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过来的时候就觉得疼，我靠在枕头里，听到我哥在问护士我什么时候能醒。
护士说，等我麻药退了就能醒了。
我其实挺想告诉他，他已经醒了，只是疼的动不了，只能憋着一眼珠子的眼泪，满脑子浑浑噩噩麻木躺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走了，少了一个人的呼吸，房间里头似乎一下子静了不少。
接着，我就觉得头顶的发被一只手小心翼翼捋过，顺过来顺过去，简直把头当只狗。
这事，也就只有我哥能做出来。
我特别想睁开眼，去看一眼我哥，看看他是什么表情，看看他会不会为我哭。
毕竟，他的弟弟，换了颗心脏后，终于也算是半个健康的人了。
那护士说的没错，我这半梦半醒的状态的确是麻药还没退干净。
因为一到那麻药没了，整个病房里就都是我跟杀猪般的惨嚎。
我身体也动不了，只能睁着眼，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看着我哥，操着哭哑了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喊疼。
“就不能再来点麻药吗？疼死我了，真的好疼。”
我哥看我这么难受，还真的去找来了护士，结果被护士训了一顿。
我躺在里头，听到他们在外面说着什么不能超标，实在是疼，可以开点止疼的。
我哭到枕头都湿了。
这实在是丢人，要知道我从小到大，掉眼泪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现在全都贡献在了这上头。
傍晚，我妈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的阿姨提了一个大饭盒，那是给我哥准备的饭菜。
我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嗅着那饭菜香，稍微一瞥，就能看到我哥吃大鸡腿的样子。
我哥应该是瞧见了我看他的眼神，故意把咬了一口的鸡腿在半空晃了晃，咧开嘴无声笑。
我撇嘴，还真当我是他养的小狗啊。
我生出来就有先心病。
在我做手术前，我妈和我说，小时候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岁。
当时家里人都和我妈说再生一个，我这个注定要早夭的就早早放弃得了。
但我妈死活不愿意，她带着我四处求医，还去寺庙里拜佛，老师傅说她得积善，行善长生，能化解她心中郁结。
于是，她便去领养了个孩子，比我大了十岁，那就是我哥。
“我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你是我的孩子，我心尖上的一块肉，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我这颗心换给你。我听了那寺庙师傅的话，我除了领养了你哥哥，我还年年捐款，我创办的基金会也是为了你，你也很争气，一直撑到了现在。”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进手术室前，我妈那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变成了一片在阳光下的雪花，她因我融化，因我流泪。
“小西，你在想什么？”
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床边，他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针在扎过来。
我皱着眉，说不出来，也不想和他说话。
我哥就在我边上笑，一边笑一边说，“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很想吃鸡腿？”
我瞪他。
我妈也走了过来，我感觉自己脑门上的头发又被翻来覆去捋着。
我听到他们对话。
“你别逗他，等他好了，就该闹你了。”
“我就喜欢他闹我，多闹闹，我准不反抗。”
我下巴微微扬起，百叶窗外的夕阳透过一层层的缝隙，橘黄色的一层油蜡笼罩在我妈和我哥的脸上，他们好像变成了画板上的人。
我有些词穷，就觉得真好，能活下来，真好。
我出院的时候，我哥来接我。
他穿着很正式，一套的西装，还系上了领带。
我妈没来，我上车后，我哥和我说，我妈去巴黎出差了。
我“哦”了一声，坐在副驾驶上，我哥开车，车子里开了暖空调，有些闷。
我伸手拨弄了一下出风口，就听到我哥问：“热吗？”
“有点。”
“那我空调温度调低一些。”
“哥，现在还秋天，热空调会不会太夸张了。”
我哥把温度调低了两度，还是没关掉，对我说：“你出院前，医生叮嘱过我，你不能感冒。”
“那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你别急，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就带你出去玩。”
我一听能玩，就起了兴致，扭过头盯着我哥问，“去哪里玩？我想去远一些的，不要周边。”
前面有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我哥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在他脸上能看到具象的温柔，是只为我盛开的白桔梗。他说：“云南那边有我们公司投资的一个旅游度假村，已经修建好了，我们去那边住上一个月怎么样？”
我觉得只要离开这里，离开医院，去哪里都是好的。我点头说好，我哥趁着绿灯前，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我哥把我送回家，我的房间已经都收拾干净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手按在心口，掌心下的心脏平稳有力跳动着，让我有些恍惚。
一片阴影落在我脚边，我抬头，我哥就站在我面前。他没换衣服，还是那身西装，只是系上的领带没了，衬衫的扣子散开了两粒。
我哥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坐在床边，左手撑在身后，右手拉住他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你感受一下，我的心跳正常吗？”
我哥的手掌宽大温热，贴在我的心口，热乎乎一大片。
我刚说完，他的手就缩了回去。
我听他说，“正常的。”
我皱眉，仰头看他，“你都没好好感受？”
他似乎有些无奈，在我身边坐下。他比我高了很多，肩膀也更宽。我像小时候一样，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
我听到他的呼吸声，轻绵柔软的，像是天边的一朵云。我忍不住扭过身，脑袋从肩膀滑落到他的大腿上。
他低头，我们对视。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眉毛，我抓住他的食指。
他没有用力，任由我抓着。
我闭上眼，小声说：“有个哥哥真好。”
我哥比我长了十岁，他高中毕业时，我才八岁，度过了最不好养活的时间，可先天不足的心脏越来越无法负荷我逐渐成长的身体。
他早早成年，高考去了外地的大学。那时候，我最期盼的便是他能放假回来，因为只有他会在我床头给我讲有趣的故事，也只有他会在我吃完苦涩的药后偷偷给我塞糖吃。
哥哥，几乎伴随了我至今的大半人生。
出院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我从房间出来，保姆阿姨正在厨房做饭，我叫了她一声，她看到我就笑眯眯道：“小少爷醒了，我温了牛奶，来……阿姨给你去拿。”
“赵阿姨，我哥呢？”我靠在厨房门边上，打了个哈欠。
“大少爷在健身房，刚进去。”
“好，我去找他。”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晃晃荡荡走了过去。
健身房就在一楼，我过去的时候，我哥正坐在一个机械上，手臂往下拉着。他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和一条很宽松的黑色卫裤。
自从他开始工作后，我就没再看到过他这么穿。有时候他来医院见我，穿的也都是衬衫西装。
我走到他身边，他从房间大面镜里看到了我，开口道：“等我一下，这组还有五个。”
我又喝了一口牛奶，四处张望，找了个地方坐下，把杯子放在一边，扶着下巴看他。
他的肤色是小麦色，不像我这半年来都没怎么晒太阳，白的就跟一页纸似。估计也因为常年运动健身，他的肌肉结实紧绷，不过也不是非常夸张的大块肌肉，我觉得依照我哥那样的性格，健身估计只是想要健康。
“哐当”一声，是器械碰撞的声音。
我回神，抬头，我哥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我的视线从他小腿往上，一点点爬上他汗津津的脸。
我哥低头看我，是在笑，笑起来时眼角有散开的细细纹路。
他问我，“怎么醒那么早？”
我往后坐了坐，反问他，“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打算运动完了去。”
“那你运动完了吗？”
“还剩一组动作和一小时有氧。”
我听他说着，慢慢睁大眼，从那长凳上翻身下来，直接躺在了健身房的地上。我昂着下巴看着他说：“那我就躺在这里等你。”
我哥被我逗笑了，他盘着腿在我身边坐下，“这地太硬了，你躺着不舒服。”
我不吭声，我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刚要说话，他放在边上的手机就响了。
我看着他眉头微挑，而后接听电话，背过身去，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片云，洁白的温和的柔软的云。
“嗯，在健身……我和我弟吃一个早餐……好了我就来接你……下午想去看什么电影？可以呀，那家新开的法餐还不错的。”
我躺在原地，健身房里里不知道有没有开空调，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
一直到他挂了电话，我还是硬邦邦躺着。
“怎么了？愁容满面的。”
我哥终于转身，他捏着手机，蹲了下来。
我侧过身，半边脸埋在自己的手臂里，用一只眼睛看他，我问：“和你说话的，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哥愣了一下，接着就是大大方方承认，“上个月刚认识的，本来想着过几天介绍给你。”
“别介绍给我，我不想认识。”我脱口而出，冷着脸咬着下嘴唇看着我哥。
我哥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单膝跪地，上前想要碰我。
我立刻往后滚，却忘记后面就是长凳，一脑袋直接撞在了凳子教上，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窝。
我哥大概也是吓了一跳，立刻抱着我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事。
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用手捂着额头，一滴滴眼泪往外掉。
是疼的，也是难受。
我哥有女朋友了，他……怎么能有女朋友呢？
他不是我的哥哥吗？
他只能是我的哥哥啊。
我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卡在皮肉里，他没有躲开，嘴里不停问我：“疼吗？给哥哥看看？撞到哪里了？”
我慢慢抬头，眼泪糊了一脸，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全都是他焦虑的脸。
“哥……”
“嗯？”
我吞咽着唾沫，反反复复的呼吸，健康的心跳不健康地悸动着。
最终还是沉默，我松开了他。
十七岁的我，有个秘密。
我喜欢他。
不是我哥，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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