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傍晚,眼见天色将黑,白沙河的流水穿城而过,岸边的摊贩们并不归家,陆陆续续在摊上挂了红黄各色灯笼,也有驾车挑担匆匆赶来的生意人,一时间临水街上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上几分,此为四方城中夜市独有之景。
人头攒动间,一劲装少女嘴里啃着刚出炉的煎角子慢腾腾地靠边走着,她名叫赵灵竹,十九岁,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在路上风餐露宿了大半个月,总算是赶到了四方城,自然是要好好体会一把赫赫有名的夜市。
这厢嘴里的吃食还未嚼完,又见桥头石碑旁支着一炙肉摊,架子上铺满了片得极薄的猪肉、羊肉,正滋滋冒油,摊主是个胖妇人,身板瞧着有两个赵灵竹那么大,干起活来却格外麻利。只见她抓了一把芝麻花末撒在肉上,临到肉炙好前,又拿一木棍沾了蜂蜜往肉片上均匀地淋上一层。赵灵竹没见过做得这样精细的炙肉,三两下把手里的角子吃完,大步往桥头迈去。
就这么一路吃吃看看,待到一条临水街夜市逛完,赵灵竹已是有些撑了,方才吃进肚内的油腻一气儿地涌了上来,她脸色白了白,四处张望了一圈,寻了个颇为雅致的茶楼往里走。
大晚上茶楼里客人竟也不算少,赵灵竹一条腿方迈进了门,店里的茶博士就殷勤地迎了上来,一双机灵的小眼在店内扫了一圈,将她带至了临河靠窗的一张方桌前。
那桌坐了个女子,衣着精致却不繁复,头发用一青色绑带松松地束在肩后,身形清瘦,面上无多少血色,一副病弱的模样,此刻正拈了块小巧的糕点准备送入口中,瞧见来了人,复又将糕点放回了盘中,朝他们望来。
茶博士脸上堆了笑,稍稍弯下腰询问那女子:“现下店中已无空桌,是否方便让这位客人与您同坐?”
那女子见赵灵竹只身一人,又是位年轻姑娘,便点了头。茶博士稍稍松了口气,待赵灵竹坐下点了茶水后,又向二人告了声罪方才离去。
等茶的工夫赵灵竹偷摸拿余光瞥了那女子几眼,见对方似是对屋中人、窗外景一丝兴趣也无,只专心吃起了方才因着茶博士的打断而没能入口的小点心。茶楼大厅内多是三五成群的文人,像是眼前人这般独自坐着品茶的反而少见。
赵灵竹一身练功的衣裳,也与这茶馆格格不入,两个怪人凑一桌,倒也算合适。
没等多时茶水便上了,茶汤清亮泛着点淡绿,赵灵竹不懂茶,捧起茶盏吹了吹,大大灌了一口,腹中的不适这才消解下去一点。
待要喝第二口时,对岸猛地传来一声喊叫,刚到手的一碗好茶险些尽数泼到她那张俏脸上。赵灵竹心里道了声好险,忙把手中杯盏稳稳放回桌上,这才探头往外瞧去。
对岸已是熙熙攘攘聚起了不少人,更是有几个汉子站上了高处,手舞足蹈地往下游比划着什么。赵灵竹扭头一看,河上一艘小船上火光冲天,晃晃悠悠地往岸边停靠的一艘客船上撞去。
听了动静店内众人纷纷涌向窗边想要一探究竟,赵灵竹身处的位置正是最佳观测地,正要往下瞧,余光瞥到了桌对面的女子,她面色不太好,有一男子挤到她身边把半个身子探向窗外,她只好缩着身子尽量远离那人,瞧着可怜极了。
眼看还有人在往她那处去,那弱不惊风的身子恐怕是要被挤出更多毛病来,来不及多想,赵灵竹忙两步跨过去,把不管不顾挤过来的男子推开,将人虚虚护在了自己和桌、墙之间的小缝隙里。
那女子被赵灵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侧过身来面对她,刚想张嘴说什么,外头又爆发出了一阵惊呼。赵灵竹心里好奇得紧,顾不得那女子,忙探出头去瞧下游。
只见那着了火的小船一头撞上了客船,眼见着火势就要往客船上蔓延,客船已是来不及放桨划走,船舱内一对年轻男女惊慌地跑出来,船首处,船主急急地朝着他们喊了些什么,罢了转身往河里一跳,独自游水逃命去了。
那男子见状也脱了外袍,往河里一扎不见了踪影,只余女子一人在甲板上不知所措地张望着。赵灵竹气得直骂那两个只顾自己跑的男人,正琢磨着以自己的轻功能否带着那女子脱险时,那厢离客船最近的房顶飞出一人,借着岸边的灯火勉强看出是一白衣女子,凭着一身漂亮的轻功将船上女子一把捞起,携着又飞回岸边去了,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叫好之声。
河上险情已解,赵灵竹这才想起来方才看得兴起时似乎有人用极轻的力道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低头朝下一看,哦,差点忘了自个儿也救了一个呢。
不过,她什么时候扑到自己怀里了?
赵灵竹哪里知道是她忙着打探窗外险情之时,不自觉地与人紧紧贴在了一起,那女子坐着,她站着躬身往窗外探,正好将人搂进了怀里。
她只当是病弱的娇小姐被人冲撞受了惊,忙学着以前师娘安慰自己的样子,手掌贴着她瘦削的脊背轻轻顺了顺,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别怕,有我在呢。”
那女子苍白的脸上隐约透出了点红,赵灵竹见自己把人弄得难为情了,连忙把人松开了一些,正巧热闹也瞧完了,她一手拨开身后哄闹的看客,一手护着人挤出了这片是非之地。
到了店外,曲元才将自己从赵灵竹的臂弯里挣出来,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店里人挤人全扎堆在窗边那一小块地方,偏偏眼前这姑娘还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她险些要被憋死。
可人是好意,自己也不好怪她。
赵灵竹毫无察觉,见她呼吸急促不发一言,忙问:“可是难受?我带你去寻个大夫瞧瞧?”
这人真是古道热肠,她们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在同张桌子上坐了一刻钟,她便又是护着人又是要送医的。
这般单纯的小姑娘,独自出门实在容易被骗。
曲元把气喘匀了,她心里头虽七弯八绕地想了许多,面上却不露声色,朝赵灵竹略施了一礼,只道:“无碍,我回去歇歇便好了,此前多谢姑娘。”
赵灵竹喜滋滋地受了她的谢,见天色已晚,又非要送曲元回家,曲元推拒了几次无果,只好再次谢过她,带头往家里走去。
离开前曲元朝着方才坐的位子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那头众人还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窗外之事,她那碟才堪堪吃了两块的“到口酥”怕是只能下回再来了。
下回,下回又不知是多久之后了。
曲元不喜与外人多言,且心里还惦记着另三块未能吃到嘴里的点心,因而一路上除了领路并未说太多话,但架不住赵灵竹是个极能唠的,从方才白沙河上的火船讲到自己在临水街吃了多少吃食,又兴致冲冲地将师门上下的趣事搬出来与曲元分享,曲元听着听着心情竟也不那么糟了。
待穿过了几条小巷到了曲元的住处时,赵灵竹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只不过她向来想起什么便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倒是还不曾透露自己到底是哪门哪派的。曲元听得好笑,心想这姑娘要是去城南瓦舍里搭个台子,兴许也不比那说书说了三十年有余的王快嘴差。
曲元的住处是个看起来颇气派的大宅子,但不知为何她走的只是个极不起眼的角门。赵灵竹寻思着兴许她是偷摸溜出来玩的,便也没多问。
只见她上前屈指敲了敲略有些旧了的木门,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缝里露出了半张警觉的小脸,里头的小丫头见是曲元,这才放松了神情将门缝拉宽了些。待见到曲元身边赵灵竹时,脸上又再次恢复了警觉之色。
那张脸上神色变来变去,被门边昏暗的灯笼一照,更显得有趣,赵灵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被小丫头横了一眼。
小丫头名唤菱儿,自小就在曲元身边当贴身丫鬟。曲元身子不好,家中看得紧,在家中憋了数月,今日的确是偷偷出的门,便央菱儿为她遮掩一二,在这角门帮她守着。
曲元走上前点了点头,菱儿便悄然消失在了门后,回过头来时,赵灵竹仍在一旁偷乐,曲元这才瞧见原来她笑起来时有两个酒涡,一边一个坠在脸上。
人送到了,赵灵竹抬手告辞,曲元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方才听你说今日才入的城,可有去处?”
今夜承了她的情,虽说现下城中还算太平,但她一个心无城府的姑娘只身在外,即便身怀武艺也难保不会遇到什么糟心事。虽说将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带到府内难免会引起家主的注意,但编个故事勉强也能够应付过去。
曲元还在绞尽脑汁地给赵灵竹编造来路,却见那姑娘摆了摆手,道:“我虽未曾到过此处,但我师姐常来,她曾说东郊有间客栈凿了处无火自热的汤池子,泡进去舒坦极了,我今夜便要去那里!”
她性子风风火火的,说罢便同曲元道了别,运了轻功赶着要去泡汤。行了一段路,方想起来她那师姐是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只是不知道现下在何处,不然也能给那位病弱的姑娘瞧一瞧。
“哎呀,”赵灵竹停下脚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方才聊了一路,竟是忘记问她的名姓了!”当下又调转脚步回了那宅子,原是想翻了墙直接去寻人的,将将跨上墙头,忽而眼前猛地浮现了师娘的脸。
出门之前师娘帮她检查行囊,将她送出门,罢了又交代:“在外头切莫胡来,若是惹了事,这辈子都别想下山了。”
赵灵竹身子抖了抖,师娘这也不知是叮嘱还是恐吓,或许两者都有。
师父坐在屋前的大石台上喝酒,听闻此言点头表示赞同。
师娘瞧着温柔可亲,教训起人来却是从不手软的,师父更是向着师娘,因而此刻赵灵竹坐在墙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飞身跳出了墙外,乖乖绕了一大圈到了正门前。
门檐下悬着大大小小十余块匾额,皆是“虚室上白”、“紫气东来”一类的,朝正中看去,一块雕了繁杂花纹的厚重匾额高高挂起,上书“曲府”二字。
赵灵竹一头雾水,不知这曲府到底是做何营生的,要挂这些奇怪的牌子,倒是能瞧得出来家底厚实。她向来心大,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既知晓了住处便不怕找不着人,若真见着了师姐再来寻人便是了。
少女脚尖一点闪进了夜色中,到临水街边的一个甜水铺取了寄存的包袱,欢欢喜喜地朝东边寻那郊外客栈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