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软曦是被画架的吱呀声弄醒的。天刚蒙蒙亮，画室的地板泛着潮意，她光着脚踩过去，发现最旧的那个画架腿松了，底下的木楔掉在地上，滚到去年陌柒夏常坐的那个木凳脚边。
她捡起木楔，指腹蹭过上面的纹路——是他刻的，歪歪扭扭三道杠，说“这样楔得牢”。去年他也是这样，蹲在地上替她修画架，额头抵着画架杆，呼吸吹起她落在脚边的碎发，她说“我自己来就行”，他头也没抬，说“你一使劲准把螺丝拧花”，手里的扳手叮当响，阳光从他耳后绕过去，在地上投出个小小的影子，像只停着的蝴蝶。
任星羽来的时候，抱着捆旧报纸。“阿姨说这是他攒的，全是美术专栏，”他把报纸堆在桌上，油墨味混着潮意漫开来，“说你以前总借队里的报纸剪画稿，他就每期都留着。”白软曦抽出最上面的一叠，日期是去年11月，第三版的角落有篇讲钛白颜料用法的文章，空白处有铅笔写的小字：“松节油少放，她手重”。
她想起去年冬天，陌柒夏把这篇文章折成小方块塞给她，说“偶然看到的”。那时她捏着纸角，看见折痕里夹着片干桂花，以为是他不小心带的，后来才发现，他给她的每本书里都夹着一片，像藏着个只有他知道的记号。
林杰瑞中午搬来个竹筐，里面全是画框的边角料。“仓库清出来的，他以前总捡这些，”他拿起块长木条，上面有个浅浅的刻痕，像颗星星，“说攒够了给你做个笔架。”白软曦摸着那个刻痕，突然想起去年她抱怨画笔总倒，第二天画架旁就多了个简易笔架，用三根木条钉的，歪歪扭扭却很稳，她那时笑他手笨，现在才看见木条内侧刻着个极小的“曦”。
下午整理那些旧报纸，发现最底下压着张素描。画的是画室的窗，窗台上摆着盆桂花，笔触很轻，像怕碰碎了似的。角落标着日期，11月29日，旁边写着“明天再画窗台上的阳光”。白软曦把素描对着窗户比了比，桂花的位置刚好，只是画里的窗台上，多了支斜放的画笔，笔杆上缠着圈蓝线——是她去年总用的那支，后来弄丢了，陌柒夏说“可能被老鼠叼去筑巢了”，现在看来，是被他藏起来了。
沈旭辉带来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锈屑掉了一地。“在他储物柜里找到的，”他倒出些碎玻璃片，边缘都被磨平了，“阿姨说他去年摔了个玻璃杯，捡碎片时割了手，还不让说。”白软曦捏起片最大的，对着光看，里面嵌着点蓝颜料，像块凝固的天空——她想起来了，那天她的蓝色颜料管裂了，他帮她收拾时被碎玻璃划了手，血滴在颜料里，他却笑着说“这样颜色更亮了”。
傍晚试着把画架的木楔塞回去，怎么都钉不牢。白软曦蹲在地上，手指被木刺扎了下，血珠滴在画架杆上，刚好落在去年陌柒夏握过的地方。她突然想起他修画架时说的话：“木楔要顺着木纹敲，不然会裂。”可她怎么敲，木楔都往外滑，像在拒绝被修好。
任星羽在收拾竹筐时，碰掉了那个简易笔架。三根木条散开来，其中一根滚到墙角，露出底下压着的东西——是她弄丢的那支蓝线画笔，笔尖还裹着纸，里面藏着片干桂花，和素描里窗台上的那盆一模一样。
“他总说‘等她找到时，桂花就开了’，”任星羽把画笔递给她，声音有点哑，“没想到要等这么久。”白软曦捏着笔杆，蓝线磨得发淡，纸卷里的桂花却还带着点香，像去年他递过来时的温度。
天黑时开始下雨，敲得窗户噼啪响。白软曦把那幅窗景素描铺在桌上，想补画完窗台上的阳光，笔尖刚蘸了钛白，就听见外面有响动。她跑到门口，看见那盆刚发芽的桂花被风吹倒了，绿芽埋在泥里，像个被捂住的秘密。
她蹲在雨里把绿芽挖出来，手指冻得发僵，泥里混着片碎玻璃，是饼干盒里没倒干净的那种。她想起去年陌柒夏割了手，却坚持帮她扶着画架，血滴在她的画纸上，他说“就当是签名了”，现在她的血滴在泥里，混着雨珠渗进土里，像在替他给绿芽浇水。
林杰瑞送伞来的时候，看见她跪在地上种绿芽。“别淋了，”他把伞撑在她头上，“阿姨说，他以前最不喜欢下雨，说你总忘带伞，会淋感冒。”白软曦没说话，把最后一把土压实，绿芽的尖露在外面，沾着泥，像只受伤的眼睛。
回到画室，发现那幅素描被雨打湿了，“明天再画窗台上的阳光”那行字晕开了，“明天”两个字变得模糊，只剩“阳光”还清晰。白软曦用纸巾去擦，越擦越花，最后“阳光”也没了，只剩片空白，像被谁挖走了一块。
她把那支蓝线画笔放进铁皮饼干盒，和碎玻璃片放在一起。盖上盖子时，锈屑落进盒底，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什么。去年陌柒夏总说“碎玻璃能拼成星星”，他捡了满满一盒，说“等攒够一百片就送给你”，现在盒子满了，却拼不成一颗完整的星。
雨还在下，画架的吱呀声更响了。白软曦坐在那个木凳上，脚边是掉出来的木楔，上面的三道刻痕被雨水打湿，慢慢淡下去。她想起去年他修完画架，坐在这凳上看她画画，说“等天暖了，我们把画室的窗擦干净”，那时她以为“我们”是很平常的词，现在才知道，有些词错过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半夜雨停了，月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那幅湿掉的素描上。白软曦摸出那支泡软的小画笔，蘸了点钛白，在晕开的空白处补画阳光。颜料落在湿纸上，立刻晕成一片，像她刚掉的眼泪，怎么都画不出去年的样子。
她放下画笔，指尖划过画架杆上的血痕，已经干了，变成深褐色，像条没走到头的路。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是去年的味道，却再也吹不暖今年的木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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