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行驶着,车内,荷华时不时撩开帏帘看窗外不断划过的风景,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天高云淡,她很喜欢这种在山水间流动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很自由。
不过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观赏窗外景色的时候,有一个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昨天从食肆回来后,梁其玉心里就一直压抑着一个念头。从五年前踏入京都开始,他就很少饮酒了。京城的水深,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才能够应对那些明枪暗箭。
这次出京,既是为了给小皇帝一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掌握朝局,也是他自己想退了。他从前就不喜欢那个位置,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原本都是很好的人。但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人,就变得不像人了。
母亲死后,他在那座皇宫里待得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明里暗里,很多的视线都看着他,那漆黑的瞳孔下或明或暗闪烁着荧光,黑夜中他辗转反侧。父亲死后,他的兄长登上了皇位。盯着他的人变少了,但他一点也没觉得轻松。
后来,他就离开了那。带着兄长给的解药,去到了山高水远的安陆。
原来,那些年他一直觉得喘不上气不是因为压抑,而是中毒。他的兄长,承平皇帝,亲手给他下的毒。
安陆离蓟京很远,这个地方多山陵,很多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些大山,更别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蓟京。也许是因为愧疚,当初兄长原本给他指派了东边更为富庶的一个城市,是他自己选择了安陆。
蓟京太平坦了,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几十里外的情况,那个地方好像没有秘密。每个人都暴露在众多的目光下。
他在安陆待了九年。那个地方很穷,百姓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干活,有时也吃不上几顿饱饭。他被派到安陆这个地方来做刺史,实际上就是一个闲职,没什么权力,也没有人管他。
他在安陆的府邸也破破烂烂的,刚开始甚至有几间还在漏雨。梁其玉从小,别说住,就连见都没见过这么破的地方。但,这已经是当地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了。
他在那过的不算幸福,但总比皇宫要自在的多。其实,很多人都想错了,他的父皇、他的兄长、还有朝堂上那群总是吵来吵去的大臣们,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不想当皇帝,甚至不想当王爷,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当一名游侠。哪怕风餐露宿,朝无定所。
但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梁其玉没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就在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在这个地方度过的时候,蓟京来信了。
来人面勒金字,是大梁皇室培养的死士,历来只对皇帝负责。这些死士从小就被拔了舌头,不会说话。所以,他只给他带来了一道圣旨,一封密信。他请自己回京帮他的儿子稳定朝局,也许是怕他拒绝,他在信的末尾中写道,自己的毒并没有完全解,当年的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毒素蔓延,时间有效期是十年。
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会在一年之后,毒发去世。
梁其玉有时候觉得很可笑,但扯了扯嘴角却发现笑不出来。折起了手中的信,梁其玉冲面前的人点了点头,“可以,我答应这个条件。”
那人将解药交给他,就拔剑自刎了。
梁其玉服了解药,派人收敛了他的尸体,翌日一早就离开了安陆,快马加鞭赶到蓟京。不曾想这一待,就是五年……
回忆从面前消逝,梁其玉视线重新聚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荷华在叫他,“梁行之,梁行之!”
一把攥住面前摇晃的手,梁其玉轻“嗯”了一声,视线移向不知何时坐到他身边来的荷华,“怎么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这是一场梦。
“我刚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啊?在想什么呢?”荷华头微微向前倾,从下往上打量他。
“没什么。”注视着着她的眼,梁其玉缓缓摇头,“叫我是有什么事嘛?”
荷华被她这么一晃,也忘记自己刚刚在问什么,她手抚着前面的额头,做思考状,嘴里还喃喃自语,“我刚刚是想说什么来着?”
想着想着,似乎是觉得左手摸头不太舒服,她将右手从梁其玉掌心中拽了出来,换个姿势,继续回想:“我杠杆是想说什么啊,到底?怎么就忘记了呢?”
掌中温热柔软的触感乍然消失不见,梁其玉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第一次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他有些懊恼,甚至还不讲理地想着,你拿走了一只手,不应该将另一只手还给我嘛。
“奥,我知道了!”这边荷华终于想起来自己刚刚想说的是什么了,她双手合十拍了一掌,“我想问你我们中午吃什么来着。”
梁其玉看着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手,压下心中的冲动,理智回复道:“这一路应该没有酒楼食肆,车上带了吃的,等下你去看看,想吃什么,跟他们说。”
“好!”解决完头等大事,荷华就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梁其玉坐的地方刚好挡着窗户,她想看外面的风景都看不到了。
荷华安静了下来,梁其玉也没有再说话。他就坐着,静静注视面前人的一举一动。梁其玉以前从来没觉得一个人这么有趣,阳光下闪烁光芒的眉眼有趣,被偶尔飘进来的风吹得飞扬的发丝有趣,因为被头发迷了眼生气鼓起的脸颊有趣……
梁其玉觉得,这样的风景,就是让他看一辈子都不会看厌。
下了马车,荷华飞奔过去点了几个菜。然后嘴里叼着一根青绿的小草,踏着轻快的步伐,悠悠赶了回来。周围都是忙碌的人群,地上摆着凳子,荷华偏偏不坐,她两腿一盘,直接坐在草地上。
月白打完水回来,就看到荷华姑娘坐在他家王爷脚边,扯着他衣袍的一角,正在说些什么。而他家王爷低着头,也不制止,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
“咦。”月白浑身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着又随意抹在自己的衣裳上,一步一步向着荷华、王爷那边接近。
然后,被后来的鸣珂拽住衣领往后拉住。
“哎哎哎,谁啊?”月白措不及防被拉了一个踉跄,挣扎着扭过脖子看到是鸣珂后放下心来,然后又是不解,“鸣珂你拉我干什么?哎,你放开我。你勒着我脖子了!”
被拉着走了一段路,鸣珂终于把他放开。月白迫不及待开始算账,“鸣珂,你拉我干什么,你看看,你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自己的衣领朝鸣珂那边接近,“给我脖子都勒红了。”
鸣珂随意瞥了一眼,没太在意,拉下他的手,说:“陪我去打个水。”
“水我刚刚都打好了。”月白肯定的说,“而且你都没拿扁壶,你用什么装水?”
鸣珂被他噎了一句,一时间没能回话。月白更加得意洋洋,自以为抓住了鸣珂的把柄,开始步步紧逼,“哼,还想骗我。说吧,到底拉我过来干什么?”
鸣珂不想理他,这个时候又这么聪明了,“陪我去洗手。”
月白回怼:“你这么大人了洗手还要人陪?”
鸣珂看了他一眼,敷衍地回复道:“这太偏了,我有点害怕。”
“呦呵!”月白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双手抱胸,一边走一边用手肘怼旁边的鸣珂,“终于肯说实话了!早说你害怕嘛,你月白哥哥一定不会嘲笑你的。以后你晚上上厕所什么的害怕也可以叫我,叫声月白哥哥,哥哥保护你。”
鸣珂冲他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向前走。月白不依不饶在后面追着,嘴里还喋喋不休。到最后,鸣珂干脆直接捂住了耳朵,却依然没办法躲过月白的魔音入耳。
……
这边,刚刚荷华二人被月白发出的动静所吸引,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过去时,却只看到月白鸣珂二人离去的背影。
“哎!”荷华向下拽了拽手中的衣角,“月白刚才说了什么?”
梁其玉扫了两人一眼,收回视线,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他说胡话呢。”
荷华:"啊?"
梁其玉安抚道:“没事,他经常这样,习惯就好。”
荷华点点头,最后还是秉持着一个医者治病救人的良心发问:“真的不用我给他扎两针治疗一下吗?”
梁其玉:“不用,他治不好的。”
荷华:默默点头。
“哎,你坐一下吗,相信我,真的很舒服,比坐凳子上舒服多了!”
梁其玉见她还没放弃,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掠过饱受折磨的衣角,梁其玉视线扫过荷华拉着他的双手,落在她的脸上。因为仰着头的缘故,她的眼睛里折射太阳的光芒闪烁着微光,像是黑夜里璀璨的星辰。
“真的有那么舒服?”他反问,停了一下,继续说:“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坐地上?”
荷华目光一错不错盯着他,神情里满是认真:“因为我觉得你想坐到地上。”
“呵。”这下梁其玉是真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为什么觉得是我想,我记得是你一直在邀请我。”为了佐证自己说的话是事实,梁其玉还特意指了指她正拉着自己衣角的手。
荷华没有感到一点不好意思,她还是很认真,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是你的心,你的心告诉我你想坐到草地上。”
梁其玉顿住,良久,他抓出荷华的手将自己的衣角解救出来。然后,顺着她的力道,顺从地坐在了草地上。不同于木凳的坚硬,土地有一种特有的柔软,包裹着他,让人很容易便放松下来。
看着他的神情变化,荷华笑眯着眼,将头凑到他的眼前,“怎么样,我就说很舒服吧?”
“嗯。”这次梁其玉点头,“很舒服,多谢荷华姑娘赐坐。”
荷华笑着大方接受了他的夸赞,摆摆手,她斜躺下来,手肘抵地,“人有时候就是要多接触接触自然,老是这么端着,约束着自己,多难受啊。”说着,她看向旁边即使坐在地上依旧脊背笔直,仪态端方的某人一眼,“啧”了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这又没有人看你,又不是皇宫,不用保持这么好的仪态。像我一样,放松一点。”
梁其玉看着她,久久未语,像是在经历一番思想挣扎。荷华期待地看着她,终于在她“孺子可教也”的目光中,梁其语颇不熟练地学着她的样子仰躺下来。
“这就对了嘛,来,闭着眼睛,现在天气多舒服啊。”
梁其玉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确实很舒服,像被全世界最舒服、最轻柔的布料包裹着,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在此刻放松下来。
风悠悠,云淡淡,天地广阔,没有人发现草坪之中躺着两个过路的旅人,在这个空间,他们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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