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宜皱起了眉,大约是先前在屋内被关了好几个时辰的缘故,他的性子被磨平了许多,但若说全然没有一点情绪起伏倒也不可能,他心里却又焦躁不安。“殿下,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任他们查便是,黑的总不至于变成白的。”
魏邤的笑容僵持在了脸上,他的面色也冷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躯,曳开步子在院中慢踱,突然看向陆相宜。
陆相宜被他这一看,心里看发了毛。
“没做过?就凭你的一己之言?刺客的身量与你相当,黑袍底下又是陆公子最爱的暗红鎏金袍,陆、许两家相斗多年了,如今陆大人驾鹤西去,公子定然会怀疑是许家作祟,你是心生仇怨想要报复吧?”魏邤道。
“若是我有心报复,定然不会穿那一身红袍,岂非是不打自招?”
“那大理寺为何要将公子的一切行程记录在册?”魏邤的嗓子有些哑,大抵是在御前说了太多的话。
“他若早知你并非真凶,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查一个没有嫌疑的人,若非是天生蠢笨,那便是......倘若他并不关心真凶,只要公子来抵罪呢?”
陆相宜一时间噎住了,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自己的双手止不住猛烈地抖动起来。“你、你是什么意思?”他连同称呼都忘了改,足见陆相宜此时的惶惑与恐惧。
魏邤倒也不怪罪,他笑着重复:“公子,倘若,本宫只说倘若,倘若就连那刺客也是有心之人安排的,目的只是为了嫁祸与你,这一切是否又说得通了呢?”
陆相宜如受雷磔般凝滞原地,他再也止不住颤抖,连开口说话都变得困难起来,“为......为何?为何要嫁祸于我?”
魏邤故作无辜地摆了摆手:“大约是陆公子得罪了人,哦不,大约是陆家,否则为什么死了一个陆尚书还要穷追不舍,大费周章要置一个陆公子于死地呢?”
“你说对吧,陆公子?”
魏邤猛然靠近与他,陆相宜来不及后退便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有人要他死,有人要他死!
他的手撑在光滑的石板上,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却发现摸索了半天,连一根杂草都没有。他现如今连杂草都不如,杂草尚有根有土,而他就好像飞蓬,一刮风就再也不见踪影。
陆相宜惊慌地扑向前揪住魏邤的袖子,却不想他一抽手,自己堪堪抱住了他的大腿,“求殿下!求殿下救我!”
魏邤怫然不悦,他俯视着陆相宜,仿佛在看一个不起眼的物什,“救你?本宫为何要救你?”
陆相宜匍匐在地,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陆家嫡子,如今像是一条落水狗般摇尾乞怜,可怜至极,徐让尘微微偏过了头,他不忍再看。
陆相宜哑着声音哭喊:“我为殿下做牛做马!只求殿下救我一命!救陆家一命!”
父亲死了,之后就轮到了自己,再呢?是陆氏全族还是谢氏?是谢氏......还是谢闻枝?陆相宜不敢细想。
魏邤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仿佛一切都是他手中玩物一般,良久,他才笑了一声,缓缓道:“本宫今日邀你至此,便是想救公子一命,但沁雪宫并非收容所,本宫只能助你一时,不能助你一世。”
“谢殿下!谢殿下!”陆相宜听闻此言后忙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魏邤莞尔一笑,将那张薄纸落在陆相宜的面前,他便如同珍宝般捧在手心,“这张单子上的内容只有云岁骛知道,若他来不及核实,凭他一己之言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几日便是你最后的机会,能否将那些证据全然销毁,就凭自己的本事了。”
被徐让尘送出宫后,他跌坐在宫门前,呆呆地望着沉沉夜色,黑压压一片,好像随时能将他压得粉碎,他瘫坐着,脑子里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守卫的士兵向他走来,步子随着铁甲晃动,一声声好像是在催陆相宜上路。
士兵正要催他走,陆相宜便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四处逃窜,他没有向城外逃,城门紧闭,他回不去大相国寺,他只能逃,在裕都城里躲着官兵躲着探子,最后竟摔在了一处官员宅邸之前。
他的脑袋重重磕在了石阶上,一阵头晕目眩过后他木讷抬头,空荡荡的夜空下,赫然钉着“谢宅”的牌匾。
谢宅,谢宅。
他嘴里喃喃着,这大概就是宿命的指引,他注定是要来求谢闻枝的。
“开门!开门!我要见谢大人——”
门吱呀呀的开了,未等小厮反应过来,陆相宜便扑在了他的身上。
“谁!谁敢在谢宅造次!”小厮同样惊恐的无以名状,他死死抵着陆相宜,试图将他挡在门外。
“谢闻枝!我要见谢闻枝!求你让我见他!”
陆相宜苦苦哀求了许久,小厮终是不忍,说道:“你且再此等着,我求找谢大人!”
“多谢,多谢......”
“你叫什么名字?”小厮蹙眉问道,“我总不能连你是谁也不知道,待会怎么和大人禀报!”
陆相宜正要报出自己的名字,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嘴张张合合竟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快说啊?”小厮显然有些不耐了。
陆相宜颤抖着望着谢闻枝的书房,那里灯火明亮,他是多想靠近那一点温暖如豆的灯火。但是他不能说。
有人要他死,他不能说,他不能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行踪。
“我......我不见他了,不见了。”陆相宜像是丢了魂似的往后退了几步,他的额头还在流着血,他感到自己浑身发烫,却又像是如坠冰窖。
“不见了......不见了!”
小厮颇为不解的看着陆相宜,暗暗骂了一句“疯子”,随即又合上了门。
陆相宜觉得可笑,事到如今连自己的名字竟也成了忌讳。
最终,他在赭丘前,相府即将废弃的马厩里战战兢兢度过了一晚。
次日,天微微亮起他便赶着要走,一旁的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控诉自己对陆相宜的不满,他拍了拍身上沾满的茅草,展开那张揉皱过无数遍的单子,一遍又一遍地看。
但是这太多了,一个个排列的地点犹如一把把利剑向他刺来,他从未想过这一桩案子却是给自己设下的一个局,他看着那几个地点,一时竟不知哪些自己去过,哪些只是路过。
但他好像并不打算先去这些个地方,他再次揉皱纸团,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只身朝着五柳巷的方向去了——五柳巷乃是众多达官贵人的栖居之所,相较西大街要清静些,陆府也曾在那头。
如何抄小路陆相宜最熟悉不过了,不消半会儿,他便看见了自家的牌匾,陆府本该由他继承,但陆惟明悬案未能查清,自己不便以面示众,尽管不久前登上天子堂让他再次成为裕都的焦点,但这陆府却早已搬进了二叔一家,他至今未曾前来拜访,而他们也没有派遣下人至寺中慰问。
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大臣要朝的时候,他蹲在一旁的石狮子后头,静静等待着大门打开。
“嘎吱”一声,大门轻启,陆相宜“蹭”地冒出脑袋,竟是一位婢子开的门。
陆相宜心下一惊,随即压低声音唤道:“千文!”
小姑娘听见了旧主的声音,忙循声望去,脸上同样是又惊又喜。
她小跑至陆相宜跟前,眼里还噙着泪花:“公子!公子怎的这副打扮?公子受苦了......”
陆相宜苦笑一声,想去轻抚她的脑袋安慰,伸出的手却又凝滞在了半空中,他的手并不干净,他讪讪又收回了手,问道:“我没事,万贯呢?”
千文,万贯都是陆相宜取的名,铜臭味虽是重了些,没有书香气,但却对这出生贫寒的兄妹来说无不是讨了一个吉利。
千文咬了咬唇,这才艰难开口道:“哥哥听闻公子失踪的那天便收拾了行囊,说是要去寻公子,至今未归呢......”
陆相宜哑然失笑,鼻尖一酸:“他能去哪找呢,定是出了城,这天下这般大他又能去哪呢?”
千文忍不住淌下了泪,道:“兄长说公子对我们乃是救命之恩,天下这般大,也就这般大,总能找到公子,但如今见到公子安然无恙奴婢便放心了。”
见快到了时辰,陆相宜说出了此番前来的目的:“千文,你可知府上还有多少现钱?”
“公子可是短了银子?这整个府上的东西都是公子的,待奴婢与大人说一声,公子绝不会愁没有银子!”千文越说越激动,她巴不得陆相宜马上回到府里来。
“不,”陆相宜却摆了摆手,道:“这府邸已然是二叔一家的了,我想求二叔给我留五百贯银子,五百贯就够,以后再不叨扰。”
“公子......公子为何只要五百贯?”
陆相宜抿了抿嘴,心想着,五百贯足够碎云在裕都偏僻些的地方买一所良宅了,他不喜吵闹,若是想要离开裕都,五百贯也够他去别处生活。
“若是......若是十日后我没有来,你便替我向二叔求这五百贯,我将玉佩给你他定然认得,再请你将这些银子送去大相国寺,找一个叫净明的和尚,他会带你见我的师父,将这些钱交给他便是。小心些,那山路并不好走,更何况是姑娘家......”
“那若是公子来了呢?”千文眼光殷切,像是在恳求他能够留下。
陆相宜凝滞半晌,随即笑道:“若我来了,那便不走了。”
告别了千文,陆相宜去租了一匹枣红马,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花完了,却生出一种一身轻松之感,好似生死随缘。
他在马厩想了一晚上,好像是对这些天发生的种种尽数看淡,又回想起自己匍匐在魏邤脚下摇尾乞怜的模样,不由得让自己也生出了厌恶来。倘若父亲还在世的话,让他瞧见了这一幕,恐怕是会与自己决裂。
裕都城外的一条小路上,这里再无裕都的繁华盛景,留下的只有一声声永不间断的哀嚎,这是连贫民窟都算不上的地方,留在此处的都是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
他清楚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施粥。
没错,施粥,带着大相国寺与碎云的指令,和一众和尚来此施粥济贫的。
早晨,这里没有东西大街的人烟辐辏,响彻锅碗瓢盆,这里只有宁静,宁静的犹如不见底的深渊,宁静的让人恐惧。他将目光投向老乞丐时,他正在用树枝划着一个个正字,陆相宜一看变懂了,昨日又死了两个人。
他骑在马上不肯下来,这是陆相宜与言栀二人最相似的一点,他们从不愿让自己的鞋沾上一点泥,更何况是能陷入半个马蹄,重启熏天的污泥。他不知这里有什么是值得自己销毁的。
马蹄漫无目的地踏过了整条街,老弱们皆仰首望着这位少年,眼中的光随着他的离去逐渐暗淡,陆相宜甚至没有一文钱能施舍给他们了。
直到他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瞧见了一位面目狰狞的男人,大约是男人,或是女人,他分辨不清。那人蜷缩在墙角,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或者是死了,但他好像从未见过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陆相宜冲他问道,可那人却头也没抬。
陆相宜皱了皱眉,问:“你的脸怎么了?”
依旧无人应答。
嘶......莫非是哑的不成?
“他呀,他是上个月来的,脸是被火烧的,城里的人看他面目可怖,官兵就送他来此啦!”一旁的老妇人正用她龟裂的手搓洗着破衣裳,水桶里的水浑浊无比,大约是这些天积攒的雨水。
陆相宜转头看向那位老妪,问:“被火烧的?”
“是呀,是呀。”
“那他怎么不说话?”陆相宜又问。
老妪停下了搓洗衣裳的手,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他的舌头,舌头!被人拔啦......”
“什么?”陆相宜大惊道,“为什么?”
老妪摆了摆手,好像在谈论一件无比寻常的事,“这年头不太平,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都是常有的!”
陆相宜无以为报,身无分文,只好将头上挽发的银簪递给了老妪,随即一打马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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