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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变故

浮月没什么压力地将原主一大家子送走了,她一个人,终于捞着个清闲。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下午在华老爷处闹了一通,此刻已是彻底黑了。华家人审美奇葩,房子建的跟迷宫一样,深更半夜连盏灯都没有。她七拐八拐绕了好半天,总算绕出来。

方才里里外外围着的人全都各回各家了,谁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浮月猜测他们大概率会觉得庆幸——庆幸丢人的不是自己。至于华老爷和华夫人,想必正躲在被窝里面尴尬自闭怨天尤人为下午发生的那些事抠脚。

后院里没人,很开阔。月朗星稀。四下里没有张灯,月亮泻下来的光就明亮起来了。浮月靠着墙根蹲下来,有些伤感的抠地上的草——虽说她不该有“伤感”这种情绪的。不过学了这么多年人类的所作所为,她对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倒是清晰。就比如此刻,她觉得应该伤感一下自己现在的遭遇:死了这么多年再次睁开眼睛,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跟着上演了一场乡村版狗血家庭伦理大戏。

这下真的,连死的机会也没了。

她磨磨蹭蹭的走回华月的房间。想着收拾一下东西今晚就上路。这破地方她反正是待不下去,届时她就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落脚,然后一个人安生的过一辈子。她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现在没了修为,换了个凡人壳子,然后再一头扎进凡人堆里——这样就算上辈子的仇家找上门来,也奈何不了她。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不料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己房间里面站了个人。

她甚至还维持着一只脚抬起来的姿势,就这么硬生生刹住了车。

那人转过身来。她看见一张陌生面孔。

似乎没有料到浮月会这个时候回来,对方表情微微一滞:“阿月?”

听到这个称呼,浮月心里了然。

那个修过仙的华大小姐,华年。

修过仙的大小姐一身与凡人无异的装扮,用华月那个便宜未婚夫的话来讲,就是“大路边随便捡块布都能穿出神仙味儿”,眉眼同华月三分相似,却看上去成熟些。头发简单地用一只素钗子挽起来,浮月瞅了半天,除了打扮的素净点,她没看出来同凡人都什么区别。

这个年头的神仙还挺接地气的。她想。

华年同华月不同,是那种很硬朗的漂亮,打眼看着一身正气。只是这姑娘似乎很爱笑,回过头看她一眼,便毫不顾及仙人形象地咧开嘴角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酒窝。连带着那有些锋利的五官也柔和了不少。

浮月注意到有金线从她站着的地方蜿蜒出去,若隐若现的铺满了整块地面,像密密麻麻的符文。

她识趣地后撤一步。

想来镇子里是闹鬼了。华年此次回来八成也是为了这个事。不过按照天界一贯的作风,华年回自己老家捉鬼八成是要被扣个“六根不净”的罪名,说她不潜心修行被红尘之物所扰等等。联想到婢女口中她被贬下凡的传言,浮月有些遗憾。

对方既然是要捉鬼,那自己一个凡人上去添堵也没什么用,况且她这辈子也不想被卷到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当中去,她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自找苦吃,更何况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和她的理念不符。

她没犹豫,特别坚决的往外走。本着不给人找麻烦的原则。浮月觉得做人要善良。

结果还没迈出腿去,面前就浮出李公子那张倒吊的鞋拔子脸。

浮月整个人硬生生刹住——但是对方没有。

对方显然还很高兴,估计早就把今天下午刚被她坑过一次的经历抛在脑后了。见了华年更是春花怒放:“年——”

第二个“年”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二人就撞到了一起。

李公子压着她往后倒。

浮月在半空中下意识的提起膝盖往上顶,也不知是踹倒了对方什么部位,她听见对方“嗷呜”一声惨叫,像被卡了脖子的鹅。

浮月觉得自己这双耳朵当真是多灾多难。

不过好在,成功的避免了摔倒后和这货抱个满怀的悲惨命运。

她摔在华年脚边不远的地面上,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几根蜡烛。浮月意识到是被她碰倒的,有些过意不去,连忙爬起来帮忙摆好。

李公子躺在一边,双手捂着裆,面色发绿仍不忘破口大骂:“华月你这个死贱人——”

“你他妈得不到老子就想毁了老子是吧!老子告诉你,老子和年年可是真爱,你想插足我们两个的感情,你做梦去吧!”他痛哭流涕的爬到华年身边去扯她的裤脚:“年年……你要为我做主啊……”

华年嫌弃的后退一步。尽管浮月看出来了她是真的很努力的想要平等的善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抱歉。”华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造谣,很有素质的道:“此地危险,还请二位先行离开。”她想了想,补充道:“事出紧急,借妹妹房间一用。”

浮月看向她身后——窗子是开着的。

地上的蜡烛安静的燃着。尽管刚才被她撞翻了一次。

地板是木质的,没有着火。甚至没点燃她身上的衣物。

她神色凝了凝。

李公子仍然死皮赖脸的哭诉:“年年,你也不管管你这妹妹,你知道她今天下午都干了些啥嘛……妈的,你们俩真的是同一个娘生出来的吗,人怎么能这么恶毒!!!哎,你拽我干什么,你给我撒开,我□□——”

浮月冷着脸,懒得同他废话:“不想死就赶紧滚!”

李公子嚷的更带劲了,他巴不得浮月同他说话。今天下午他真是脑子抽了居然都没骂回去,他巴不得老天爷给他个机会让他报仇雪恨:“你他妈想死你自己死去,你别拽着老子,老子还得忙着和年年谈情说爱呢,诶对了,你谈过恋爱嘛?哈哈哈,你怎么可能谈过恋爱呢,你从小到大唯一爱过的人就是我哈哈哈哈,不过老子可看不上你这种蠢货,你活该一辈子没人爱!!!话说,你是不是天天晚上都在梦里和老子……卧槽!!!”

浮月飞起一脚,踹在他下巴上,碾着他的脸往下踩:“你疯够了吗?”

浮月是真的很想将他丢在这让他自生自灭,不过她看了眼华年那个阵法:估计过不了多久,那东西就要过来了。

她刚刚趁天还没完全黑在外面看过一圈:华家后院里没有灯。甚至连蜡烛等可以照明的东西也没有。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家家户户都一模一样,打眼看去看不见一个光点。

来的路上她就奇怪这个镇子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传统或者在举行一些乱七八糟的邪教仪式,不然为什么方圆百里都是统一的暗黑风。

这一路上遇见的东西都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感,包括她借华月的身子重生这件事。

直到她看到华年在“华月”房间里面布的阵法,心里大致有了猜测。

这镇子上有邪祟。而且似乎已经许多年了。不然也不至于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能跟着总结出了它作恶的一些门道:譬如打开门窗,以及点燃蜡烛之类。

邪祟大多畏强光,因此只会在半夜三更太阳都打盹的时候才会出来搞事。况且一般的低阶妖魔脑子都不怎么灵光,单凭借自身的实力做出杀人这种略显高级的活,对大部分邪祟来说,略微艰难。

所以还需人们手动给他留个门,引个路之类的。

她进门的时候早就黑了有一段时间。华月不受待见,住的位置也偏僻,想要进门必须穿过整个空荡荡的院子。她蹲在后院里面抠了半天的草皮,但是没看到人。

这证明华年已经等了许久。至于为什么仪式没有生效,当然是还差最后一个条件。

凡人的肉身。

这忙她不想帮。但是主动给人找麻烦也不是她的风格,尤其是还带着李公子这个蠢的掉渣还自以为是的疯子。这家伙万一真的死在今天晚上,他的爹娘一闹上门,绝对对她没好处。

搞不好华月的缺德父母还得给她拿条大铁链子锁起来,到时候她连跑都跑不了。

她揪着李公子的头发把他拎起来:“疯够了就跟我走。”

华年突然转过脸看她。跳跃的烛火投在她脸上,神色晦暗。

李公子嗷呜乱叫的,明显没有意思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浮月吸了口气,越到这种时候她越冷静,虽说她本来也没有多少情绪就是了。深知和这种不带脑子的人就不能用同正常人讲话的方式对待,她难得耐心解释道:“这是个引鬼的仪式……”

狂风大作。

蜡烛挣扎了一下,然后整齐的灭掉。

整间屋子里最后一丝光也消失,沉入一片死寂一般的黑暗中

浮月双眼无法视物,却能听到风从窗子处“呜呜”灌进来,摧枯拉朽,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转而湮没在门窗拉扯的“吱呀”声中。

她在黑暗中下意识伸手一抓,也不知抓着个什么物件,好在没有被风掀得飞起来。结果李公子脱了手,被狂风卷着,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连个声音也没有。

四周全是物件乒乒乓乓掉落的声音,木架床似乎是难以忍受这种摧残,在尖叫着发出一段时间的抗议之后,“轰”的一声,塌了。

浮月很不幸的让木板锤了一下。

她反应向来就慢,甚至没来得及叫嚷出声,只是看见视线中密密麻麻的浮出星子一样的斑点,她眩晕几秒,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捂刚被撞到的地方,耳畔狂风呼啸着吹,像是要把人给撕成碎片。

她再次反应慢半拍的将还未来得及抬起来的手重重地按回去。

好险。差点就跟李公子一样整个人倒飞出去了。

浓稠的黑暗笼着,她看不见其他人的方位,只得一面扶着墙面磨磨蹭蹭地移动,一面扯开嗓门大吼:“华年?”

没有回音。

想到刚飞出去的李公子,她有点沮丧。她沮丧地想她刚刚想好的这辈子做个逍遥自在的凡人的美好愿景大概是要泡汤了。

想要把烂摊子甩给在场唯一一个仙的想法眼看着没什么指望,浮月吐了口气,果断放弃了这个计划,她一面躲避着身边不停往她身上招呼的家伙们,一边瞪着眼睛四处搜寻李公子的身影。

华年不是凡人,她这具壳子已经被上过一次魂了,一般的妖邪都比较懒且怂,不愿意同另外一个外来着抢同一个身体。

所以这次的受害者只会是李公子。

李公子是个话痨,这会儿半天没有出声,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个屋子里面,究竟是吓傻了还是遇难了。

华年画的那个阵法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看这架式,多半是成了摆设。

风愈发大,浮月半个身子已经腾空,狂风刀子一样,刮的她双眼生疼。

有东西从自己脖颈处勘勘擦过。带起一阵阴凉的触感。浮月瞳孔一缩,来不及回头看,身子就下意识地往下倒。

全然是危急时刻的本能反应。甚至因为躲得太急,方才死扣在不知道什么坚固物什上的手也松开了去。狂风卷着她身子,东倒西歪,一阵眩晕。

这风刮得毫无章法,也辨不清究竟往哪个方向吹,只是那能将一整个大活人带着飞起来的威力这么半天丝毫不减,浮月这么一撒手,甚至没反应过来,就极其丝滑地成了漂浮小分组里的一员。

她全程睁着眼睛,倒下去的刹那,捕捉到了浓稠的黑暗中一抹转瞬即逝的血色。

那颜色不起眼的很,甚至不及浮月倒下去的速度快,只那么微不可察地晃了短短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浮月浑身僵住。没来的及去管自己已经倒飞出去的身子,只觉得片刻间四肢凉透,全身的血涌进大脑。

那是一双妖瞳。

是李公子的眼睛。

她清楚李公子这是堕成了妖魔鬼怪之类,浮月上辈子就是神,各式的神神鬼鬼打过交道的绝对不是少数,只是此刻对上这双血色的瞳孔,还是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陌生的惧怕。

心脏正在肋骨间疯狂冲撞,她觉得凡人撞了鬼大概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们会紧张,颤栗,号哭,或者是挥舞着手脚毫无形象地四处奔逃——那些人管这叫做恐惧。

她正在发抖。

狂风暴怒地嘶吼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数心跳。向来都是平稳如古井般的情绪此刻却像是被狂风击打的破烂窗纸。

浮月整个人随着风快速地旋转着,她跌跌撞撞,没稳住身形,后背直直撞在一个人身上。

身后传来华年的声音“华月?”

浮月没有回答她,甚至顾不得礼貌问好,她嘴唇僵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眼,声音却咬得极重:“眼睛。”

华年惊道:“什么?”

浮月和华年靠在一起,她拽着华年袖子,半晌,终于勉强平静下来,转过脸冲她道:“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华年身躯僵直一瞬。

“怨鬼。”

华年声音很轻,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抬手。

“闭眼。”

华年似乎对这东西很了解。浮月闭上眼之前这样想。

本能告诉她这种时候睁着眼睛四处乱看没有好处。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她闭着眼睛咆哮,“是妖是魔?”

“非妖,也非魔。”华年突然拽着她像另一侧急退,“这东西比妖魔麻烦多了。”

浮月视野里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过去,华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妖魔杀人,怨鬼噬心。”

李公子绝望的嘶吼破开风声传来。

浮月听见华年语速飞快:“执念化形,魂灵为食——等吃光宿主的魂,这一镇的人都是饲料。”

“可以睁眼了。”

浮月猛的睁眼。

室内光线极暗,她废了一番功夫才辨别出方才贴着她脸擦过去的是件什么东西

是一条白绫。

她不认得这绫,不过大概也能猜出来这是华年这种神仙人手一只的法器。白绫另一端缠在李公子身上,李公子浑身上下被白布缠着,华年手起刀落,白绫猛的收紧,娴熟地像个干了十好几年的杀人犯。

李公子的头摇摇晃晃歪下去时,浮月终于捕捉到刚才那缕异样情绪的来源——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排斥。

就像锈蚀的铜镜照见明月。

华年没说完的后半截在她脑海中自动拼凑成型:若是怨鬼不死,一镇的人都会被污染,被同化——怨鬼不死不灭,超脱三界之外,只会随着时间拖长,滋生更多怨鬼。

唯一的法子明晃晃摆在眼前。

杀了李公子。

那绫的另一端还绕在华年胳膊上。两人一尸就这么聚在一起,难兄难弟一样缩在一个小旮旯里,她猜测华年大概是用了什么仙法,没像剩下二人一样狼狈地悬在天上,只是头发不听使唤,像海草一样乱舞。

浮月注视着李公子那张脸。被华年绞杀之后,那双妖异的血瞳被耷拉下来的眼皮罩住,头歪到一边,看着毫无生气。

片刻之前这人还冲着他破口大骂,骂她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却轻而易举地夺了魂,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李公子不是好人。

他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可他渺小,卑微,不值一提。

这样的人很多很多,比起她上辈子接触更多的那些神魔,这些人在这个神鬼横行的世界上卑微如沙土,生命简直不值一提。

因为太平常,连死亡都成了烟沙般的一件事。

浮月喉咙干涩,冷风呜呜灌进来,冲地她喉管生疼,恍惚间她错觉之前华月自杀时留在颈上那道口子像要裂开:“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华年偏过头看她,她捕捉道对方眼底闪过愧色,大抵是觉得把自己无辜的凡人妹妹卷进这等危险中而觉得无奈。

华年道:“没有。”

“若有人扛得住噬魂呢?”浮月不死心地想,这东西既然能出现在世上,怎么说也该有什么能够克它的东西:“比如……天生心志坚定?”

“不会有这种人。”白绫撒开李公子的尸体,旋转着飞回华年腕上:“怨鬼吞噬宿主魂灵需要时间,不过没人撑得过一炷香。”她声音沉下来,“所以遇到宿主,斩杀要快,悼念更要狠。”

……

浮月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知道华年说的没错,没用的同情心只会害死更多人。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

她别扭地转过头,本就不大的房间此刻完完全全笼在不可见的黑暗之中,她方才围着整间屋子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可以拉开的东西。八成是让人给堵死了。

她现在靠在华年这个仙身边,虽然身体依旧不老实的随风飘扬,但好歹找回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安全感。也总算是得了空沉下心来思索:从她进门,为了“召鬼”特意打开的窗子,刚巧卡在这个时间点上闯进来拖住她的李公子,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堵死的门。

像一个圈套。

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的圈套。

她看向位于不远处的那扇窗子。华月的房间装扮极其朴实,甚至可以称得上破败。窗户上糊的纸不知道多少年不曾换过了,破了不少窟窿,在冷风的剐蹭下发出嘶哑的悲鸣。

外面是浓稠如墨一边的夜色。

像是糊了一层黑色油纸,除了大片的属于未知的恐惧,什么也没有。

这扇窗子连通着两个世界,成了唯一的出口。

华年拉过她的手:“害怕么?”

浮月摇头。

浮月即刻便知晓了对方的意图,仙门中出来的人,怎么说也不会是傻子。明显她想到的,对方也想到了。甚至还体贴地照顾了“华月”一个倒霉凡人被卷到这种神神鬼鬼之地的感受。

属于后半夜的风不知疲倦的嘶吼着。

华年捏着决,拽着她纵身跃入罡风。素白裙裾如折翼蝶翅没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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