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画面正中央,黑色衬衫外套,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五官并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高挺的鼻梁和纸一样白的肤色。
他站在黛色远山下,说不尽的凄凉惨淡。
可明明是夏天,明明是十**岁的年纪。
程亦杨抬头望去,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面刷着深褐色油漆的墙。
最后,程亦杨鬼使神差的留下了这张照片。
一声犬吠,小镇子的午休结束了。
“程亦杨,菜地去不去?”夏国山手里拿着顶草帽走出来。
岭镇四面环山,中间围川,有几条小溪流穿过,天然的地理条件下,家家户户都种着几亩地。前些年镇子响应乡村振兴战略,建了好几个综合性冷藏菜库,从当地收购新鲜蔬菜,集中包装后运向外省。
菜库建起来后,岭镇一些荒废多年的地又被重新拾了起来,种上了绿油油白生生的菜。
夏国山和李淑娟年龄大了,家里小辈又都不在身边,于是就把家里的地承包了出去,自己只留了半亩。
程亦杨摁灭手机,“去!”
“去了可得干活。”
“干!”
只要不写作业不做试卷,干什么都行。虽然高考结束了,但阴影还在。
夏国山把自己头上草帽摘下来扣外孙头上:“草帽戴上,太阳毒着呢。”说着又自己去取了顶。
菜地有些远,夏国山的电动小皮卡只能坐两个人,程亦杨只能塞后面车斗里。李淑娟怕他颠着,还拿了块破垫子放车斗里。
程亦杨小时候没少坐车斗——那时夏国山还开着一辆二手破皮卡,模样很像光头强的那辆车,程亦杨天天嚷着让姥爷开车带着自己去砍树。
颠了十几分钟到了菜地,程亦杨从车斗里直接跳下来,巡视疆土——半亩地,种了青梗散花和西葫芦,还零散的种了点自家吃的茄子辣椒西红柿。
这两年菜库收芹菜收得多,菜价也好,但种芹菜费工,从播种到收割,几乎闲不了,所以夏国山和李淑娟种了一年后就改种西葫芦了。
西葫芦在岭镇这边叫菜瓜,产量大,好打理。
六月前后,散花还包在森绿的外叶里,西葫芦却正繁茂,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二十五六度的气温,对于夏季来说实在难得。
阳光很刺眼,照得菜地里的绿叶镀上一层金属色。
“杨杨,帽子戴好——”李淑娟朝程亦杨喊。
草帽有些粗糙,抵在额头上磨得难受,程亦杨戴了一会儿就摘下来了。
菜地旁挖了沟渠,将横穿镇子的河水引进四方田地。水声淙淙,混杂着风吹树叶的哗哗声。
夏国山拿着一把锃亮的弯刀,将西葫芦从根部割下来,整整齐齐放进背篓里。
三人分工,夏国山采摘西葫芦堆放到背篓里,程亦杨把背篓背到田头放进车斗,李淑娟往每一个西葫芦上套泡沫网。
西葫芦产量大,一株上能长好多个,而且生长速度快,今天刚割完,明天又有新的长出来。
好在地不多,也忙得过来。
程亦杨站在田埂上,等着夏国山把背篓装满。
“姥爷,咱们家旁边那院子是不是翻新过,我记着以前外墙还是白漆。”
——现在变成了深褐色的漆。
“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装修的时候也没见宋家谁来,就一帮装修的成天拿个电钻钻,吵死了……”
夏国山将手里刚割下的两个西葫芦放进背篓,“背过去,让你姥把下午的和早上的分开放。”
“婶——”从田头马路上开过一辆三蹦子,装了满满一车黄河蜜,一个皮肤黑红的中年人探出脑袋,“哟,菜瓜这两天菜价可高呢。”
“是,今年库上收的多。”
“这是孙子?”
“外孙,莹子的。”李淑娟笑着答。
程亦杨叫了声叔叔。
“诶!”中年人下车,从后面抱了两个瓜,“来,甜着呢,今年日头足,瓜长得好。”
李淑娟也笑着从自家车上拿了堆西葫芦递过去。
有来有往,没人说谢谢,谢意却在流转。
到下午五点多,太阳西斜挂在山头,满车的西葫芦外面套着白色的泡沫网,只露出圆圆的头和深绿色的根部。
车上装满了西葫芦,程亦杨没地方坐了,于是就和李淑娟走回去,夏国山开着车去菜库交菜。
“姥姥,晚上吃什么?”程亦杨两只手提着瓜蔓,像提了两个黄色的大锤子。
“想吃什么?”
“菌汤面。”
走到院门口,程亦杨看见旁边宋家一直紧锁的院门竟然开着。他愣了两秒,抬腿迈了出去。
朱红色的大铁门,铜狮子衔着两个门环——镇子上十家有七家是这种门。
程亦杨站在大门前,向里面瞥了一眼——就一眼,实在是无心之举。
但在别人看来这个姿势就有些可疑了。
“你好。”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乍起。
程亦杨猛地回身,看见午后被拍进照片的人正盯着自己看。
“……你好——”程亦杨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都没怎么慌过。
“我……那个……”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浅蓝色短袖,灰色工装裤——应该不像什么居心不轨的人吧。
“你有事吗?”对方问。
“……”
“我……来送瓜!”程亦杨举起一边胳膊,将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黄河蜜亮了出来。
对方愣了几秒,然后双手将瓜接了过去,“谢谢。”
程亦杨长舒一口气。
“旁边是我姥姥姥爷家,”程亦杨指了指自家的方向,“我暑假过来玩。”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嗯……那就——再见!”
回去的路上,程亦杨恨自己一个在学校认识半个年级同学的社交小达人,怎么现在像一个逃兵似的落荒而逃。
-
“杨杨,你去哪儿了?我一转身,发现你没跟着我进来。”李淑娟手里拿着泡菌菇木耳的碗问。
“姥姥,我把一个瓜送邻居了。”
程亦杨拎着剩下一个瓜走进厨房,水龙头下敷衍地冲洗了一下。
“你说宋家那小伙子?都没怎么见他出来过……”
咔嚓——
瓜被一刀砍成了两半。
李淑娟还在说:“你一天没事干就去找那小伙儿玩嘛,我看他和你差不多大,上次念念回来,说镇子上都没同龄的小孩和她玩……”
香菇,姬松茸,杏鲍菇泡软后切片,热锅爆香蒜瓣,下菌菇和木耳翻炒,加水,水沸后加盐和香油,菌菇汤出锅。
重新起锅烧水下面,捞出后加紫菜和葱花,淋上刚才的菌菇汤,简简单单三碗面。
还没端出厨房,程亦杨就迫不及待拿筷子挑了根面吸嘴里。
“汤要撒了!”李淑娟皱着眉头把程亦杨撵出了厨房。
“姥姥,你做的面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就我有这个口福能吃到,别人想吃都吃不到!”
李淑娟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笑骂:“就你会说,赶紧吃。”
突然,程亦杨想起了被他拍进照片的人,他好像是一个人住,那怎么吃饭?他自己会做饭吗?
晚上,程亦杨睡觉前去拉窗帘,又看到了那扇透着阴森白色灯光的窗户。他辨别了一下方位,发现是宋家的房子,那房间里住着的不就是……
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明天见着了得问问。
怎么不换个暖黄色的灯,这白灯晚上看着多吓人啊,程亦杨这么想着,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程亦杨难得起了个大早,赶上了早饭。
去地里收完今天的西葫芦,回家才十一点,程亦杨把躺椅搬到院外大树下,拿着蒲扇摇,眼睛却一直往旁边的院门瞟。
直到中午李淑娟喊他吃饭,他才慢悠悠摇着扇子进院。
李淑娟吃饭的时候说:“杨杨,那树上有臭虫,别在树下面躺了,待会儿把躺椅搬进院里来。”
“虫子在树上待得好好的,不会下来的。”
“怎么不会,那东西沾衣服上,味道难闻得很。”
程亦杨嘴上应着,午饭后却依旧没挪躺椅,摇着蒲扇躺上去。
浑身雪白的猫揣着手在房顶晒太阳,听见程亦杨掐着嗓子学猫叫,连眼神都没施舍一个。
程亦杨盯着那扇紧闭的朱红色的大铁门,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恍惚中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程亦杨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姥姥拿着个大木勺站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不是说这树上有虫子吗——”李淑娟摸了把程亦杨的额头,“睡出一脑门的汗。”
“三点多了,别睡了,进来喝醪糟。”
程亦杨晕晕乎乎从躺椅上站起来,往房顶上一瞥,原本趴着晒太阳的猫不见了踪影,再往旁边一瞄,朱红色的大门依旧紧闭。
刚进院子,就闻到一阵酒糟的香味。
醪糟是前两天李淑娟拿剩米饭做的,煮的时候加了绿豆和杏仁,这会儿已经放凉了,程亦杨很快清扫完一碗,又去厨房盛了一碗。
“姥姥,”程亦杨从厨房伸出脑袋朝院子里喊:“家里有一次性饭盒吗?”
“没有,你要一次性饭盒干什么?”
程亦杨拿着大木勺出来:“我想给邻居送点。”
李淑娟一听立马去厨房找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绿豆醪糟递给程亦杨,“别忘了把碗拿回来。”
“知道了!”
“慢点,别洒了!”李淑娟在后面喊。
哐哐哐——
哐哐哐——
碗很大,程亦杨得腾出一只手敲门,剩下一只手端碗很吃力,快端不住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来人穿着件黑色的无帽卫衣,打开门的瞬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程亦杨将手中的碗捧出去:“我姥姥煮了绿豆醪糟,让我来给你送点。”
对方愣了两秒后接过碗,“谢谢。”
“那个,我姥姥叫我把碗拿回去。”
对方低头看了眼碗,“好,你先进来吧。”
程亦杨跟着进了院子,院子里放了张圆石桌,旁边种了棵枣树,还没程亦杨肩高,不过叶子倒是翠绿油亮。
“我叫程亦杨,你叫什么名字啊?”
前面的人停下来,转过身,“我叫宋闵。”
“宋悯——悲悯的悯?”
“不是,悲悯的悯去掉竖心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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