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燕州城东华区，像一匹褪色的老旧锦缎，却被镶上了精致的蕾丝花边，深处依然藏着老城根的烟火气，却在边角绽放出科技园区的霓虹光影，新与旧在这里交织。
这里最繁华的当属星光大道。入夜后，大道两侧的天堂鸟、夜玫瑰等年轻人喜欢来的酒吧霓虹闪烁，更豪华的乌托邦，卡萨布兰卡是夜总会，商务周边的商务酒店里住满了全国各地来谈生意的客人。小商小贩支起地摊，出租车司机最爱在这里揽客，偶尔还能看见衣着光鲜的外国人好奇地钻进路边的烧烤摊。
往北走是大学城。燕州大学这座全国知名的百年老校，红砖教学楼古朴大气，医科大学，外语大学，艺术学院等等也都在这一块。从校园再往北，是一片城中村，每个出租屋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小旅馆、复印店、奶茶店挤在一起，廉价的青春气息里藏着不少隐患。
东边是新开发的科技园区。光电、生物科技、人工智能企业的总部大楼鳞次栉比，年轻的工程师们在写字楼里开着双倍薪水。但就在这片现代化建筑群的背后，也是一片尚未完全拆迁的城乡结合部。
这片结合部里有最传统的燕州市井生活。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里，晾着的衣服下是打麻将的老人，修车铺的师傅蹲在门口吸烟，小学生放学后绕过散养的土狗，往家里的小卖部跑。这里的房东们都精明得很，知道怎么把一间平房隔成五间出租。外来打工者、刚毕业的学生、创业失败的年轻人，都在这里寻找着落脚点。
最棘手的是南边的老工业区。那些破败的厂房有的改成了仓库，有的成了黑作坊。废品收购站附近总有形迹可疑的人，老厂区的铁轨旁竟然还有人居住。派出所的同志说，这片区域是他们的心病，地形复杂，人员成分混杂，案件侦破难度特别大。
东华区刑侦大队的大队长萧成功常说，东华区就是整个燕州的缩影。这里有最光鲜的一面，也有最阴暗的角落；有年轻人追逐梦想的地方，也有老人难舍旧时光的街巷；有互联网企业谈论着未来，也有还在靠老手艺过活的师傅。
每天早上，沈放从刑侦大队出发，驱车穿过这些街区。他不需要理解这座城市的情感，但他得记住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死胡同，因为罪案就藏在这些纵横交错的城市经络中。观察、记录、分析，这些才是他的专长。至于那些市井百态、人情冷暖，就留给其他人去感受吧。
这晚，警车停在夜总会后巷的阴影处。昏暗的警车里，沈放神情淡漠地检查着自己的耳机。车里其他警员都在讨论等下的行动，兴奋、紧张的情绪几乎要溢出车窗，但这些情绪波动仿佛一点都没能传染给他。
"春节还没结束，这帮人就开始浪了，真是一刻都不得闲。"任莫言一边整理着便衣，一边叨叨，"好不容易有个春节假，这下全泡汤了。"
"冷静点，"萧成功瞥了他一眼，"别让情绪影响判断。"
沈放靠在座椅上，看着扫黄的王峰队长正对着手机屏幕讲解任务部署。作为刑侦支援，他们只需要在外围盯梢。
"这个天堂鸟夜总会，上个月被投诉了四次。"王队长放大了地图，"老板娘姓徐，四十岁左右，人称徐姐。这女人滑得跟泥鳅似的，每次来都查不着。"
"查不着是因为她在警局有关系。"一个年轻警员愤愤不平地说。
沈放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人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要带着情绪。愤怒或同情，对完成任务来说都是多余的。
"等下你们几个便衣进去消费，"王队长继续说，"记住，这次主要是拍照取证。别急着动手，让姑娘们主动来搭讪......"
萧成功碰了碰沈放的手肘："你在想什么？"
"徐姐能避开这么多次检查，说明夜总会里有完整的报警系统。"沈放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课文，"她在等我们露出破绽。"车里的警员都转过头来看他。
"你是说......"王队长眯起眼。
"她也在考验我们。"沈放说，目光落在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大门上，"那些投诉，很可能就是她自己安排的。等我们摸到套路，改变策略时，她就能确认哪些客人是警察了。"
王队长和萧成功交换了个眼神。
"你这新来的小子可以啊。"王队难得夸人。
萧成功笑了："他就是这样，看问题比较直接。"
沈放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继续分析："夜总会正门三个保安，后门两个。门口监控有四个死角。但最值得注意的是打扫卫生的阿姨，她每隔十五分钟就会出来扔垃圾，看似随意地转一圈......"
"行了，"王队长打断他，"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干这行，先进去看看情况，有情况随时通知。"
沈放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萧成功教过他，有时候表现得太专业，反而会让人不舒服。
"记住，"萧成功在他耳边低声说，"咱们就是来打下手的。"他知道这个特殊的徒弟需要明确的指令。
扫黄队的便衣警员陆续下车，熟练地演着即将寻欢作乐的客人。沈放看着他们的表演，在心里给每个人的伪装打了分。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装出那种猥琐的笑容，明明一个标准的、略带醉意的笑就足够了。
萧成功队长继续叮嘱自己的队员，强调工作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天堂鸟夜店是重中之重，各司其职不要拖后腿。"
倒是李飞看不过眼，嘟囔道："哎，我说队长，凭啥这样的好事非得给沈放啊，让我们跑到小旮旯胡同里逮耗子。"
萧成功瞥了他一眼，嘴角微扬："就你们几个那土鳖样，去了不是一眼就露馅？我们是排查，排查！"他没说出口的是，就凭沈放一个人能打十个的身手。
几个组员忍不住多看了沈放几眼。那张称得上英俊的脸总让人多看一眼，尤其是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琥珀色眼睛，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冷峻，嘴唇薄而紧抿，像是从不懂得什么叫笑容。因为在医院呆的时间有些长，之前晒黑的皮肤又白了回来，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加摄人。整个人气质疏离又矛盾，漂亮得惹眼，却又冷得让人不敢接近。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是上个任务结束后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没剪。微卷的黑发垂在眼前，遮住了半边眉骨上浅浅的疤痕，那是上个任务留下的，已经快好了。萧成功接他时特意叮嘱：别剪，正好几个区要联合摸查，这发型适合卧底。
现在的沈放，一件灰色衬衫配蓝格子西装，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正襟危坐，目光放空。随便走在街上，谁能想到他是警察？活脱脱一个金融男或刚入行的小律师。
他的搭档任莫言，公安大学毕业科班出身，见过沈放不戴眼镜、露出真容时的样子。他暗自腹诽，这样一张脸要是摆在夜店里，不知道要招来多少烂桃花。可偏偏沈放那副冰山似的表情，愣是能把最热情的少女冻成冰棍。任莫言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队长要派沈放去天堂鸟。这样的人，在灯红酒绿的销金窟里反而不会显得突兀。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漠，在那种地方反而是最好的伪装。
"别磨蹭了，到点，出发！"队长一声令下。
穿过群魔乱舞的人群，沈放径直走向视野最佳的角落。震耳的电音在DJ台上不断变换，随着节奏愈发激昂，舞池里的男女扭动着身体，衣裙飞扬。人挨着人，几乎耳鬓厮磨。沈放看着这一切，暗自摇头。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酒精和汗水的味道，让人不适。
这样的环境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充满诱惑，但对沈放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需要精确分析的任务现场。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每个角落，在心里默默记录着可疑之处：三号卡座的客人看似在狂欢，但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人进出包间；吧台边那个纹身男子已经在同一个位置观察了半小时；舞池边缘有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正在刻意接近几个明显喝高的外国人。
一位穿着香槟色短裙的女郎朝他走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甜美笑容。沈放知道，这就是萧成功说的"鱼儿会自己上钩"。他按照预设的人设，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微笑，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经过无数次彩排。
这一夜才刚刚开始。而在他平静的表情下，那个特种部队中练就的危险感知系统已经全面启动。
萧成功对沈放的叮嘱仍在耳边："记住，你就是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投资经理，最近连续接了好几个项目，压力大想放松，别太僵硬。"
沈放点头，把这当作一个需要精准执行的剧本。他知道萧成功说的"别太僵硬"是什么意思——尽管他对这种纸醉金迷的场合毫无兴趣，但现在他得表现得像个习惯夜生活的成功人士。
坐在视野最佳的卡座里，他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全场。舞池里男男女女肆意扭动，表情夸张。沈放不能理解他们脸上那种近乎癫狂的笑容从何而来，但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微微点头，配合着节奏晃动酒杯。这些细节他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
"先生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沈放偏头看去，是个短发女侍应在隔壁桌点单。酒吧统一的白衬衫黑马甲制服，衬得她身材高挑。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但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清爽感。在这满屋的妖冶中，居然还能见到这样正常的人。
沈放招了招手，刚才那个女孩无声地走来："先生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
这次沈放看清了她的样子，化了淡妆，却遮不住稚气。英气的五官配上年轻的面庞，透着几分违和，短短的头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清俊的少年。她穿着夜店统一的黑色小西装和短裙，却莫名给人一种假小子的感觉。
"今晚的酒水套餐很合适，路易十三配得还不错。"女孩笑着介绍，语气轻快自然。
"不喝酒。"沈放淡淡开口，"你们这最贵的无酒精饮料是什么？"
女孩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要求："呃...进口苏打水配黑松露，搭配鱼子酱，2999。"
"要这个。"
看着这位穿着考究的客人面不改色地点了一杯明显是坑人的天价苏打水，女孩有些哭笑不得。夜店里形形色色的人她见得多了，但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好的先生。"她转身时的动作带着点男孩子般的利落。
沈放看着她娴熟地穿梭在醉醺醺的客人之间。他知道在这种地方，点一杯普通饮料会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引人注目。想要融入这里，就得表现得像个习惯挥金如土的富家公子。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不多时，女孩端着一个造型夸张的高脚杯回来，透明的气泡水里漂浮着黑松露片，杯沿还点缀着金箔。这种刻意的奢华让沈放在心里微微皱眉，但面上依然保持着冷淡。
"您的特调来了。"女孩笑着介绍，"我们店里的招牌无酒精饮品，很多明星都爱点。"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放淡漠的眼神噎了回去。这位客人显然对营销话术毫无兴趣。
沈放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过是普通的气泡水，却要在这种地方卖出天价。但至少，这符合他今晚的人设——一个厌倦了纸醉金迷却又身不由己的精英阶层。但他冷峻的表情和生人勿进的气场，显然让那些人望而却步。就连眼前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也不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沈放看着她娴熟地穿梭在醉醺醺的客人之间。这种地方的促销小姐，不是浓妆艳抹的性感风就是甜美可人的邻家型，像她这样英气的倒是少见。更少见的是，她似乎对客人的调戏完全免疫，不卑不亢地周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女孩儿正要离开，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奇怪的客人。那张过分生得好看的脸在夜店彩灯的映照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冷峻得像是一尊雕塑。
"？"沈放头也不抬。
女孩儿下意识退了一步："没事，老板您慢用。"她的客人形形色色，但像这样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近"四个字的还是头一次见。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又一批客人涌了进来。她轻巧地闪身让过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娴熟地在人群中穿梭。她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一个猎场。而这位长得太过招眼的客人，怕是很快就要成为猎物了。
沈放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舞池里DJ和某些客人的眼神交汇，三号卡座的保镖忽然换了人，后门进进出出的服务生，看似混乱的场面里暗藏着一套严密的规则。
就在这时，包厢区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撞倒了几张桌子。保安迅速围了上去。
沈放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那片混乱之处。他注意到在众人关注骚动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趁乱进了天堂鸟最大的包间。那人走路很稳，显然没喝酒。
有意思。
沈放端着杯子往包厢区走去。路过酒桌时,他随手倒出些许酒水,将其抹在衣服和头发上。即便包厢区与大厅隔着一段距离,震耳的音乐声依然不绝于耳。正要转角时,一扇门突然推开,差点撞上他。但沈放的注意力立刻被包厢里的场景吸引住了。
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孩正摇头晃脑地扯着衣服,周围几个男人也在起哄拉扯。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嗑药了。沈放掏出手机发了消息,刚要推门,手腕却被人拽住。
"哥,别进去。"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短发女服务员,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话音未落,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就冲了过来："你他妈在这干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动手。沈放眼神一冷,顺势借力,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就将他按在了墙上。
"放开我！"男人怒吼。沈放不为所动,反而加大力度。男人的叫声引来了几个保安,眼看局势就要失控。
千钧一发之际,短发女孩突然扑上来抱住沈放："都是酒后误会,吴哥,这是我朋友......"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上沈放的手,示意他松开。贴近他耳边低语："哥,我下班就去找你。"
沈放会意松手。女孩立刻转身挽住那个男人："哥,别计较,他是熟客,刚失恋喝多了。"又对领头保安道："吴哥,乔姐下午才说最近风头紧,别出岔子。"她朝包厢扬了扬下巴。几个保安对视一眼,径直进了包厢。
女孩拉着沈放快步往外走："你这是喝了多少啊？满身酒气。我帮你叫车回家,至于为这点事喝成这样吗？"
后门的冷风扑面而来。女孩推开门："你快走吧。"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这地方,可不是什么烂好人待的。"
耳机里传来萧成功急促的声音："沈放撤退,后巷集合,扫黄队的马上进场。"
"谢谢。"沈放轻声道。
寒风凛冽,沈放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去,零星的雪花正从天际飘落,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才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放警觉回头,却见短发女孩抱着他的大衣站在那里,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你的大衣。"说着将衣服抛给他。
沈放接过大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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