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几日,萧家的罪定了,是裴清所列的几条谋逆之罪。
谋逆本是杀头的大罪,但如永嘉所愿,萧家上下皆保住了一条命,想是陆平一力从中斡旋。
陆平一得了消息就赶到了长明宫,向她道:“......照裴清原本的意思,是要将萧老将军削爵贬作庶人,二位公子斩首。所幸皇上慈悲,念及萧家从前尽忠职守,判了萧老将军削职回归故里,二位公子流放边疆充军。”
永嘉的眸子再次冷了冷。
裴清......她很想再见一见他,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狠心奸佞至此。
他都坐到了这般位置上,不晓得人做事终要留一线的道理?不晓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但她近日出不得宫,甚至连萧承远都无法去见一面,更别提见裴清。
本来她是能出宫的,近年关,宫内宫外都忙着,只有如她这般尚未婚嫁的公子小姐们有闲暇游乐。
从前她在这段时日里总要出去几回,烹茶听雪、围炉斗诗,这些都是高门大族一贯的意趣。
今年与往年都不同,还未等她探探皇帝那儿的口风,李公公便捎来了口谕,意思是今冬风雪大,她身子弱,这段时日还是待在长明宫中不要出去的好。
永嘉明白,这是皇兄怕她出了去再同萧家人扯上什么干系。
罢了,不出去也好。她若真再见了裴清,恐怕一时气得想直接让人把他给斩了。
总归如今萧家上下的命是保住了,她稍稍安下了心。往后的事,譬如说扳倒裴清为萧家翻案,不是能急于一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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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正月初十行宫雅宴,永嘉才出了宫。
年关的雪落得个不停,总算在初十那一日得了雪后初霁的好天气。
远天澄澈碧蓝,无一点儿云丝,日头暖照。虽如此,前几日堆起来的厚雪却仍堆着化不了,白雪红梅相衬,是个踏雪赏梅的好天气。
月若兴高采烈地边替永嘉篦着头,边同她描述外头的蓝天。
永嘉倦懒地坐在梳妆台前时不时打上个哈欠,任由宫女们给她涂脂抹粉梳头插簪。
她向来对宴会不大感兴趣,但她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在这种场面上做得好不好又是一回事。到底是公主,虽然不喜欢,但总要拿出几分力气来应付应付。
她好久未出宫了,今日赴宴,兴致比往常都高些。
月若替她簪上了最后一根步摇,让她瞧一瞧满不满意。
铜镜中女子因着施了脂粉而面容红润,眉心中还应景地添了一朵六瓣梅花的花钿,平添了一丝妩媚。实是“寿阳妆罢,冰姿玉态”。
镜中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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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行宫已近日中,衡阳长公主已在湖边兰芳阁上聚着众人说话了。
水榭为着避寒,三面均挂起厚厚的帷幔,只余望湖一面立了几座屏风。今日无风,水榭中生了好几个暖炉子,众人聚在这儿说话用茶,倒也不冷。
永嘉的身影方出现在水榭外的小径上,眼尖的宦官便扯着嗓子通传道:“永嘉公主到——”
水榭外立着的小宦官打起了帘,一股暖意随着一阵花香迎面而来,将永嘉冻得有点儿僵的脸庞如春雪一般融化得温软了。
她方露出了个衣角,众人便起了身齐着道万安,永嘉笑道:“是我来得迟了,我向大家伙儿赔罪呢。”
众人皆笑了,主座上传来衡阳的慈爱声音,嗔怪道:“是呢,来得迟了,该罚!”
姑姑今日穿着一身暗紫织金凤长袍、明黄马面,发间簪着的明晃晃的金钗险些让永嘉晃了眼。
永嘉柔柔笑着走到主座边,将手搭上姑姑的小臂:“永嘉为了体体面面地来见姑姑,今日可费着心思打扮了半晌呢,这才误了车马。您若是要罚,就罚我多吃几碟子梅花糕吧。”
衡阳笑骂着点了点永嘉的鼻尖,看着众人道:“你们瞧瞧她,她这嘴皮子功夫可一点没弱啊。”
同姑姑嬉笑着说话时,众人中有一道格外不同的视线落在永嘉的身上。永嘉察觉到了,却未多有举动,待走到自己座上时才装作不经意地掠过一眼。
那是个眉目舒朗的男子,一双眼睛弯弯亮亮的。
她轻咳了一声,捏着帕子挡住红唇,微微倾了身向身旁的乔家二小姐乔若云道:“那位是谁?怎的这儿就他一个男子,旁的呢?”
乔若云是永嘉的闺中好友,出身将门,性子英气豪爽,以十四岁时在齐王殿下的婚宴上喝趴了三个郡王闻名。
乔若云不用着永嘉那般谨慎的姿态,直直地向对面那处扫了一眼道:“好你个永嘉,这嫁出去了一回就把旁的公子哥儿都给忘得个干净了?那可不就是镇国公家的小公子纪玉林吗。”
她说话说得响,永嘉赶忙望了一眼那处,迅速地收回目光后嗔了一声:“可轻些。”
陆平先前和她提过纪玉林,也是个想当驸马爷的人物。
乔若云会了意,便如做贼一般地用手挡住唇侧过头来,故作低沉地压着声道:“他们那帮人嫌这里头闷,改到后头那场子上射箭去了,我本来也想去,这长公主硬留我下来说话。他能去的却不去,你瞧他,旁的男子都去了,独独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口上说着是要同长公主说话,我瞧着倒是......”
乔若云说到此处便嬉皮笑脸的停了,永嘉云里雾里,又瞥了一眼那束冠华服之人,道:“倒是什么?”
见着她不像是装出来的惑色,乔若云惊奇道:“是你嫁过人了还是我嫁过人了?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永嘉放下了锦帕,水眸往那儿又一溜再转悠回来,咳了一声道:“该不是为着我留的吧?”
乔若云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你今天来得迟,纪小公子那脖子都快伸到水榭外头去了。你若再来得迟些,恐怕他要得些脖颈上的毛病。”
正说话着,纪玉林的目光又投到了这儿来。永嘉淡然地望了回去,正对上那双星目时,纪小公子慌乱地移了视线。
文武皆通么.....
文倒是看得出来,这整个人儿就是那般文人才子的样子,武却是看不大出来。
永嘉看着萧承远看久了,总觉得旁的男子都少了点儿英武气概,偏文弱了些。
她轻轻啧了一声,乔若云毫不掩饰自个儿看戏的心情,又凑近了些道:“怎么着,你瞧着这个好不好?”
永嘉复又看过去一眼,讶然见着那纪小公子的脸庞似桃儿一般地泛了红了。
她忍下自己笑出声的冲动,收回目光道:“我才成过一回亲不久,你就这么着急着替我寻下一个?”
乔若云撇了撇嘴:“萧家那事儿大家都晓得,你是先帝爷的旨意那没办法,就跟出门脚底板误踩了新屙的狗屎那般晦气,你就当先前那次是体验体验如何当新娘子的好了。”
这乔家二小姐的话说得实在是......通俗了些,惹得座侧站着的月若噗嗤一笑。
永嘉默了一默,萧家之事她未同旁人说过,即便是乔若云。
事以密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当时萧家定了罪,她与萧家和离的诏书三日后送来了长明宫。李福全宣读完旨意,劝慰她:“这旨意下来了殿下您也可安心咯,那萧家到底是过去事儿了,这京城里头好的公子哥儿还是多得很呐,您要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永嘉晓得这是皇兄让李福全说的,说来说去也就是让她不要再记挂萧家那事儿了。
但是她心里头不可能不记挂,她不相信萧家会谋逆,她要亲自见到萧承远问一问。
陆平打点好了这件事,萧承远离京上路之日已过了年关,宫禁稍松了些,她可去见他。
永嘉敛了眸,将手在暖炉上摩挲了一阵子,不提萧家,顺着话下去淡淡道:“纪小公子急了些。”
乔若云笑道:“他要是不急,赶明儿被那杨旭抢了先,他们镇国公府还不气得昏了过去?”
镇国公府和杨家明面上和气,私底下却是颇有井水不犯河水、但又剑拔弩张的意味。从这二人里挑,倒像是坐山观虎斗。但乔若云怎么知道这件事?
永嘉犹疑道:“你也晓得还有个杨家?”
乔若云鼓了鼓嘴:“是我爹同我讲的,这个嘛......皇上的意思。这两家也都还算好,便看你瞧得上哪个了。”
永嘉望向纪玉林,他的长相的确端正,但她总是记不住他长什么样。
永嘉轻笑道:“你也挑挑看,若是挑上哪个我便先让了给你,我替你向皇上请旨。”
乔若云呸了一声,摆手道:“我可不,我一点儿都瞧不上这些细胳膊细腿的文弱书生。这样貌上比起来嘛,那还是萧小将军好些。嘶——我看着今天来的人里头,有一个倒可以和萧承远比一比。”
她幺弟近日得了一把好缨枪,硬是揣着到了行宫里头显摆,这杆枪沉得很,连她使起来都有些费劲。她幺弟是个爱耍的,到人群里头起哄,看看谁能舞得比他还要好。
纪玉林的外祖父是习武的,他虽沾了点武气,却未学到根本,拿了一杆枪就犹如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拿了毛笔,只当做一根竹竿使的。旁的便更不消说,一个个都是花拳绣腿,有的甚至连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都没有。
他们乔家世代从武,家里头无论男女都是习得一身好武艺。她幺弟得意着,乔若云面上让他不要自满,但自个儿心里看着这场面也舒服。
京城里头的武世家要说谁排第一个,定是他们乔家,从前还有萧家同他们争一争,而今是没有人再争了。
但出乎了乔若云的意料,有一个身着白袍的文人模样的公子哥儿将那杆枪提了过去,单手抡起舞了一圈,看得她幺弟的眼睛直了,她的眼睛瞪大了,周遭的人都静了。
公子哥儿一套功夫行云流水,舞罢之后双手恭敬地将枪呈还给她幺弟,口中道:“承让了。”
乔若云呆了。
她平生头一次在这种打扮得一股子书生气的人身上看到这般功夫,他长得也俊,比起军营里头那些个满身臭汗的虎将不知道好了多少。
她幺弟一改目中无人的样子,亦是恭谨地朝那人还拜一礼:“不知阁下是......”
“微臣礼部侍郎裴清。”
乔若云又呆了,然后,极其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觉得,永嘉若要对付这个裴清,恐怕有点儿难。
他本就是个权势滔天的新贵,看这架势,不光脑子好用,身子也好用。永嘉斗得过他?
所以此时此刻,乔若云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一说罢便后悔了。她不该在这时候和永嘉提裴清的,这是好一对冤家。
但永嘉起了兴致,好奇道:“还有这等的人?”
能入乔若云的眼的,多半是学过武会耍刀弄枪的,她绝不会对哪个文文弱弱的文官书生感兴趣。
乔若云打哈哈道:“虽是个文官,但气质不输习武的。”
还是个文官?永嘉挑了眉。她问道:“到底是哪个?”
乔若云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欲转了话头说别的事去。
永嘉还以为她是看上了人家害羞着,便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忙扯了乔若云道:“快说呀。”
乔若云奈何她不得,咳了一咳:“好像啊,好像是叫裴清吧,应该是这个,我也记不太清了。哈哈。”
永嘉一愣。
裴清?他今日也来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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