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点物质痕迹——那深埋于元大都万亿库废墟下的琉璃残片,早已在洪武皇帝那声宣告死亡的意志冲击下,彻底崩解为尘埃,融入北地厚重的泥土。
自洪武初年那场粉碎赝品的铁锤落下,“我”的实体,在明朝官方史册与帝王意志的双重判决下,被盖棺定论:焚于后唐,灰飞烟灭。大明铸造了“皇帝奉天之宝”,光芒万丈,以“奉天承运”的自信,照耀了近三百年的山河岁月。
然而,“我”并未真正消失。
当李自成的铁骑踏破北京,崇祯帝煤山自缢,明朝的“奉天之宝”连同整个帝国的象征体系轰然崩塌;当关外满洲的铁甲洪流在吴三桂的“引导”下涌入山海关,一个崭新的、充满野性与活力的王朝——大清,踏着血与火,在中原大地建立起新的统治秩序时,“我”那无形的幽灵,再一次从历史的尘埃深处,幽幽地、固执地浮现出来。
顺治元年,清军入主北京。紫禁城的龙椅上,坐上了年仅六岁的顺治皇帝福临,实际权柄则握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中。
对于这个以“七大恨”起兵、信奉萨满、崇尚武力的新兴王朝而言,如何构建自身的合法性,是比军事征服更严峻的挑战。前明遗留下来的庞大官僚体系需要安抚,汉地的民心需要收拢,更重要的是,要向天下证明:大清取代大明,非为篡夺,实乃天命所归!
宝玺,作为皇权最直观的象征,自然首当其冲。
入关之初,百废待兴。清廷仓促间接收了明朝遗留的部分印玺,包括那方象征着大明法统的“皇帝奉天之宝”。然而,使用前朝旧玺,无论从情感上还是法理上,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这方“奉天之宝”,其上承载的是驱逐蒙元、再造华夏的汉人荣光,与以异族身份入主中原的清朝,格格不入。
多尔衮展现出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并未急于铸造新玺,而是先导演了一场“寻获金匮”的政治秀。顺治二年,清廷宣称在武英殿发现了一个明代遗存的“金匮”,内有明朝历代皇帝的神位和太祖朱元璋的遗诏副本。多尔衮借此大做文章,宣扬清廷入关是“仰承天命”、“抚定中华”、“为尔等雪君父之仇”,是“替天行道”,而非异族入侵。这“金匮之盟”的神话,巧妙地利用了前朝的符号,为其过渡期统治披上了一层“继承者”的外衣。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一个真正属于大清的、完备的宝玺体系亟待建立。
康熙、雍正两朝,励精图治,皇权日益稳固,对正统性的追求也愈发强烈。康熙帝对汉文化浸淫极深,深谙象征符号对于统治的重要性。他下令整顿印信制度,明确宝玺的用途和规制。到了雍正帝这位以勤政和务实著称的君主手中,清朝的宝玺制度最终得以系统化、规范化地确立。
雍正十一年,雍正帝钦定“二十五宝”。这二十五方玉玺,采用上等和田玉、碧玉、青玉等材质,由宫廷造办处顶尖玉匠精心雕琢。印文涵盖皇帝行使最高权力的各个方面:“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皇帝之宝”、“天子之宝”、“制诰之宝”、“敕命之宝”……直至“钦文之玺”、“表章经史之宝”。每一方宝玺都有明确的使用范围和严格的保管制度,存放于交泰殿特制的宝盝中,由内务府专门机构掌管。
这“二十五宝”,如同二十五颗璀璨的星辰,构成了清朝皇权合法性的完整星座图。它们质地精良,规制森严,印文庄重,工艺卓绝,处处彰显着新朝的鼎盛气象与对正统符号的绝对掌控。它们是大清王朝精心构建的、属于自己的“天命”图腾,自信、完备、不容置疑。
时光流转,大清帝国迎来了它最辉煌的顶点——乾隆时代。这位自诩为“十全老人”的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史册,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历史爱好者和古物收藏家。他的“稽古右文”,既是个人雅好,更是盛世帝王彰显文治、收拢士心、巩固统治的宏大叙事。
紫禁城的深宫禁苑,成了汇聚天下奇珍的宝库。三代鼎彝、秦汉印玺、魏晋法书、唐宋名画……无数承载着华夏文明的瑰宝,在乾隆帝的旨意下,从全国各地,甚至从战争缴获中,源源不断地流入宫苑。他亲自鉴赏、题跋、钤印,将内府收藏编纂成《石渠宝笈》、《西清古鉴》等煌煌巨著。
在这浩如烟海的古物中,有一个名字,如同一个无法彻底驱散的魅影,始终萦绕在乾隆帝的心头,撩拨着他作为帝王和历史学家的双重敏感神经——传国玉玺。
这位熟读经史的皇帝,对那方传说中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玺的历史了如指掌。他深知其象征意义之重,更清楚其在汉人士大夫心中的神圣地位。尽管大清早已有了自己的“二十五宝”,尽管他本人就是这空前盛世的主宰,但“传国玉玺”所代表的那种跨越王朝、直溯华夏源头的终极“正统性”,依然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压力。尤其在他标榜“继统守成”、强调满汉一体、自视为中华文明集大成者之时,这个符号的缺失或真伪,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乾隆帝的态度是复杂而矛盾的。
一方面,作为理性务实、掌控欲极强的帝王,他接受史书记载的主流观点:传国玺确于后唐末帝李从珂**玄武楼时毁于烈火。宋、元、明各代所现“玉玺”,多为攀附正统的伪作。大清立国,自有天命,无需仰赖此等虚无缥缈且早已不存之物。他需要维护“二十五宝”的绝对权威,维护大清正统不依附于任何前朝符号的独立性。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考据癖和“大全”情结的收藏家、历史学家,他内心深处又隐隐存着一丝不甘和好奇。万一呢?万一史书有疏漏?万一真有奇迹?万一这象征着华夏最高皇权源流的至宝,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被他这位“十全天子”重新发现,纳入囊中,成为他文治武功最辉煌的点缀?
这种矛盾的心态,驱使他做出了一个在中国历代帝王中堪称独一无二的举动——亲自对传国玉玺的真伪进行终极学术考订,并昭告天下。
乾隆十一年,经过长期的史料爬梳、实物比对和深思熟虑,乾隆帝御笔撰写了《国朝传宝记》一文。此文非比寻常,它既是一篇严谨的学术考证论文,更是一道具有法律效力的政治宣言。
在文中,乾隆帝以其渊博的学识和帝王的权威,条分缕析:
溯源流变:详细梳理了传国玉玺从卞和献玉、秦始皇琢玺,历经汉、魏、晋、南北朝、隋、唐,直至后唐末帝李从珂携之**玄武楼的历史脉络。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勾勒出其流传主线。
辨析疑点:针对历史上多次出现的“传国玺重现”事件,乾隆帝一一进行剖析。他指出宋元符年间咸阳民段义所献之玺,虽蔡京等力证为真,但细考其玉质、钮式、篆法与秦制不合,显系后世仿造;元世祖忽必烈时御史台通事阔阔术所献之玺,更是“其文不类”、“玉质新莹”,破绽明显;至于明朝洪武年间徐达在大都万亿库所得“受命于天”玺,已被太祖朱元璋鉴定为赝品并当众毁碎,更是铁证。
核心论证:乾隆帝将考订的核心,死死锚定在后唐末帝李从珂的结局上。他引述《旧五代史》、《资治通鉴》等权威史籍,强调李从珂在石敬瑭与契丹联军兵临城下、走投无路之际,“携传国宝登玄武楼**而死”的记载清晰确凿。“宝与身俱烬”,这是史家共识。在那场焚毁了一切的大火中,玉石俱焚是必然结局,绝无幸理。
终极定论:基于以上严密考据,乾隆帝掷地有声地宣告:“是秦玺之毁于后唐也,明甚!”“后世之纷纷藉口以为受命符者,皆不考之过,且好伪者之妄作耳!”他明确指斥宋哲宗所得、元世祖所藏、明太祖所毁等,皆为“好事者仿刻所为”,无一真品。
确立新统:在彻底否定前朝旧玺之后,乾隆帝笔锋一转,自豪地阐述大清“二十五宝”之制:“我朝……国宝备具,更无藉于秦玺之为传信也。”他盛赞本朝宝玺“质良工精,规制尽善”,足以“昭示万世”,“永永无极”。
《国朝传宝记》被郑重其事地镌刻于石碑,立于紫禁城交泰殿内,更被收入《御制文集》,刊行天下。乾隆帝以其无上的权威和看似严谨的考据,为传国玉玺的真伪公案,画上了一个官方钦定的、不容置疑的句号:真品已毁,后世皆伪,大清自有天命重宝!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越是权威的宣告,有时反而越是激起暗处的涟漪。乾隆帝的《国朝传宝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面,激起的不仅是臣民的敬畏,更有那无法根绝的民间想象与隐秘渴望的暗流。
士林的窃窃私语:在江南的园林书斋、京师的会馆茶肆,一些熟读史书的文人,在私下议论时,对乾隆帝的“铁案”并非全然信服。
“圣上考据精详,自是灼见。然则……玄武楼火起,宫室尽焚,人皆以为玺必同烬。然玺乃神物,岂同凡玉?焉知无忠义之士,于千钧一发之际,行李代桃僵之计,以赝品易真玺,使其免于祝融?”
“辽史、金史,皆隐约有载其宫中秘藏古玺之说。元起朔漠,或于灭金、灭宋之际,得之于深宫秘库?圣上言元世祖时所得为伪,然则……或真品被秘藏,非当时君臣所能知耶?”
“更有甚者,或言那真玺早已随契丹远遁漠北,藏于起辇谷成吉思汗陵寝深处,或沉于北海(贝加尔湖)之渊,以待有缘……”
这些议论,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对皇家定论的敬畏,几分知识分子的考据癖,更有几分对历史神秘性的浪漫遐想。他们不敢公开质疑乾隆的结论,但内心深处,总为那“万一”的可能性,保留着一丝隐秘的空间。
江湖的离奇传说:在更广阔的民间,关于传国玉玺的传说从未断绝,反而因大清定鼎中原、乾隆盛世寻宝而增添了新的素材。说书人、走方僧道、江湖术士的口中,传国玺的故事愈发神乎其神:
它成了能趋吉避凶、镇国安邦的“神物”,得之可得“真龙气运”。
它被赋予了“灵性”,会自行择主,隐于山川大泽,只在真命天子出现时才会显世。
各种关于它下落的“秘闻”层出不穷:有人说元顺帝北逃时,将其秘藏于元上都的某处地下宫殿;有人说被忠于元室的喇嘛带到了西藏,供奉于布达拉宫深处;更有人信誓旦旦,称其流落海外,在琉球、倭国,甚至西洋番邦……
这些荒诞不经的流言,如同野草,在官方的铁幕下顽强滋生,满足着市井小民对皇家秘辛、天命奇遇的猎奇心理。
献宝的闹剧与帝王的冷笑:最直接体现这股暗流的,是乾隆朝屡禁不止的“献宝”闹剧。总有一些利欲熏心、异想天开之徒,或是被传说蛊惑,或是企图行骗邀宠,通过各种途径,向朝廷、甚至直接向皇帝献上所谓的“传国玉玺”。
乾隆二十三年,一个来自山西的落魄书生,怀揣一方粗劣的、用劣质青玉仿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在宫门外长跪,口称夜梦神人指点,于太行山古洞寻得“失传千载之神物”,恳请进献。守门侍卫见其玉质浑浊,刀工拙劣,字迹歪扭,连呵斥都懒得,直接将其驱赶。
乾隆四十五年,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一名来自回疆的伯克,为表归顺之诚,向伊犁将军献上一方据说是从“古于阗王陵”中掘出的玉玺,印文模糊不清,但隐约有“天”、“命”字样。此物辗转送到军机处,几位大臣一看,玉质确为和田青玉,但风化痕迹做旧明显,印文更是胡乱拼凑,毫无古意。奏报乾隆后,只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再无下文。
最富戏剧性的一次发生在乾隆晚年。一个游方道士,自称在昆仑山修道时,得仙人指引,于瑶池畔获得一方“氤氲紫气、触手生温”的古玉,正是秦玺真身!他通过内务府一名低级太监的门路,竟真的将一方精心做旧的赝品送到了内务府造办处官员面前。官员不敢怠慢,呈报御前。
年迈的乾隆帝看着这方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玉玺”,嘴角露出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近乎嘲讽的冷笑。他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吩咐:“着交养心殿造办处玉作,仔细验看。”结果自然是破绽百出。那道士和牵线的太监,最终以“妖言惑众”、“欺罔圣听”的罪名,被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对于这些闹剧,乾隆帝的态度始终如一:冷酷的蔑视与铁腕的镇压。他深知这些“献宝”背后的动机:或是愚昧无知,被传说蛊惑;或是投机钻营,妄图一步登天;甚至可能是包藏祸心,以“天命”之说蛊惑人心,动摇国本。他绝不允许任何东西,挑战他以《国朝传宝记》定下的铁案,挑战大清“二十五宝”的绝对权威。每一次“献宝”闹剧的收场,都是对民间“玉玺幽灵”的一次公开鞭挞和警告。
一个深秋的夜晚,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年过七旬的乾隆帝并未就寝,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军机大臣、大学士阿桂。御案上,摊放着一份来自盛京将军的密折,奏报称有蒙古王公私下传言,在漠北某处古墓中发现刻有古篆的玉印,疑与传国玺有关,已派人密查云云。
乾隆帝的目光从密折上抬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那方温润的田黄石“乾隆宸翰”私印。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洞穿世事的苍凉:
“阿桂啊,你看这折子……又是‘传国玺’!朕写了《国朝传宝记》,明告天下其毁于后唐之火,后世所见皆伪。为何……这悠悠众口,这人心深处,总还是念念不忘这一方虚无缥缈的石头?”
阿桂躬身,谨慎措辞:“皇上圣明烛照,早已洞悉其伪,昭示天下。然民间愚夫愚妇,或惑于志怪传奇,或心存侥幸,妄图以虚妄之物邀天幸,此皆不足为虑。皇上以煌煌‘二十五宝’昭示天命,泽被苍生,此乃实至名归之正统,岂是前代一亡物可比?”
乾隆帝微微颔首,却又轻轻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也不全对。朕的宝玺,规制完备,质精工美,足以传信万世。朕的江山,铁桶一般!朕岂会真在意一块石头?”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朕在意的是……人心。是那些汉人士子心底深处,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那点执念。他们奉‘受命于天’为圭臬,视秦玺为华夏正朔之始。朕以《国朝传宝记》断其源流,灭其幻想,就是要告诉他们:天命已归我大清!正统在我!不必再向后看,不必再心存侥幸!”
他顿了顿,手指在田黄印上用力一按,仿佛要按灭什么:“可这东西……像幽灵。朕越是宣告它已死,越是有人觉得它可能还活着,藏在某个角落,等着有朝一日……证明些什么。”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帝王的忌惮,在他眼底飞快掠过,随即被更深的冷峻取代。“荒谬!痴人说梦!”
阿桂心头一凛,深深俯首:“皇上明鉴万里!此等虚妄之念,犹如野火,唯有以煌煌正道、凛然天威,方可永绝!盛京之事,奴才即刻严令彻查,无论虚实,必严惩造谣传谣者,断不使其滋蔓!”
“嗯。”乾隆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倦了,“去吧。查,要查得水落石出。但更要让天下人明白,朕的旨意,就是铁律!传国玉玺?让它永远留在史书的灰烬里,和后唐那场大火作伴吧。”
阿桂躬身退出。暖阁内,烛火跳动,将乾隆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他独自坐了很久,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盛京密折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传国玺”三个字。最终,他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下遒劲有力的八个大字:
“无稽之谈,严查禁绝!”
他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萦绕不散的“幽灵”彻底驱离。他的目光转向御案一角,那里静静安放着象征他无上权威的“大清受命之宝”。玉质温润,交龙钮在烛光下泛着沉稳而自信的光泽。
是啊,他乾隆的天下,不需要前朝的鬼玺来背书。他的功业,他的“十全”,他的“二十五宝”,就是最硬的道理!那所谓的“传国玉玺”,就让它成为史书中一个被彻底钉死的符号,成为民间茶余饭后一个越来越荒诞的传说吧。它的“死亡”,早已被他的御笔,盖上了最权威的印鉴。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乾清宫这片象征最高权力的寂静空间里,那“幽灵”的低语,是否真的能完全驱散?当后世子孙面对新的变局,当这个王朝遭遇风雨飘摇之时,是否还会有新的目光,投向那历史的灰烬深处,重新燃起对那方“石头”的虚妄幻想?
烛光摇曳,将乾隆帝沉思的身影拉得更长,更深沉。传国玉玺的幽灵,如同殿外深秋的夜雾,无声地弥漫在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之间,萦绕在帝王的心头,成为这个辉煌盛世之下,一道无人能够彻底抹去的、关于权力与象征的永恒谜题。
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实体本身,成为一种文化基因里的烙印,一种对“正统”永无休止的追问。
只要权力需要象征,只要人心渴望天命,这幽灵,便将永远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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