束一月有余,而陈相如现在才找上门来……显然是刚刚受到高人指点。
虽然在陈相如言及的赠送周宅的所有步骤里,始终不见半个“薛”字,但陆缥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薛扫眉的筹谋:她提前暗示自己,不要拒绝她差人送来的礼物,再以陈相如对前途的担忧为饵,说动陈知府替她跑了这一趟,借他之手将周宅送到陆缥手中,一切顺理成章。
如此,薛家在整件事情中美美隐身,但陆缥和陈相如实则都欠了她一份人情,亦递给了她新的把柄。
走一步,算三步,薛大姑娘属实是位精明的棋手。他已许久没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既然她已有精力指点陈相如,看来身子已康复了些。那么,后面的事情,可以安排起来了。
思及于此,陆缥信手拦住一个路过的胥吏:“叫曹参军来见我。”
“枸橼”在现代与“香橼”同义,指的是芸香科柑橘属的一种植物;但同一个词语,在古代的意指有争议,有人认为东汉杨孚的《南裔异物志》中的“枸橼”指的是柠檬,而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根据描述,“枸橼”指的是佛手。Anyway,既然是架空,那么作者拥有最终解释权:本文默认“枸橼”便是柠檬或者一类形状与之相近的柑橘属植物。
浅浅预告一下:明日还有一章更新,陆大人和薛姑娘一起涮火锅[菜狗]【这是重点吗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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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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