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运动会只有五天。
周六上午的补课结束，附中校园人烟稀少，只剩下操场还留有学生奔跑出汗的矫健身影。
仅剩的人都聚集在了报告厅，时不时可以从开合的隔音门内传出隐约的柔婉钢琴音。
最后一个音乐节拍落下尾声，赵老师站在台下，无声笑了笑，她高举起手臂，为这场堪称完美的表演用力鼓掌。
所有人都很激动，孟津禾隐没在队伍尾端，见赵老师笑而不语的赞许目光往他们这边的方向遥遥投来。
她不自觉把脑袋昂得更高，大概是形成了肌肉反应，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跟随着音乐挪动舞步、旋转，没有再踩过靳陆的脚。
就连赵老师都对她的进步赞不绝口。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排练，运动会结束后，他们这支随即组起来的舞队就要正式解散，一贯严肃认真的赵老师也流露出浓浓的不舍。
毕竟一起经历过漫长的练习，她作为负责老师，也见证了所有人的汗水与成长，从不成体系到现在的娴熟，她比谁都清楚每个人在其中的努力与坚持。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让这支舞蹈节目顺利落幕，就是对这一个多月来所有人的付出回馈的最完美的答卷。
回到后台,排队更换完衣服，孟津禾的心绪还没平静下来，
舞裙叠好装进袋子，她换上校服，背着包走到报告厅后门，打开手机就看见先走一步的靳陆发来了新消息。
靳陆：盒饭替你领了，直接来教室。
今天是周六，学生补完课都回家去了，除了一些家离得远的住校生还在，校园里有种空空荡荡的安静，像还没下课时寂静的校园。
孟津禾愉快地哼着小调从后门探头进去，教室里只有靳陆一个人在，四周的白色纱帘被风吹得鼓起，天气很舒适。
她坐到座位上，并不急着吃饭，而是从文具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圆形印章玩。
这是叶霜林路过文具店买的，因为印泥颜色很特别，是粉色的，买下来后还分给她了一只。
两人没事就在各科试卷上乱盖印子。
孟津禾拿着印章往教室后排走，就见靳陆放下筷子，似有所感地目光扫来，像是在用眼神传递疑问。
她背着手，故意卖关子：“你把手伸出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伸手？”
“对，记得掌心朝上。”
大概是觉得她幼稚，靳陆坐着没动。
“伸个手而已，你又不损失什么。”
靳陆无声叹气，依言伸出右手。
“是掌心朝上。”孟津禾催促道。
等靳陆把掌心摊开，孟津禾迅速将印章底部贴合男生手心，等印泥充分接触皮肤，她才慢慢拿起印章。
“送你一朵粉色的花。”
靳陆盯着掌心的花朵形状印记，出神了稍许。
“怎么了，不好看吗？”
靳陆这才抬头，面无表情道：“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真是没有童心。孟津禾往自己手背也印了一朵花，拆开饭盒开始吃饭，赵老师这次订的叉烧饭量很足，她没吃完。
靳陆比她吃饭要快，到走廊准备扔空饭盒，路过她的座位，冷不丁问：“吃好了？”
孟津禾不明所以地点头：“怎么了？”
下一秒，就见男生顺手把她打包好放在桌角的垃圾袋拿起。
扔完垃圾，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
靳陆扫一眼屏幕的来电，还算放松的神情荡然无存，他垂眸盯着号码，下意识往教室里看了眼。
孟津禾捧着手机在跟人聊天，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无忧无虑。
他拎着手机走到走廊尽头。
微信提醒响个不停，孟津禾低头看聊天框。
叶霜林：周末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呗，刚好中午可以约饭，我上次吃了一家超好吃的牛腩煲，便宜又美味，想让你也尝一下，纪枫也在，可以叫上靳陆一起。
孟津禾：等我一下，我问问他。
她放下手机，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见靳陆的身影，奇怪，扔个垃圾而已怎么跑这么远。
她离开教室，远远瞧见走廊尽头楼梯拐角那有道瘦高峻拔的背影，正在和人打电话，便退回座位等他。
过了会，靳陆才返回教室，他说：“今天晚上我得回一趟京市。”
没想到只是接了个电话就带回这样的消息，孟津禾愣住：“回京市，你是要回家吗？”
“嗯，那边有点事，我得回去几天，还不确定什么时间回来。”
“这么急，你订过票了吗？几点的票啊？”
“票是七点左右，大概三个小时到。”
孟津禾低头看时间，现在已经将近四点了，等于说回到家后靳陆得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往机场赶。
应该是比较紧急的事，否则也不会选择在高三这么紧张的复习阶段连续请几天的假。
“那我们得抓紧时间回去了。”她说。
回到家后，靳陆上了趟楼，下来的时候男生身上只多了一个黑色背包，不像是准备回家，更像是要去上学。
临出发前，孟津禾想起什么，说了句“你先等一下别走”，便匆匆跑进家门，她从冰箱冷藏拿了几根芝士棒。
见靳陆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芝士棒看，以为他不喜欢吃，心想靳陆可真挑食，一边解释：“是咸甜口的，没那么甜，你可以路上饿了吃。”
靳陆随手装进了口袋。
和所有上了年纪爱操心的老人一样，外婆也不能够免俗。
她唠叨着叫靳陆独自在外注意安全，随身装好自己的证件和钱，又说到不要在外面随便接陌生人的话。
见外婆这样，孟津禾哭笑不得，靳陆可是能独自在外地租房上学的人，性格怎么可能不独立，外婆说的这些他肯定都熟记在心。
天色微微暗淡下去，靳陆耐心听完。
拐出巷子前，他突然回头又望了一眼。榕树掩映下，二楼的灯光若隐若现，像微小的萤虫的辉光。
大概是习惯待在这里了，又可能是很少有人会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开，靳陆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种这就是自己家的错觉。
*
飞机将近十点落地。
靳陆出了机场就打车直赶医院，没想到这时却接到靳仝的来电。
那边开门见山问：“出机场了？”
“嗯，马上到医院，奶奶的手术还有多久结束？”
靳仝沉默了会，突然说：“你奶奶不在医院，她跟着旅行团出去玩了，估计要月底才回来，你让司机掉头直接回南湖湾这边，我和你妈都在，她还专门做了夜宵等你。”
“你什么意思？”
靳陆只觉得这瞬间血液直冲向头顶，他冷笑起来，“你别告诉我你拿奶奶生病的幌子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跟我吃顿饭？”
心平气和的交流在靳陆撕开遮羞布的这一刻彻底宣告破裂。
电话听筒里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道：“靳陆，你怎么跟我说话的，还有没有一点教养，离开几个月连声爸都不会叫了，你吃我的穿我的，现在你是在跟我叫板？”
深夜赶飞机的疲劳让靳陆大脑一片混沌，他晚上还没吃饭，或许是胃被岭州养成的一日三餐的习惯给养叼了，此刻胃部隐隐抽痛起来。
靳仝对他发过太多次脾气，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电话那头男人暴跳如雷的样子。
出租车内太安静，电话隐约传出的动静让司机不禁从后视镜里看看过去。
靳陆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
他把通讯录翻到尽头，高中同学、初中同学，但都只是泛泛之交，居然一时找不到可以深夜联系的朋友。
“师傅，不去医院了，麻烦你把我送到最近的酒店就行。”
“好嘞。”司机师傅果断应声，调转方向往回走，“刚刚打电话的是你爸啊，吵架了？”
见靳陆没接话，司机悻悻移开目光，心想：光听这打电话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办理完入住，靳陆接了杯温水喝，却在这时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支芝士棒，是出发前孟津禾塞的，叫他饿的时候吃。
他站在门口良久，慢慢撕开包装袋咬了口。
孟津禾口中的“没那么甜”在他这里依旧有些发腻，酒店楼下其实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但刚刚路过时没什么心情。
这会冷静下来胃又隐隐抽搐起来，最终还是把这几根芝士棒全吃完了。
冲完澡已经十一点。
靳陆坐在床边，一边把搭在肩膀的毛巾撩起擦拭头发，果不其然见亮起的手机屏幕多出十几个未接电话。
一滴水痕落在屏幕中央，他晃晃头发，把毛巾随意搭着，把靳仝的手机号拖进黑名单。
联系他的人除了靳仝还有他妈梁珍，靳陆点进她的通讯界面，勾选了拉黑，手指悬在半空良久，却迟迟按不下去确定。
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没管，一条条看微信上的未读消息。
全是梁珍和靳仝发来的，鲜红的未读数字像针尖刺戳着他的神经，靳陆干脆略过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非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漫无目的地往下翻。
直到翻到孟津禾的名字，他手指顿住。
因为孟津禾很少用微信和他联系，聊天框已经被其他人顶到很靠下的位置。
此时此刻，消息框依然干干净净。
芝士棒的那股甜腻味道仿佛又泛上舌尖。
靳陆闭了下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点开了聊天框。
他们的聊天记录寥寥无几，通常是孟津禾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自习，除此之外就是讨论数学题。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这一幕充满了难言的荒唐，深更半夜他为什么会想找孟津禾倾诉，抑或是他根本就在期翼对方会给他发消息。
他究竟在期翼什么？
靳陆恐惧于细想，他沉沉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干脆把手机关机，转而用睡觉来转移注意力。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他梦到了很久远的记忆。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靳陆刚上小学没几个月，放学后，他在校门口看到了在路边等他放学的靳仝。
他喜出望外地扑过去，因为之前来接他的都是保姆，靳仝只在刚开学那天开车送过他。
他兴奋地和爸爸分享在班级里交到的新朋友，以及这次考试又拿到了第一，为了鼓励他，老师还送了一朵小红花。
靳仝反应平淡地听着，只在他提到拿了小红花后严肃地叮嘱：“靳陆，你弟弟成绩没你好，回家之后不准和其他人说你得到了小红花，否则弟弟会难过。”
靳陆有个只差了不到两岁的弟弟，叫靳瑜。
靳瑜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最糟糕的时候，要送进急救室抢救。
更不巧的是，靳陆从小就身体康健，几乎没生过什么病。
那时，梁珍坐在急救室外，她精神已濒临崩溃，用那种看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靳陆，笃定是他偷走了属于弟弟的健康。
最后，那朵被他特意别在书包上的小红花，被靳仝像处置垃圾一样，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从小学、初中，一直到现在，靳陆很少掉下过年级前三。他其实并不是很有天赋的人，只是如果不把全部精力用来思索、反复推解那些晦涩枯燥的公式，他也许会更痛苦也说不定。
碎片般的回忆交插着复沓出现在梦境里，到最后，这场梦变得十分混乱。
靳陆环顾漆黑的四周，冷静的认知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闭眼，他又站在了岭州潮湿的雨天里。
天光乍亮，一抹扎眼的明黄色忽地映入眼帘，他怎么也看不清是谁，于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追逐，到最后，他走进了死胡同。
回过头，却只看到黑黢黢的一条窄道，自他身后蔓延到深不见底的裂渊。
靳陆大汗淋漓地惊醒，窗帘没拉严实，斜横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抬起胳膊，在刺目的光线下举起手掌，花朵形状的油印痕迹变得很浅，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一开始，他也只是想要一朵小红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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