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前,姜南西到底去了一次火神庙。
那天是十五,火神庙里人头攒动,听说这里求签很灵,排队的男女老少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期待和紧张。
庙里共建六大殿,自左到右环列成序,不同殿内所求之事都是个人最虔诚的贪嗔痴念。
在求事业的真武殿里,一众签文中,姜南西抽中第一签,大吉,签名飞龙变化。
庙里的义工看着比她还激动,翻找解签文时向她道贺:“呀!恭喜啊!”
解签文把姜南西看得云里雾里,但从文字来看,应该是个很不错的签,她微微笑了下跟义工说:“谢谢。”
财运就没那么好手气了,只抽到一个中吉。
姜南西内心毫无波澜,天道忌满,人道忌全,知足常乐就好。
宁朝在会议之前看到这两支签,看完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不紧不慢收起手机,抬步走向前方会议室,银色袖扣在腕边闪着细光。走在他身边的,是好友Eric,登雪山时,他们是生死相托的队友,商场上,二人是并肩作战的合作伙伴。
常年投身户外运动,让Eric练就敏感的神经,就像读懂风的语言,雪的密码,他看一眼宁朝的眼神,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次也不例外,Eric从宁朝平静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他用蹩脚的中文问:“很有信心?”
“当然。”宁朝口吻张扬。
Eric说:“确定我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能帮你干好这件事儿?”
“......”外国人大概不知道这八个字的深层含义,宁朝憋回笑:“放心吧,登雪山没人比你更专业。”
Eric心道中国人的客套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两人边走边聊。
Eric突然说:“窗口期快要没了。”
宁朝回答他的是那句常说的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伸手推开门,Eric的笑声爽朗自信:“三个月后见。”
在火神庙里抽过两支签后,姜南西没再求别的。
排队最多的贵人她没去,因为已经遇到了很多,每个人都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不可替代的痕迹。
人生萍水相逢,能遇到就是缘分,那些没有血缘却依然对她好的人,都是贵人,是上天给的礼物,可遇而不可求。
他们把她从凡事都消极胆怯的泥潭里捞出来,让她从此活得随性自在,让她不再惧怕任何一段关系,让她走在路上时,遇到风就有发芽的心情,热烈地爱着每一个崭新的今天。
月老殿,门外桃花开得正盛。
姜南西也没进去。
中午在当当家吃的面,老样子,招牌炸酱面,五彩斑斓的菜码一一铺在面条上,浇上浓香的六必居干黄酱,用筷子充分搅拌,菜码肉酱和面条均匀融合,吸溜一口鲜香无穷。
味道也是直来直去,爽利,接地气。
上面时,店主还记着她,贴心地说:“不吃鸡蛋是吧,我记着呢。”
当当从后厨走出来,还是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她把手里的酸梅汤往姜南西面前一推:“南西姐,下次记得吃面一定要配酸梅汤喔。”
姜南西朝她勾勾手,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什么不是酒了?”
“哦,三哥不让喝。”当当一摸自己鼻夹,冷冷吐槽:“一天事儿成多了。”
话落,姜南西和当当同时流露出嫌弃的眼神。
吃完之后,姜南西忽然心生感慨,她知道自己将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碗面,心里有些不舍,于是她跟当当说:“你们家的面很好吃,一定要开下去!”
当当示意玻璃后的厨房里的人:“看我爸以后还开不开得动。”
下一秒,老板从里头探出脑袋,中气十足地喊:“我活两百岁!”
“听见了吧南西姐。”当当对着她笑一下,眉眼粲粲:“一定要回来吃啊。”
下午去宁衡远家,但宁衡远出去办事还没回来。
他提前在电话里跟姜南西说:“要是我不在,你就跟我院子里那些花一块坐会儿。”
进院子时,里面阳光明亮,安安静静,白云在地上滚来滚和蝴蝶嬉戏,苍狗还是那副高冷脸:“人,最近过的怎么样?”
姜南西坐在树下等宁衡远,视线落在墙角的几盆花,和之前一样,花朵枝叶被养得郁郁芊芊,可盆里泥土上,仍长着几株顽固的杂草。
大概是看习惯了,姜南西觉得长着杂草的花也很有意思。
她把随身携带的pocket3支在石桌上,想录一段小院里的风景。
白云看到后,立刻放开一起玩耍的蝴蝶,从地上轻盈一跃蹦上桌面,围着那台机器转圈圈,新奇地用鼻子嗅来嗅去。
姜南西不拦着,任它闻。
蝴蝶在空中飞了两圈,也追过来,重新勾走白云的注意力。
白云蹲坐在桌子上,它仰起头,眼珠子随着蝴蝶的飞舞转来转去,蝴蝶盘旋片刻,小心翼翼落在它的鼻尖上,宛如大自然落下的轻轻一吻。
像是怕惊扰到这美好的瞬间,白云一动不敢动,一猫一蝴蝶在太阳下发着光。
姜南西看得入神,旁边的苍狗眼神平直,不感兴趣地打个哈欠。
“宁老师!”
门外一声高喊打破院内安宁的气氛,姜南西被吓了一跳,受惊的白云“嗖”地一下跳进她怀里,蜷着身体眼睛骨碌碌地转。
与此同时,苍狗猛地蹿起来,浑身毛发炸开,它动作敏捷地跳上桌面,眼带戒备地站在姜南西和白云的面前,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鸣声。
姜南西一手稳稳抱着白云,一手抚摸苍狗安抚它的情绪,目光看向径直走向院里的人。
小崔看见姜南西,脸上没有惊讶,像初见时那般笑得热情:“姐姐好呀!我是小崔。”
虽然他今天没穿保险制服,但通过这标志似的笑容,姜南西霎时认出了他,态度温和地跟他说:“大爷出门了,还没回来呢,你在这儿等等他?”
“不用啦!”小崔说,“我就给他送点东西。”
话音刚落,小崔就兀自忙碌起来。
他把带来的大盒小盒东西一一摆到石桌上,一层又一层地垒了两堆,摆放的过程中,很小心地避开了姜南西的pocket3。
姜南西站在一旁,望着左边那堆盒子上“灵芝孢子粉”“蛋白粉”“延寿片”的字眼,无声地抿了抿嘴唇,知道宁衡远又被忽悠了,可是也奇怪,右边那堆则是正规的老年补品,和那些劣质包装的东西大相径庭。
她本想跟小崔说,要不你再等等吧,等宁衡远回来给你结账。
哪知小崔像是会读心术似的,扬着笑脸道:“姐姐,你跟宁老师说不用给我钱啦,我攒够大学的学费了,马上就可以回去上学了,这是我拿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他买的,当是谢谢他。”
闻言,姜南西只觉心脏一颤,像被什么东西凿中。
“耽误宁老师这么长时间,我真挺不好意思的。”小崔挠挠自己后脑勺,再看向姜南西时有些腼腆,“真的很谢谢他,不然我可能都没机会回学校。”
所有声音堵在喉间,姜南西好半天才想起要回应:“你要不......还是等他回来,亲自跟他说一声。”
小崔很快摇了摇头,眼底闪烁着希冀的光芒:“我还要回去办辞职,时间紧迫就先走啦。”
“对啦姐姐!”小崔走几步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跑了回头,他站在树下精神奕奕,神情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你跟大爷说一声,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以后别买了,我给他买了点真正有用的,还有......我真的不是坏人,谢谢你啦!”
说完,他chua地弯下腰,对姜南西鞠了个躬。
姜南西受之有愧,抱着白云给他回了一个。
等小崔走后,姜南西一个人静静坐在树下,看着那些从名字到包装都荒唐至极的保健品,看了好一会儿,她蓦地笑出声来。
保健品是假的,但人的善良和知恩图报的心,都是真的。
宁衡远回来以后,姜南西将这件事告诉他。
“这孩子。”宁衡远淡说了句,然后他扫眼桌上花里胡哨的保健品,招呼姜南西道:“走小西,帮着大哥把这些东西扔了。”
姜南西点头:“好。”
还有家里的那些,放床底下的,塞柜子里的,藏犄角旮旯的,一股脑全扔了。
之前不扔是为了让小崔相信,相信一位退休教授真的会买这些来路不明的三无产品,现在孩子学费攒够了,这些东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宁衡远拍拍手上的灰尘,语带欣慰地说:“也是个好孩子。”
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资助,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帮助小崔,姜南西没有问,世间人本不同,各有难事,各有渡口。
她想问的是另有其事。
“大哥。”
宁衡远双手背在身后,因为小崔的事儿,心里正美着:“啊?”
姜南西问:“为什么每次您修剪完那个盆栽,好像都忘了拔里面的杂草?”
“嗐!那个啊!”听到这个问题,宁衡远先是明显愣了下,而后他笑了笑,说得自然平缓,“以前呐,老有个人老说我手笨,养这些花花草草不如她,那你说万一,我要是把这盆栽拾掇得太好了,怕她脸上挂不住不是。”
宁衡远声色悠远,似是从胡同里穿堂而过的风,也像穿过漫长回忆的午后的太阳,黄澄澄地落下来,把回去这段路的时光都拉得慢慢的。
“我笨就笨点儿吧。”宁衡远说,“这点儿面子,咱还是要给她的。”
姜南西没再说话。
她脚底踩碎几片枯叶,声音咯嚓咯嚓,仿佛是岁月轻轻的叹息。
临近傍晚,炖上绿豆粥后,没什么事儿,姜南西陪宁衡远坐在小院门口,卖鸡蛋仔。
这里不是繁忙的路口,离景区还有段距离,半天看不着几个游人,宁衡远做了一锅鸡蛋仔后就不再忙活,上旁边小卖部开了两瓶北冰洋回来。
八月末出伏,北京的天气褪去潮湿和闷热,坐在阴凉下,风意舒爽。
太阳的余温烘烤大地,熏得人懒洋洋,说话也懒洋洋。
屋檐下,宁衡远摇着老蒲扇,问姜南西:“过几天就走啦?”
冰镇后的北冰洋,味道冰爽迅猛,姜南西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嗯。”
宁衡远问:“不再玩一阵子了?”
姜南西笑着说:“再玩就玩物丧志了,得努力啊。”
“努力是为了什么?”宁衡远手里的蒲扇停了一下。
姜南西望向对面院墙,想了两秒,能想到的东西太多了,理想,生活,未来,一时无法总结,只能小幅度地摇头:“说不清。”
宁衡远倒一脸洒脱:“那就不努力了。”
“那别人都在努力,我也得努力啊。”姜南西玩笑似的口吻。
小年轻的想法,宁衡远哪能不清楚,他哼笑道:“别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人努力不是你一定要努力的理由。”
这话像一绺细微的电流,轻若无物地划过心头,却叫姜南西无意识地轻蹙下眉,想要说什么,但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单薄无力。
她垂下目光,凝神停了停,玻璃瓶身的水珠滑入指缝。
胡同里走过几个游人,谈笑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短暂的喧闹,有人问:“鸡蛋仔好吃吗?”
宁衡远音量拔得高高儿的:“肯定好吃,我家孩子一顿能吃好多个呢!”
姜南西配合道:“好吃!我一顿能吃好多个呢!”
游客也活泼:“看你漂亮我信你!”
人群走后,宁衡远坐下来,继续跟她说:“不能总是跟别人比,一比就容易着急。”
姜南西问:“那要是,因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着急呢?”
人总是有苦恼的,即便在生活平静的时候,鼓起勇气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又苛责自己,怕自己付出得不够多,不停地跟时间赛跑,努力地想让这件事变得更有意义。
这苦恼不同于焦虑,是人之常理,在所难免。
“**说过,人啊,十分急了就办不成事,越急就越办不成,不如缓一点,波浪式地向前发展,就跟人走路一样,走一阵要休息一下。”说起这些,宁衡远可以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全笔直的路,都是曲折的,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没告诉姜南西,有段时间,他也这么开导宁朝的。
当下的社会,喧哗浮躁,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哲学主义。
大部分人的心是浮的,像在海里漂着,在信息杂乱的互联网海洋,找不到那个能稳稳停靠自己的锚,今天听这个,明天信那个,久而久之就飘远了。
现代社会的运行逻辑建立在效率和竞争之上,所以人们都默认当下的焦虑和忙碌,只是在铺垫将来某天的成功,习惯将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当作美好明天的前戏,永无止尽地追赶目标,用一根名为“寄希望于未来”地绳索把自己吊在生活的半空。
却常常忘了,未来正是由当下组成的。
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只有坚定信念,相信时间是公平的,保持耐心慢慢来,脚踏实地,才能走得更远。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一切会如约而至。
姜南西仰起脸,阳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她闭了闭眼,感觉被阳光晒到骨子里,整个人很通透。
她语气坚定,也静缓:“就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走你自己的路呗。”宁衡远松松散散地说,平淡的像是问她待会儿绿豆粥里要不要加点糖。
“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再着急,昙花也就开那几十次。”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起蒲扇,扇出来地风,带着丝丝缓缓的清凉,“要赶路错过了,那就真的错过了。”
姜南西双手环胸,人窝在椅子里,眼神放空想着这句话,身上渐渐泛起柔软的倦懒。
就这么坐了很久,直到隐约闻见绿豆粥汨汨的香甜。
才夏末,姜南西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大哥,秋天要来了啊。”
书上说,秋天是离别的季节。
而北京的秋天是个很甜的季节,因为空气里,会有糖炒栗子糖葫芦和柿子成熟的味道。
落日西沉,宁衡远的声音在胡同里悠悠散开:“大哥给你炒点糖栗子啊?”
姜南西怀里抱着北冰洋,像一只晒暖满足的小猫,她的惊叹也是慢悠悠:“您还有这手艺?”
“我出钱让店家炒怎么就不算是我炒。”宁衡远理不直气也壮。
“栗子也是店家出?”
“密云西山村有棵栗子树,比店里栗子香多了。”
姜南西提议:“让宁朝去打。”
宁衡远无比赞同:“不是他还能有谁。”
姜南西闭上双眸,感受夕阳的余晖掠过她的脸庞,每一寸光线,都似是时间前行的脚步,不声不响落在她身上。
一半温柔,仿佛光阴温柔触摸,一半炙热,像自然在急切催促。
可她暂时不想追赶了,就想闲下来,躺在这张椅子上,晒晒太阳,听听胡同里的风,再想想晚上吃什么。
人间蹉跎事,只需念三餐。
这是夏天最好的事情。
我们大哥也是个痴情人呐。
本章有化用。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前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汪曾祺《人间草木》
人啊,十分急了就办不成事,越急就越办不成,不如缓一点,波浪式地向前发展,就跟人走路一样,走一阵要休息一下。——《毛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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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北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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