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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镶玉角

深秋的未央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滞的甜腻,是迟开的木樨混着新制宫绡的熏香。我躺在太后的锦袖深处,锦缎的经纬摩擦着我的螭龙钮,丝丝缕缕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太后的脉搏就在咫尺之外跳动,急促而紊乱,每一次搏动都像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我冰冷的玉质心魄。宫人们屏息垂首,连空气都凝固了。殿门外,那一声声由远及近、如同丧钟般的通传,终于刺破了死寂:“安汉公王莽,请见太后——!”

他来了。那个将汉家山河推至悬崖边缘的人。

太后的身躯猛地一震,将我攥得更紧。那力道,几乎要将我嵌入她掌心的纹路。透过层层锦绣,那双手的颤抖,冰凉与滚烫奇异交织,是惊惧,是愤怒,是身为汉家太后最后尊严被践踏的屈辱。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气息滚烫,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直冲我的玉面。“宣!”一个字,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像碎玉落地。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王莽的身影被门外斜射进来的惨淡天光拉得极长。他身着改制后的“新朝”玄端朝服,衣料是极致的黑,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如纸。他的步伐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砖上,无声,却沉重得如同踏在整座未央宫的脊梁之上。他的身后,影子如同粘稠的墨汁,无声地蔓延、覆盖。他脸上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命所归”的冰冷宣告。他走到丹墀之下,垂首,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然而那躬身之间,散发出的却非臣子的恭顺,而是一种猛兽锁定猎物、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臣莽,恭请太后圣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落玉盘。

太后端坐于御座之上,背脊挺得笔直,试图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威仪。她的目光锐利如针,刺向王莽低垂的头顶:“安汉公何事如此急切?惊扰宫禁,不知礼法为何物了吗?”每一个字都带着淬火的锋芒。

王莽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像是两口封冻的古井,此刻却清晰地映出御座之上太后那强撑的孤影,也映出御案旁——那本应安放我的位置——此刻空空荡荡。他的目光,最终穿透锦缎的遮蔽,精准地落在了太后紧握的袖中,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实质般的重量和灼热,仿佛要将我从中剥离出来。

“太后息怒。”他再次垂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钢刃,“臣非为惊扰。实乃天命流转,万象更新。神器更易,非人力可阻。汉家气数已尽,新朝承天景命,当立纲陈纪。臣奉天命,恭请太后,交出传国玉玺,以正大位,安天下民心。”

“天命?”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像濒临断裂的琴弦,“王莽!尔本汉臣,世受汉禄!先帝待尔何其厚也!尔竟敢在此妄言天命,行此篡逆悖乱之事!你眼中,还有汉家列祖列宗吗?还有哀家这个太后吗?”她猛地站起身,广袖翻飞,我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几乎能听到自己玉质深处细微的嗡鸣。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地箍住我,仿佛我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汉家四百年江山最后的凭依。“这玉玺,乃高祖斩白蛇而起,承天受命,传至哀家之手!是汉室江山的魂魄所系!岂是你这等奸佞之徒可以觊觎染指的?!”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王莽的脸上,那层薄冰般的肃穆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不耐烦与志在必得的阴鸷。他微微眯起眼,上前一步,那一步踏碎了君臣之间最后的屏障:“太后!”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击,刺耳地划破凝滞,“天命昭昭,岂因人力而移?汉室衰微,社稷倾颓,乃天道循环!臣非为己谋,实为天下苍生,承此大任!太后深居宫闱,岂知黎民倒悬之苦?岂容因一己私念,置神器于空悬,致生民于水火?今日玺不交,恐非太后之福,亦非汉室宗庙之福!”

最后一句,已是**裸的威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身后的阴影里,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隐约传来,那是无声的证明。

太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支撑她的最后一股精气神,在王莽这撕破脸皮的威逼下,轰然溃散。那强撑的威仪瞬间崩塌,只剩下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老妇人。极致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也浸透了我。她的指尖,因绝望而剧烈地痉挛、颤抖。那冰冷的手指,正一点点地、绝望地松开……

就在那松开的一刹那,一股火山熔岩般的悲愤猛地从她心底炸开!那是不属于一个深宫妇人的力量,那是刘氏血脉中最后的不甘与骄傲在咆哮!

“好!好一个天命所归!好一个为天下苍生!”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她高高举起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举过她的头顶,我的螭龙钮几乎要触碰到藻井上狰狞的蟠螭。她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衣袖滑落,露出枯瘦的手腕。

“王莽!你要这玉玺?你要这汉家江山的魂魄?”她的声音撕裂般尖锐,“哀家给你!拿去——!”

“拿”字出口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是彻底的崩碎!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我——这块凝聚了卞和泣血、秦王震慑、刘邦开国、武帝雄风的和氏璧,这块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脚下冰冷的金砖地面!

“不——!”王莽失态的惊呼声被淹没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

“砰——咔嚓!!!”

世界在我感知中轰然炸裂!

那不是简单的声音,那是天柱倾折的轰鸣!是泰山崩于眼前的巨响!一股无法想象的、纯粹的、毁灭性的剧痛,从我的身体最深处、最核心的地方骤然爆发!仿佛有亿万把无形的巨锤,同时以开天辟地的力量砸在我的身上!我的玉质在哀鸣,在尖叫!那痛苦并非瞬间即逝,而是如同连绵不绝的海啸,一波又一波,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席卷过我的每一寸肌理,每一个原子!那是比卞和斧凿、比李斯刻刀更甚千万倍的痛楚!是存在根基被撼动的灭顶之灾!

我翻滚着,天旋地转。视野是破碎的、颠倒的、模糊的。太后的裙裾、王莽扭曲的脸、金砖冰冷的光泽、殿柱猩红的漆色……所有色彩和线条都搅作一团,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熔炉。刺耳的尖啸声在颅内回荡,那是玉髓碎裂的声音,是我自身崩解的哀嚎!

在令人窒息的剧痛和眩晕的间隙,我瞥见了自己——身体的一角,那象征着九州五岳的、坚实厚重的、承载着“既寿永昌”祈愿的一角,已经脱离了主体!一块不规则的、带着锋利断口的残玉,正无力地躺在一旁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颗被硬生生剜出的心脏,还在微微颤动。

剧痛之后,是排山倒海的屈辱。我,天命所归的象征,被奉若神明的神器,此刻竟像一块顽石般被弃掷于地!如同市井中被随意丢弃的瓦砾!那冰冷的金砖地面紧贴着我断裂的伤口,贪婪地吸吮着我的痛苦和热量。

王莽和他身后那些爪牙惊愕、慌乱、甚至带着一丝隐秘贪婪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我能“听”到他们内心无声的喧嚣:“碎了!天命之玺碎了!”“王莽的天命……”“快!快捡起来!”……这些无形的念头,比刀割更甚。太后的身躯软倒在一旁,她最后的力量随着那一掷彻底耗尽,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无声的泪水,那泪水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她的悲愤、她的无力、她对汉家江山的哀悼,如同最苦涩的毒药,渗入我的玉质。这一刻,那维系了四百年的“天命”光环,如同我崩落的玉角一样,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在未央宫冰冷的空气中,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呻吟。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王莽脸上的惊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的阴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迫所取代。那碎裂的声响,那崩落的玉角,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精心编织的“天命”神话上。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狰狞的厉色,但立刻被强行压下。

“快!!”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焦虑而扭曲变调,完全失了方才的沉稳,“传太医!看护太后!”这命令更像一道掩饰的烟幕。他的眼睛,鹰隼般死死钉在地上翻滚的我和那块孤零零的断角上,几乎要喷出火来。

几个心腹宦官如同鬼魅般扑了上来,动作迅捷得近乎狼狈。他们的手指冰凉而颤抖,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贪婪和谄媚的复杂情绪,粗暴地抓住了我滚烫的玉身和那块冰冷的断角。那触碰带着一种亵渎的黏腻感,令我玉质深处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们用最柔软的、绣着祥云瑞鹤的明黄锦缎将我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捧起,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不,此刻我更像一件急需被掩盖的罪证。我的断角被另一块锦帕单独承托,像一件不祥的战利品。他们不敢看我身上那狰狞的伤口,目光闪烁不定。

我被捧到了王莽面前。他屏退了旁人,殿内只剩下几个绝对的心腹。他伸出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急切,揭开了包裹我的锦缎。当他看到我身上那道丑陋的、深可见骨的断裂面时,瞳孔猛地一缩,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断口处新鲜的玉茬,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一种刺目而绝望的微光。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断角,尝试着将它凑近我的伤口。然而,玉质已碎,脉络已断,那曾经浑然一体的连接,如今只剩下参差的裂痕,无论如何也无法完美契合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暴怒和恐慌掠过他的眼底。

“废物!都是废物!”他猛地低吼一声,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他猛地抬头,眼中射出狠戾的光芒:“听着!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泄露……”他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几人,未尽之言比任何酷刑都更有威慑力。几人慌忙跪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连称“不敢”。

“传宫中金匠之首!”王莽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镇定,但那镇定之下是翻腾的岩浆,“要最巧的手,最纯的赤金!立刻!”他死死盯着我的伤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场必须被完美掩盖的灾难,“用金!给朕……给孤补上!要补得天衣无缝!要让它比原来……更‘完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扭曲的偏执。他需要我,需要我这个“天命”的符号,哪怕它已经残缺,也要用黄金强行粘合出一个冠冕堂皇的表象。

很快,未央宫深处一间密闭的偏殿被清空,只留下王莽、他的心腹和一个须发皆白、双手却异常稳定的老金匠。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燃烧的焦味、熔融金属的灼热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被固定在一个特制的檀木架上,断裂的伤口暴露无遗。老金匠跪在我面前,浑浊的老眼紧盯着那道狰狞的伤口,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工具极其精巧:细如毫发的金丝,纯度极高的赤金锭,微型的坩埚和炭火。炭火被吹旺,发出幽蓝的光芒。

赤金锭被投入坩埚,在炽热中迅速熔化成了一小汪流动的、粘稠的、璀璨夺目的金色液体。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在坩埚中翻滚着,散发出令人晕眩的、象征着世俗极致权力的光芒。

“大人,请稍退。”老金匠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取出一根特制的、细长的、带着凹槽的耐热陶管。他小心翼翼地用陶管汲取了少许熔融的金液。那金液在管口滚动,如同贪婪的、滚烫的毒蛇信子,散发出足以焚毁一切的可怕高温。

当那滚烫的、足以熔化岩石的金液被精准地倾倒在我断裂的伤口上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比刚才被摔裂时更甚的酷刑!

“滋——!”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被灼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我!那金液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一种霸道的、强行侵入的力量,狠狠烫烙在我新鲜而敏感的玉质断口上!我内部的玉髓仿佛在尖叫、在沸腾!

那不是修复,是粗暴的入侵,是亵渎的烙印!高温灼烧着我的玉质,发出细微而恐怖的滋滋声,伴随着一种玉石被强行改变结构的、令人牙酸的碎裂感。金液如同无数条滚烫的毒蛇,带着蛮横的意志,强行钻入我断裂的玉质缝隙深处,试图用那璀璨的、沉重的、世俗的金属,来粘合、覆盖、甚至取代我那象征着天地灵气的、已然破碎的“天命”一角!

这痛苦带着王莽意志的烙印——冰冷、急切、充满了对“完美”表象的病态追求和对“残缺”现实的深深恐惧。金液冷却、凝固的过程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滚烫的金属强行禁锢玉石的酷刑。黄金的沉重与冰冷如何一点点覆盖、包裹住我的伤口,如同给伤口戴上了一个华丽而沉重的枷锁。

最终,一个完美无瑕的金色尖角形成了,它覆盖了断裂的痕迹,甚至比我原本的玉角更加耀眼夺目,在昏暗的偏殿里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虚假的光芒。这光芒,像一层华丽的金粉,厚厚地涂抹在未央宫崩塌的废墟之上,涂抹在王莽那颗急于登顶的、焦灼不安的心上。

檀木架被撤去。我被重新捧起,放置在一个更为华贵的紫檀承盘之中。那个新补的金角沉重无比,压得我整个玉身都微微倾斜,一种失衡感深入骨髓。它闪烁着冰冷而炫目的光,与我的温润玉质格格不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用黄金强行缝合的巨大伤疤。

王莽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殿中。惨淡的天光透过高窗,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仪式感,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触碰到了我——这方刚刚经历了粉身碎骨又被迫披上金衣的传国玉玺。

当他的手指真正覆盖上螭龙钮,当他全身的重量和意志都试图通过那冰冷的黄金和温润的玉石传递过来时,我感知到了。

那不是始皇帝囊括寰宇、气吞山河的磅礴意志。也不是刘邦草莽龙兴、混一天下的沛然豪气。

王莽的心潮,如同被飓风搅动的幽深泥潭。表层是滚烫的、岩浆般的狂喜——他摸到我了!这梦寐以求的“天命”象征终于在他掌中!那狂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和终于登顶的眩晕感。这狂喜是如此强烈,如此灼热,几乎要将我冰冷的玉质都点燃。

然而,在这滚烫的狂喜之下,更深、更暗、更冰冷的地方,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那恐惧如同万年寒冰,深不见底。他恐惧那道被黄金掩盖的裂痕!恐惧这“天命”根基的动摇!恐惧今日未央宫这一幕会被史笔无情记录!恐惧天下悠悠之口!恐惧这用尽手段、披上圣贤外衣才攫取到手的权力,会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溜走!

他甚至恐惧手中这方玉玺本身——它见证过强秦的覆灭,见证过汉室的兴衰,它那冰冷的玉质深处,是否也正用同样的目光,嘲弄地注视着他这个新朝的缔造者?这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的狂喜,让那热度也变得虚假而脆弱。

狂喜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地绞缠、撕咬,让他的气息都变得紊乱而急促。他试图用意志去压制那恐惧,试图通过紧握我来汲取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之力。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我捏碎,将那裂痕彻底抹去。他掌心渗出的汗水,冰冷而粘腻,沾染在我的螭龙钮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

这极致的矛盾,这虚伪的根基,透过他滚烫的掌心,毫无保留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那新补的金角,沉重、冰冷、尖锐,像一根耻辱柱,深深钉在我的身体上,也钉在了他所谓“新朝”的命门之上。

殿内的光线在无声流转,窗棂的影子被拉得更长,如同鬼魅的爪牙,缓缓爬过冰冷的地面,也爬过王莽苍白而紧绷的脸。他依旧紧紧攥着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掌心的汗,先前是滚烫的,此刻却变得一片冰凉,粘腻地包裹着我的螭龙钮,仿佛一层无法摆脱的污浊油膜。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一个心腹宦官如同影子般闪入,垂首肃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恭顺:“禀摄皇帝,吉时将至,百官……已在未央前殿候驾。”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王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攥着我的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深潭般的恐惧似乎被这声催促搅动,猛地翻涌了一下,几乎要冲破他竭力维持的表面冰层。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未央宫深处陈腐的灰尘味道,也带着他自己身上一种混合了熏香与焦虑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腾的狂喜与恐惧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凝固的、如同面具般的“威严”。那是一种抽离了所有真实情感,只剩下符号意义的姿态。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我放回那个紫檀承盘之中。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夸张的谨慎,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而,当他指尖离开我玉身的那一刻,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细微的颤抖。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象征“新朝”权力的玄端朝服,衣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抬起,试图恢复那睥睨天下的姿态。目光扫过承盘中的我,落在那金光灿灿、完美无瑕的新角上。那目光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安慰,最终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走。”他吐出一个字,转身,不再看我。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宦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承盘。我躺在冰冷的紫檀木上,身下是柔软的明黄锦缎。那新补的金角沉重地压着我的重心,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让我感到一种失衡的拉扯,那断口深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那粉身碎骨的瞬间。宦官迈着细碎而急促的步子,捧着承盘,紧跟在王莽高大的身影之后。

我们穿过幽深的长廊,廊柱的影子一根根掠过,如同巨大的栅栏。前方,是通往未央前殿那无比宽阔、无比漫长的玉阶。玉阶之下,黑压压一片,是新朝的“百官”。他们穿着改制后的、样式古怪的朝服,垂首肃立,如同沉默的石俑。

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谄媚、或麻木、或深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如同无形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拾级而上的王莽,也射向他身后宦官手中承盘里的我。

王莽的步伐稳定而沉重,踏在玉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着历史的鼓点。他越走越高,离那象征最高权力的御座越来越近。阳光从巍峨的殿顶斜射下来,将他投下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几乎覆盖了整个丹墀。那影子如同贪婪的巨兽,吞噬着玉阶的光泽。

捧我的宦官在御座旁停下,屏息凝神。王莽终于走到了玉阶的最高处。他缓缓转身,面向阶下的群臣。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那身玄端朝服在光线下闪烁着幽暗的光。他微微抬手。

宦官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尖细、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激动,大声宣告:

“传——国——玉——玺——到——!”

整个前殿广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似乎凝固了。

我被宦官高高捧起,展示在初冬惨淡而刺目的阳光之下!那新补的金角,在阳光下爆发出一种近乎暴烈的、刺眼夺目的光芒!金光璀璨,如同流动的熔金,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它掩盖了断痕,掩盖了痛苦,掩盖了未央宫深处那绝望的一掷,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金色谎言,悬浮在未央宫的上空,悬浮在“新朝”的开端。

阶下群臣,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山呼之声如同海啸般骤然爆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命归新!江山永固!”

“圣德巍巍!光照寰宇!”

声浪滚滚,震动着殿宇的飞檐,也震动着我的玉质。这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试图将我托举到一个神圣的位置。然而,透过这震耳欲聋的声浪,透过那刺目的金光,只有脚下玉阶的冰冷,只有那金角强行禁锢伤口的沉重与灼痛,只有王莽那看似挺拔的背影深处,无法消弭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与空洞。那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承盘的紫檀木,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玉髓。

新朝的第一缕“天命”之光,就这样,带着一道被黄金强行缝合的、无法愈合的巨大裂痕,在未央宫冰冷而喧嚣的空气中,虚假地、沉重地、摇摇欲坠地升了起来。金角的光芒越是耀眼,那道深埋的裂痕,便越是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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