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二小姐!”
“快来人呐!二小姐醒啦!”
浮月刚醒,就听见四周一片凌乱的嘈杂声。她闭着眼睛,还没回过魂来,来来去去是鞋底划拉地面的声音,走的迅且猛。
她大致听了下,少说也有五六个人。
上辈子从未受到如此热情招待的浮月九百年来头一回有了如此荒谬的错觉。
那头噼里啪啦不知在忙活什么,片刻之后,总算有个人抽了空子来到她身侧,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探进来,托着她的后脖颈子欲扶她起身。迷糊中,浮月感到鸡皮疙瘩自她手指触碰的位置一路蔓延至尾椎骨。
接着,浮月听到一嗓子极为凄厉的哀嚎:“小姐……还好你没事,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到时候怎么跟夫人交代啊……啊啊啊啊——”声音又高又尖,就这么毫无阻碍地响在一个似乎离她耳朵很近的位置,像尖叫的土拨鼠。
浮月感觉自己的脑浆被她吵的一阵哐当。她艰难的将眼睛睁开道缝:面前人那张脸跟被什么东西拍扁了似的,五官整个凹陷下去,由于表情幅度过大,那张本来就扁平的脸皱皱巴巴的,打眼看着,有些渗人。
浮月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会看见一脸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
她刚才闭着眼睛,单听声音,还觉得对方嚎得挺有真情实感的。只是没想到光打雷不下雨,倒是白瞎了她对于同那个已经不知道死到那个旮旯里的“小姐”扮演主仆情深的一片苦心。
演技真差。浮月评价道。
那人见她睁眼,声音比方才高了三个度,浮月反应慢了半拍,没来得及保护好自己受到二次创伤的耳朵。
“那李家公子不过说了您几句,就值得您这般——大小姐这次回来,夫人可是废了不少心思,您这样一闹,全给搅和了,哎呦——”
她哭的断断续续,浮月听不太清楚,却还是被这铺天盖地的信息量砸的脑子一阵发懵:“等会儿——”
对方似乎是哭上瘾了,哪管她这句壳子里装的还是不是原来那个魂,随着眼泪扑簌簌下落的动作,哭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惊心动魄:“小姐您好好想想,您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至少也得为老爷夫人考虑考虑吧,人家二老一把年纪了,大小姐又不常回来,您要是就这么走了,老爷和夫人可怎么办啊……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您将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么做不值啊小姐,小姐您听见我说话了没有,您要是听见了,您就说句话……”
浮月麻木的听着,她觉得对方这段台词在她死过去的时候估计都排练过千八百遍了,饶是被哭声搅得乱七八糟,,也挡不住那一股老妈子的味儿。
勉勉强强,她从这一连串儿机关炮一样突突的词汇中艰难的摘出些内容来。简单的捋了捋思路,大概得出这么个消息。
首先,她活了。
其次,她是借了别人的壳子活过来的。
壳子的原主姓华,同她一样,单名一个月字。华家世世代代都是凡人,住在一所不起眼的镇子上。
小镇的人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民风淳朴。
华老爷子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老好人,托他的福,华家人在镇子上一向都很受人欢迎。华老爷子死后,华夫人生了个天生仙骨的女儿,便是华月的姐姐华年。
华年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天界的人下来给带走了。这个年头做神仙的心性都很高傲,但凡是当了神仙后,便不得再同凡世尘缘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了。神仙若是还有凡心,还记挂着凡人的那点事情,便是染了凡尘,在天界看来,可是重罪。
华月的记忆中,统共没见过华年几次。
因此她对这位并不怎么熟悉的姐姐的大部分印象来源于父母亲人口中的吹嘘和夸耀。
华家人以这个天生仙骨的女儿为荣,三天两头拿出来吹嘘一番,将这当成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什么“这是天道赐给我们的机缘,我们华家人几辈子的德,才得了这么个神仙做女儿。”等等等等。华月一介凡夫,姐妹俩虽然没打过几次照面,然她自小在家里人嘴里,听遍了这位姐姐的传说。
什么四岁筑基,六岁结丹,也不论真假她照单全收,耳朵里灌输的尽是华年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入了仙门,风光无限。
从此华月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大大的创伤。
人人拿她同这位姐姐做比较,包括亲手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父母——因为她一出生就是个凡人。
创伤归创伤。好在华年八百年见不着个人影,传的再厉害,也只是个传说。
不料半个月前,这位传说中的华大小姐也不知在天界犯了什么罪过,让人给轰下来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华家人眼里,华年再落魄也是个仙。如今这个仙回来了,华家人欢欢喜喜快快乐乐的大办了一场宴席,将方圆百里的邻居全请了过来。
这方圆百里的邻居,自然也包括华月那个自小定了娃娃亲的便宜未婚夫——李家李公子。华月性格木讷死板,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公子嫌弃她这种没什么意思的性格,因此向来就没给过她好脸色。赶巧又听说华家居然还有个做神仙的大小姐,这么一听,魂儿都飞了。
失了魂的李公子当即便甩了华月这个凡人,并大肆嘲讽华月一介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本大爷,本大爷要娶的可是天上的仙女儿。
华月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怨念终于在亲爹亲娘亲未婚夫的三重打压下彻底爆发。
也不知是恨毒了自己这帮亲人,想以死来报复,又或者压根就不想活了,这华二小姐深更半夜趁着没人看见,一刀抹了脖子,没了命。
就在华年回来的前一天晚上。
被迫活过来的浮月内心一阵麻木。
华家人到现在都还认为这位冤种的二小姐是想不开闹自杀想用苦肉计逼李公子娶她呢,殊不知这具壳子里已经彻彻底底换了个人了!!!
联想到刚才华月的婢女那一通苦口婆心的道德绑架,浮月此时此刻只觉得荒谬。
她原以为自己死了九百年,不说与时俱进,怎么着也得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变化,结果这么些年过去,九百年前人们那些糟粕的道德观念九百年后一样也没少,反倒愈演愈烈,与日俱增。
这种自己连死都不能死就为了一个成天埋怨自己不是神仙的父母的歪风邪气究竟是怎么流传开来的?
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不太想听这个话痨的婢女婆婆妈妈的唠叨:在她并没有如对方所愿“说句话”的时候,这位婢女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从“你的父母生你养你是多么的不容易”说到“你怎么就不理解你父母的辛苦你还有没有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浮月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在那婢女颠三倒四将同一句话重复了第九遍的时候,没什么情绪的闭上眼睛。
那婢女正在数落她不懂感恩内心阴暗没有爱,见她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的用手指指着她,提着口气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一旁站着的其他人连忙赶来给她顺气,这人是华夫人身边的,她们不敢得罪,只是再看浮月的眼神多多少少都带了些怜悯。
浮月犯不着她们怜悯。那婢女在她这吃了哑巴亏,窝着一肚子气就往屋外走。浮月猜测她八成是想去跟华夫人告状。
不过说起来,她也不怕她告。
她如今借的是华月的壳子,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华月此刻八成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她既借了人家的身体重生,就没有白吃白拿的道理。
正巧她对华月的垃圾父母也恶心的很,就当借这个机会,替华月报了这个仇。
……
众人见那婢女离开,纷纷跟上去拦,眼见着这帮人推推搡搡一窝蜂一般地从门口涌出去,整间房终于安静下来了。
浮月从床上骨碌起来,她朝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想着大概过不了多久这人就得再一次杀回来,她有点发愁。她拖沓着步子,看见角落处挂着面铜镜,慢悠悠的过去。
镜子中浮出一张脸来,是同她上辈子截然不同的面相,五官小巧精致,是一副小家碧玉的长相。弯月似的眉毛,杏子般的眼。眼瞳是很纯净的浅色,像被水洗过一般。浮月觉得这样一双眼睛若是在华月身上应该还能有点活气,只是如今被她占了去,就只剩下空洞了,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浮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表情,得出结论:是个美人。
只是美人大病初愈,长发披散着,一身未加装饰的白衣白裙,脖子上缠着棉布,眉眼间有股未散的病气,面色惨白如女鬼。
浮月盯着那张女鬼脸,心里大致估算了下方才那个婢女去告状大致需要的时间,认命的起身收拾。
她没心思打扮,敷衍地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再将长发拢到耳后。不过她现下的处境也没给她捯饬自己的时间就是了——不出片刻,那个刚被她气跑的婢女就气势汹汹地带兵杀了回来。
那婢女趾高气扬,眼神里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能不能真的睥睨天下她不知道,反正有了华夫人撑腰,睥睨她倒是足够的很。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跟上去。对方见她没说话,鼻孔朝天,发出很响亮的一声哼。
浮月没什么想法。该来的早晚得来。
……
华家不大,但上上下下都充斥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浮月跟着那婢女七拐八拐,一路上各种复杂的装饰晃得她眼晕,她觉得华家应该几辈子没富过,好不容易发了大财,就连忙将所有能搜刮到的可以象征他们身份的东西全给搜刮了来。
华夫人是个爽朗的女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浮月大老远听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声音正用力地扯着脖子跟人讲话:“诶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事,各位不要跟她计较,等着,她一会儿就到,扰了各位的兴致,我这就让她给各位道歉……”
浮月听着,心下了然,这是在说华月在华年回家那日的宴席上寻死的事。
她从拐角处转过来,看清那妇人的模样,心里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华夫人不但是一名爽朗的女子,还是一名魁梧的女子。生的格外的高大壮实,偏偏还穿了件很显身材的衣裳,将她身上的肥肉分割成不均匀的一块一块。保养的很白嫩的一双手上,每根手指都带着金光璀璨的戒指。
浮月被晃得眼睛疼。
她身边站了个男人,男人个子瘦小,拄了根比他本人还高的拐棍,站的十分笔直,他瘦的几乎只剩下皮包骨,面颊凹陷下去,松垮的眼皮底下,那一双眼珠像是后来装上去的,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面无表情,套在一身看上去很厚重的衣服里,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像个随风晃荡的稻草人。
察觉到她的存在,那妇人转过脸了,她头上插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珠珠串串,随着她的动作大幅度的晃动。
浮月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戳瞎。
华夫人吸了口气儿,声音拔高,尖着嗓子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浮月点了下头。
她没闲着,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站着的众人,联想到从婢女口中得到的消息,心里大致将这些人同她印象中的名字对应上了。她眼尖的看到李公子——李公子由他娘陪着,站在一个不起眼的旮旯里,垂着头,满脸怨毒。
李公子尖嘴猴腮,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一脸刻薄相,见她来,带着满身的怨气恶狠狠剜了她一眼。
浮月回了他一个笑。
在坐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华夫人因为华月毁了那场宴席的事情深感愧疚,并立誓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谁也无心去计较前因后果,华夫人想演,他们当然乐意陪着她演。
浮月听道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又沉闷的两声。
华老爷转过身子看她。
那两片薄的没有血色的唇翕动着,发出死板的,没有平仄的声音,声音嘶哑难听,像是锯子划拉耳膜。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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