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孤儿院坐落于北新宿区,这里的商业氛围不算浓厚,却满地的人间烟火气息。
常有仁爱之士捐赠这里,顺带拍几张彰显高尚人格的照片;被派下实践任务的学校也常以这个地方作为完成kpi的不二之选。
伏黑津美纪不同,她完全出于本能的善意,常来这里陪孤儿院的小孩做游戏。
可惜天公不作美,报应它总是晕头转向,走岔路落到好人头上。
伏黑惠在家里没见到人,敲响隔壁的房门也无人应答,于是照邻居家姐姐的习惯揪着黄昏的尾巴摸到了这里。
孤儿院与医院、学校等地在他眼里向来划为一列,都足以令他敬而远之。慈心却像是有点说法在身上,这里像孙悟空抡着金箍棒单独划出的金圈,横陈在北新宿的一脚,干净的独立一派。
——即没有作呕的丑陋情绪,也没有令人瑟瑟发抖的诡异怪物。
伏黑惠望着高高的院墙绷紧小脸,他将身上的背包安置在院墙隐蔽的一脚,丈着头身纤细从铁闸门的缝隙间穿过去。
先是按惯常转到操场,眯着眼眺望一圈没什么人影,而后晃到活动室,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空旷安静到诡异了,他后知后觉。
忽而,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但又不像反光的铁瓶盖一类刺的眼睛生疼。
他踩着小步子踏进及肩高的绿草坪,津美纪就双手交叠躺在那里,入梦酣然。
孤儿院常年人手不足,活动室廊外的杂草啃食大地的血肉疯长到半人高。被压倒的草垫在身下,有些扎人但胜在轻盈,她周边的草沾亲带故的歪斜,四四方方聚拢掩盖,小小的女孩躺在那里便如同躺进一架绿色的棺椁,连棺板都绿油油的,轻柔而不野蛮。
陪葬品躺在一旁,是两架飞机,如同黄金灌注熔铸成的。边边角角都流转着华美光晕,细细的颗粒微微凸起,看着像是磨砂的材质。
“津美纪!快醒醒,津美纪!”
伏黑惠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呼喊,津美纪却砸巴着侧过去怎么也醒不来。
天空霎时黑了下来,伏黑惠抬头望去,穹顶如墨,被黑色厚厚的壁障牢牢围住。局部偶尔泛开荡漾的水波纹,在伏黑惠眼里那更像一只又一只蠕动堆叠着的虫子。
在森林里,如果一个地方缺少活动的生命体,要么是这个地方过度贫瘠缺乏生存资源,要么是……
伏黑惠呼吸一窒,冷汗刷的下来。他着急地用背将女孩顶起,摇摇晃晃半背半拖的想逃离这个令他惴惴不安之地。
没成想一个眨眼,自己就被提溜到了半空。见背上滑下去的女孩被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接住,他还没来得及微松口气便憋红了脸——被拽住领子悬空晃荡的感觉并不好受。
“是谁?!我没钱!你们想勒索我可以把爸爸的电话住址给你们,他是个弱鸡但挺有钱的,你们可以去打劫他!”
一双小短腿急得在空中乱蹬,抓住他的白发少年一脸嫌弃的把人提远一些。
“你爸知道你这么孝顺吗?”
像是感受到来者没有恶意,伏黑惠鼓着脸不想理会他。
“不是清场了吗?怎么还有小孩在这?”清亮的女声问道。
“一看就是偷摸进来的,悟,先把他放下来吧。”
温和的少年音很好听,说出的人话让男孩觉得更好听。
“不要,”奈何抓住他的是个混蛋,五条悟他头顶来回扇动,掌风带起刺棱的海胆头左倒右.倾,“杰,你看他像不像把扫帚。”
夏油杰噗嗤一笑赞同道:“确实有点像黑井的咒具。”
“哇啊啊啊啊!”
五条悟突发奇想,将人高高抛起倒了个边拽住脚腕。伏黑惠紧闭着眼惊叫出声,再睁眼看到的便是蓝色的球鞋和面前一堆堆有毛刺的扎人的草。
要不是没正对着人,伏黑惠恼地高低要不择手段攻击某薄弱点,叫人瞧瞧他的厉害。
对小孩来说过肩的草堪堪只到他的膝处,五条悟可瞧不见整张脸埋进草堆的男孩冒火的眼和杀人的心。他玩溜溜球一样握着脚上上下下,“你们说他的头发能不能用来扫地呀?”
伏黑惠闻言怒火更胜,他不管不顾的把自己甩起来,以一个腰身扭曲的姿势攀住他的小腿肚,嗷呜了一口咬了下去。
“嗷——!”
五条悟发出开水烫猪猪都叫不出来的分贝,他一下松了手就要去拽住对方咬回去。
“悟!嘴下留人!”
“人渣!对小孩子温柔一点啊!”
两人惊叫着扑上去,一人拽猫一人拽崽。家入硝子把男孩滑到胸前的衣服整理好怒骂道:“和小孩子过不去,五条你好歹有点下限吧!”
“硝子~~”
五条悟抱着腿肚,睁着水润的大眼睛无辜又委屈的看着她,里面夹杂着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我要闹了以及四分希冀的暗示。
“住脸!”家入硝子抬起左臂,嫌弃的撇过脸,“你这招也只对夏油有用了,别指望我帮你愈合!”
五条悟委屈的吸了吸鼻子望向夏油杰:“杰~你看她!”
伏黑惠捂着嘴蹲在一边,刚止住的呕吐欲现下闻言又一发不可收拾的涌了上来。
他登登登的跑到白发少年身前蹲下,掀起他没抱住的那只腿的裤脚,报复性的把脸往里一探:
“呕!哕!”
“哇啊啊啊啊啊!”
夏油杰缩头捂住耳朵,抱住他胳膊的猫顺势吊在上面,腿吸到胸前缩成一团。
白发少年把脸埋进他的脖子,夏油杰捂耳的手与肩刚好围成一个密闭的圈,勉强能容纳一只肥猫的巴掌脸。
五条悟惊魂未定的挂着:“这可是老子的限量版球鞋!幸好没吐到上面,要不然你可惨了!”
限量版?
伏黑惠蠢蠢欲动,他觉得自己酝酿一下还是可以吐出来的。
夏油杰安慰的拍拍五条悟的脑袋,拖着不肯松手的猫去拾起飞机。
见在他有上前的架势,伏黑惠挡在津美纪身前警惕地看着他。
夏油杰顿了顿:“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气氛一时冷寂。
硝子哼哼两声:“刚把人家拎起来玩弄,现在又想把他哄回来。呵!”
好嘲讽啊,硝子。
夏油杰有些尴尬的摸了把汗,诚恳道:“我们真不是坏人,就算是为了你的姐姐,也请相信我们。”
想着唤不醒的津美纪,伏黑惠定定看着他们像在审视。夏油杰坦坦荡荡,五条悟龟龟缩缩。小男孩抿嘴不情不愿,让开一道口子。
“这就是过往记忆结成的飞机?噩梦竟然结出的是金色的。”
家入硝子凑进看了看,不可思议的惊叹。
“毕竟是给女儿的玩具,送只咒灵也要给它打扮一下穿上芭比粉的娃娃衣才行吧。”
五条悟分辨一下将其中一只丢给伏黑惠:“这是你姐姐的,捏碎就可以让她醒过来了。”
“等等,悟。”夏油杰拦道,“捏碎它会承受记忆的倒灌,不如让我来吧。”
已经来不及了——伏黑惠已经毫不犹豫,一把捏碎,瞬息便倒伏在女孩身上。
几人面面相觑,硝子皱眉注入一点咒力,确信没有危险才问道:“好了,现在在场的是两个人渣和两个昏迷人员了,现在怎么办?”
夏油杰无奈道:“悟就去回收记忆匣吧。另一架飞机……”
他本想自己上,但看着倒地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看香饽饽硝子,犹豫一下道:“我不能失去战力,只能辛苦一下硝子了。”
“不要嘛杰,悟酱想和你一起!”五条悟挂在自己的猫爬架上黏黏糊糊撒娇。
家入硝子捂着胃转身,为了自己的眼睛和食管,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恨不得出家马上修得六根清净。
好脾气高忍耐的夏油杰也消受不了,被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像撸肉串样把猫撸下去核善笑道:“你的三倍糖黄油小饼干——”
五条悟“嘁”了声,驼着背甩着手哼哼唧唧的干活去了。
夏油杰高声提醒:“别大意,警惕一点!”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家入硝子这才接过飞机一把捏碎。
见她走着醉步,步伐乱套,摇摇晃晃,夏油杰赶忙去接。
跳探戈一样,他往右,硝子往左倒;夏油杰往左,她又水灵灵拐到右边。闭着眼睛全凭本能,却每一下都精准避开男同学有些无措的手。最后转了半圈,哐当一下栽倒在伏黑惠身上。
夏油杰看着叠叠乐的三人哭笑不得,他一手硝子,一手津美纪,咯吱窝里还夹了个惠,有一个算一个的把他们搬到廊上去。
望着即将下班的太阳,他摸出手机播出母亲的号码。
半晌,未通。改到短信界面发出一条讯息:
妈妈,你很久之前听别人说许愿很灵的那个东西叫什么?
*
这边岁月静好,那边的五条悟蹲在咒具残骸前,指尖拨弄着被暴力拆解的匣子碎片。
“什么嘛,就这?”他撇撇嘴扫过凌乱一地的部件——最普通的木头与金属零件,完全凭借普通工艺制成的匣子,能够成为一件咒具全然是因为制造者的特殊术式。
唯一奇怪的是匣子内部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纸,在微暗的天色下微微泛光。
“杰那家伙还说什么‘谨慎处理’,结果根本没什么特别嘛。”
他捏起那张金纸,对着自动亮起的壁灯抖了抖。依旧是不光滑的凹凸纸面,但很平直,没有任何折痕。
五条悟随手甩了甩,纸张却突然活了过来,从他指缝划走,轻飘飘越过数重屋脊墙沿向远处飞去——
“嗯?”五条悟挑眉,他轻盈跃起,踏着房顶追去。
夏油杰正坐下廊下扇蚊子,一时不察,硝子的眼皮上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肿的她眼皮掀起,微微露出一点眼白来。
他有些心虚的亡羊补牢,将薄外套脱下盖在她的脸上。
“杰!小心——”
那张纸在碰到夏油杰的瞬间便在半空中自动折叠、翻折,眨眼间变成一架精巧的尖角飞机。
飞机轻巧擦过夏油杰的脸侧,坠在后面的五条悟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秒,夏油杰的身体猛的僵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魂魄般软软向后倒去。
“喂——!”
五条悟一步跨过地上的三人伸手捞住他,怀里的少年呼吸绵长,已经陷入某个香甜的深沉梦境。
“搞什么啊……”五条悟皱眉,六眼迅速分析情况——这张纸原本只是纯粹的愿力,在碰到杰时却沾染了他的气息?
“不管了!一时半会的事而已!”他吸过飞机,轻轻摩挲砂纸一样却触手光滑的纸面,“反正只要把它捏碎人就回来了。”
他毫不犹豫一捏——
纸飞机脆的像薯片,裂纹嘎吱蔓延在掌心碎裂,化做细细的金粉消散。
五条悟的视野骤然扭曲。
——无数陌生的记忆如一叠一叠巨浪,连绵打来。
*
【他们用手一指,告诉我:“”嘿!世界就是这个形状。”
我顺着望去,世界是在平面上向四周溢开的水,不规则的轮廓像是显微镜下的病菌。
——我的星球正在崩毁,而妈妈对此也无能为力。】
这是……杰的心声?
当五条悟再次睁眼,世界在下雨。
淅淅沥沥,密密麻麻,很难抖落的潮湿。
他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一条老旧小街上,街边的音响播着十几年前流行的乐曲。
在小街尽头,一个小男孩顶着书包冒雨跑来。
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年纪,抿起的嘴很秀气,脸颊还带着圆润的弧度。留着的妹妹头被雨水打的一绺一绺,发梢软趴趴黏在脸上。
“嘿!”五条悟两腿迈到最大跟了上去,“下雨啦!下雨啦! !你能不能快点,老子走的都比你快。”
他一步一个晾衣杆的距离,仗着小朋友看不到自得不已,甚至弯腰贱兮兮去比划他的眼间距:“你这个时候眼睛还蛮大的嘛,是不是以后电子产品玩多了老是眯眼睛,眯着眯着就成眯眯眼了?”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哄开心了,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传来风声,两个举着雨伞的小孩笑哈哈拿着晾衣杆追在后面。
他们手中的晾衣杆旋到最长,比五条悟两脚间那根还长一点,轻易戳的年幼的小杰不住尖叫逃窜。
五条悟的笑凝在脸上,翘起的嘴角慢慢收回,他皱着脸在小屁孩身前左勾拳又右勾拳。
“怪物!你妈妈昨天又去学校发疯了,害得我爸妈请假去学校骂我!”
“我妈说你爸老是给你求符咒,你肯定是个霉星,看我这个大英雄怎么好好惩戒你。”
“呜呜呜——我没要骗人!我不是怪物!不要追我了……”
小小的孩子单薄的身躯被雨淋的、被人戳的不住抖颤。小杰哭腔着下意识反驳,不一会又哀哀求到。
“杰!打他们,打回去!”
五条悟催促呼喊。
幼童只是咬着腮帮子加快步伐,受伤的小兽只想快快跑回温暖的巢穴,将自己的皮毛晾晒干。
“妈妈,我不是怪物,妈妈——”
一切像是电影,有旁白有光影,五条悟拔足狂奔也只是站在幕布外的人
——进入不了他的世界。
女人疲惫的坐在沙发上,鼻涕眼泪胡做一团抹晕了妆容也挡不住她姣好的面容。这位生性要强的母亲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这样狼狈脆弱过。
她全身无力瘫坐着,看见狼狈湿漉的儿子,她快步蹒跚冲上去把他抱紧怀里。
一直压抑的小杰终于大哭起来“:呜呜呜,妈妈,妈妈,妈妈——”
他含混叫着“怪物”“害怕”“小心”之类的,叫的最多的是“妈妈”。可能是喘不过气了,他逐渐放弃了其他词汇,只是一直叫唤着妈妈。
可是母亲无法一直庇护他,母亲有母亲的无奈。她的力气只够举起一把宽宽的地摊伞,护着狭狭的一方天地,无法让全世界的风雨都绕过她小小的孩子。
“小杰,听话,听话好吗!我们再去一次医院,我们去看看医生,开点药……吃点药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她只能这么想着,只能这么指望着。
她的孩子太年幼了,他还不知道一切意味着什么。他该怎么成长,这么快乐呢?难道要让他从一开始就失去融入的权力,失去平凡的权力,失去幸福的权力吗?
“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呜——”
男孩埋在她的怀里哭的背气,宣泄着自己的恐惧与委屈。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上林美和也留着泪,但她没有哭出声来。矮矮的母亲弓着背将她子小小的孩揽在膝上,哼起沙哑的摇篮曲,抱婴儿一样抱着他,一如既往。
——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怕了,累了、委屈了都能躲进母亲的怀抱。
“因为能看到‘怪物’,所以被当成‘怪物’对待了吗?”
五条悟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只可惜夏油杰不知道,知道了两人怕是可以胡天胡地地一起破口大骂。
因为……五条悟也算是这样长大的。
“呐,等醒过来,真正的大英雄五条悟带你打回去怎么样?”
无法触摸但可以靠近,他蹲下来,将手停在男孩一颤一颤的发顶。
夏油杰眨着迷蒙的眼睛,嘤咛一声,彻底睡去。
少年轻轻哼笑,“五条大人听见了,当你答应了哦。”
……
画面渐渐淡出,银幕闪了闪,下一帧才渐渐淡入。
【一切是真实的,海浪却愈打愈汹。我抬头望去,除了海还是海,我急切的想找到一个锚点,不管什么也好!只要让我不再四处飘荡。】
心声褪去了些许尖锐,变得成熟一些。
雨下的更大了,世界都快要被浸没,夏油杰的记忆就在蒸腾的水汽和升起的水面上摇晃。
明明灭灭的,五条悟纵有六眼也无法在记忆之海里将一切打捞。
一切终于稳定,他睁开了眼睛。
夏油杰升到小学了,这几年里,他在母亲的指导下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模仿者,在学校的处境也比曾经好了太多。
此时六七岁的孩子兴高采烈的从门外冲进来。
“冲田!大山!”
“夏油,我们今天不想玩英雄打恶鬼的游戏。”
冲田摆弄着手里的奥特曼不情愿的说。
“不是啦,不是啦,”小杰连忙摆手,气喘吁吁,“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出来吧!小黑!”
他伸出双手,指尖勾起,一顿操作下来在冲田和大山眼中依旧是夏油杰的英雄瘾泛了。
“什么啊!都说了今天不想玩这个!”
夏油杰急忙道,“不是的!小黑,去把奥特曼拿起来!”
这样就会有人相信我了吧!
冲田刚要不屑的撇嘴,手上却真的传来一阵拉力。
奥特曼飘起来了!
“哇哦!”
“也太厉害了吧!”
“是魔术吗?教教我们吧,夏油!”
这里的动静把班上其他人也吸引了过来,众人纷纷惊叹的围拢。
“不是魔术,是小黑!”夏油杰骄傲的指向冲田的后面,“它就站在那呢!”
同学们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兴致缺缺收回目光。
“什么啊!不要再开玩笑了夏油!”
冲田不满的说。
“我没有开玩笑,就是小黑,它就在那呢!”
还是什么也没有,看着夏油杰言之凿凿的模样,冲田不由得抖了抖。脖颈出吹来阵阵凉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仿佛真的有什么不可说的存在站在自己身后。
大山气恼了,“你们不要再和他们玩了,我妈妈说了,夏油杰是被诅咒的孩子!是个扫把星!!你们和他玩会倒大霉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才不是扫把星,我可以证明,小黑……”
“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
“呜呜呜,扫把飞起来了!它追着我!”
小小的夏油杰惊慌失措又绝望万分,他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含着一泡泪转身拔腿狂奔。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路上的面孔模糊,声音失真,一切都被他抛到身后。
“妖怪崽子!”
“我好害怕,离我远点!”
“这孩子,建议你们带他去看看精神科,再去寺庙……”
嗡——
一阵头晕目眩的电音传来,混杂其中的只有男孩沉重的喘息。
夏油杰脚下分明的路又开始模糊不清。他的步子渐渐慢下来,只能透过朦胧的眼泪仔细分辨每一个岔口。
巨浪袭来,将一切冲散。海面泛起泡沫,每个泡沫都偷走一点声音,五条悟耳边响起清晰的童声。
“一切都是真的,我确信着。但全世界都在不容置喙地劝我回头,我渐渐分不清这些。”
六七岁的夏油杰扶地,坐在了他的身边:“社会里,人类必须得言行趋同。这让我愈模仿,愈像个自言自语的异类。”
五条悟摘下墨镜,奇异的看着他:“能不能用五六岁的口吻和老子说话,你这家伙ooc了哦。”
“好嘛好嘛,satoru。”男孩有些无奈。
他看着满天的泡沫招招手,引来期中一颗。气泡破裂,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咽下的秘密吐出来。
轻柔的女声回荡在这片天地,抚平岌岌可危欲将倾覆的大海。
“不要怕小杰,还记得小智吗?你和他一样都是被选中的人哦,你要勇敢起来!”
男孩眼里泛起复杂的情绪。有点难过,有点愧疚,更多的是怀念,密密麻麻的,全是与年龄不符的心绪。
“妈妈要强、独立、传统,她很坚韧,像全世界的母亲一样充满爱意。她不再强迫我去看精神科医生,而是一面为我满世界调查一面用动漫来安慰我。”
夏油杰的眼神温柔到哀伤:“她以前从来不看动漫的。”
“不知者不怪,这是妈妈告诉我的。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我是被选中的,我和他们不一样,强者是该守护弱者的,否则一切将毫无意义。”
“你找到了你的锚点。”五条悟笃定。
“是的,我找到了。”
男孩轻轻哼笑着。
“维系这里的咒力不多了,正好,这也是最后一段回忆了。”
他指向前方,顿了顿,又换了个方向。
远处的海面鼓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跃出一头喷水的鲸鱼。
*
夏油杰睁开眼睛,他正站在小学教室的门口。
都提醒他要谨慎一些了,这个不靠谱的——他的黄油小饼干是无糖的了!
他在心中宣布。
不过——夏油杰四处看了看,按照机制来讲,分给他的应当是美梦。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飘着粉笔灰的味道。
表演完奥特曼漂浮术的夏油杰被孩子们当做了小智般的人物,清脆的笑声阵阵传来,像是被风拉响的风铃。
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恐惧,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异样的眼光。
“果然啊,”夏油杰轻叹。
他放松下来准备安心等待五条悟拉他离开,突然,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已知,琥珀记忆匣的机制是吸取噩梦换取美梦。
又已知,噩梦是过去的真实记忆所化,而他现在在做一场美梦。
那么可得……我去!自己的过往不就全部曝露到五条悟面前了吗?!我去,我去,我去! !
夏油杰抓乱头发破了大防,整个人羞愤欲死到几乎原地炸裂,恨不得马上以头抢地撞死在这里。
什么美梦,这纯纯是一场的噩梦吧!
老天爷!破老天!!可逮着我作弄! !这两三天的,他想死的次数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杰!过来玩啊!”
这边阴雨连绵到要长蘑菇发霉,那边阳光灿烂的笑声朗朗。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走过来,将夏油杰从羞窘中拉出来,拖到阳光下面。
夏油杰一怔,有些踌躇。指尖的温热不似作假,烫的人心熨帖,心中的褶皱都要被捋平了。
——但这应该是……应该是属于十年前的夏油杰的。
现在的夏油杰——
“杰,你扔飞机扔的最远了!”冲田期望的把折好的飞机递给他。
他接过去,面色复杂的看着它。
“杰?”有人拍了拍他的小腿。
他低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小脸——是小时候的自己。
“你在做什么?”小夏油杰歪着头问。
他和自己真不一样,眼神清澈,没有阴霾。
“我在等人。”他听见自己说。
“喔,那我陪你等吧。”小杰蹲到他的身边,“你们约的几点啊?”
“不知道。”
“那约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小杰惊讶地仰头看他:“那你怎么等的到他?”
“等得到的。”夏油杰看着他的眼睛笃定的回答,“我知道他会来,所以我在等。等的到的。”
小杰愣了愣扬起笑容:“那太好了!我不孤独,你也不再孤独了!”
“那我们先一起回家吧!”
他犹豫了一下,牵住那只手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怎么啦?”小杰好奇的看着他。
“需要你帮个忙。”夏油杰说着,蹲下身将纸飞机塞给他。
“将它放飞出去吧。”
小杰开心接过,对着尖角哈气,轻轻一掷——纸飞机划出漂亮的弧线,飞向远方。
这是属于过去的夏油杰的,现在的夏油杰,已经不再需要了
他有了属于他的——更好的。
*
回家的路上,小夏油杰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你可以跟我说说吗,你等的那个人?”
“他?”
夏油杰跟在后面,想起五条悟,步子越来越慢。
“他是个臭屁包,幼稚鬼,傲娇怪。”
夏油杰说着说着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是在往后数第十年降临在我的星球上的。”
“欸?”小杰停下来看着他,“小王子?”
他抬头问:“你很喜欢他?”
“嘛,”夏油杰笑歪了脑袋,“那小子是很讨人喜欢啦,没有人会不喜欢小王子吧。”
“是嘛?”小杰眨巴着眼睛,“有点搞不懂——”
他转过去低声喃喃:“除了你也没人会觉得五条悟可爱吧?”
*
【我说不想用手将水拨成心形——看,这才是世界】
“我与人群是有隔离的,我在普通人面前有一种优越感、一种傲慢。我不再惧怕人群,因为他们如此愚蠢弱小。我不再寻求理解,因为他们并非我的族群。”
小杰为五条悟指去。
前方雾气化水,飞速聚拢成清晰的投影。
夏油杰在教室里值日,窗外的夕阳那么浓烈,像一团不熄的焰火要将一切烧化。
他听见混在人群里压低的嗤笑声。
“又是夏油最后走啊。”
“听说他今天中午又迟到了,有人看到他拿着棍子和空气搏斗。”
“真是阴森森的,活该一个人……”
夏油杰不再是几年前听到这种声音还会冲上去反驳感到伤心的存在了,他只是默默的黑板擦放进槽沿。
袖口沾了粉笔灰,他懒得去拍一拍。深蓝的校服早就凝满了常人看不见的黑紫色汁液。那是他今天中午与怪物搏斗时沾染的。
走廊传来摩擦地板的声音,夏油杰本能侧头,足球擦着脸侧撞上了水渍未干的黑板。
“喂,优等生,”平头男生用脚尖勾起足球,“昨天巷子里多管闲事,老子现在看你怎么管。”
他脖子上勾着蜈蚣状的怪物,那怪物正用口器撕扯着他的皮肉,此刻锁定了新猎物,幽幽盯着夏油杰。
蜈蚣撑长身体向他探来,夏油杰闻见股股腥臭。他满脸冷汗应付:“我昨天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没必要带人堵我吧。”
这东西,昨天他吃了一只,但反复抓也抓不尽。
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甩出手里的板擦,板擦裹挟着他的力量与怪物相撞炸开。
“妈的,还敢打老子!”
“呜啊!”夏油杰太弱太小了,他又不能将特殊的力量对准普通人,与一众高年级的学生厮打在一起难免负伤。
太阳完全坠落了,不屈的烈焰也有焚尽的一天。
又被罚了一周卫生的小夏油杰走在路灯下,看着新到手的黑玉,搓了搓发青的脸侧嘿嘿笑出来。
“妈的!”五条悟跟着骂了声。
小杰惊的踢了他一脚:“小猫咪不准学脏话!”
“老子哪里是猫了!”五条悟气恼的把他提溜起用力晃甩,发狠到要把他脑子里的水全甩干。
“你干嘛去管他们的死活,你这个眯眯眼果然坏掉了!”
“我没有坏掉!”小杰被晃的想死,尖叫一声,“我只是傲慢!很傲慢!”
“也可以说是清高?总之,我以一种智者的姿态俯视一群未开化的猴子,所以也从不为猴子的无知置气难过。”
五条悟就这么举着他,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小杰也不慌了,眯眼笑着:“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可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在傲慢以前,是他们先将我踢出了他们的世界。”
——所以我愧对你,但望你不要责备我。
五条悟定定的看着他,是极力忍耐的样子。
“这是代价,就像束缚一样。你得允许我这样。”
这个时候的五条悟比以后活泼很多,也单纯很多,他努力措辞向他描述。
“谁管你这些啊,笑的太假了吧!”五条悟就这样举着他死命的晃。
“知道真实却因为否定要靠锚点才能让自己确信自己不是个精神病!这样的眯眯眼也太逊了吧! !”
“没办法啊,”小杰的笑轻的像叹息,“大海太容易迷失了。这么坚定的satoru只有一个,我是个要靠自我洗脑才能确定一切不是高烧时的谵妄的弱者。”
五条悟被这样真诚温软的声音夸的面色泛红,他大声道:“才不是!敢于自我剖析的杰超酷的!说正论的杰也超超超——酷的!”
他满脸羞窘,气急败坏地拉长尾音。
小杰被他哄的笑起来,比之前的笑多了些重量,“你也开始自我洗脑了吗?”
“才没有,”五条悟将他放在地上,蹲下来盯着他认真道,“老子说过,杰很强的,所以只要杰高兴,怎么做都可以。杰变成今天这样已经很努力了。”
夏油杰眸光浮动,像是起雾的大海,一切掩于雾后海下,所有思绪被主人克制的收敛。
如果他知道以后,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不过以后的杰比现在坦诚了不少。”
五条悟的吐槽如洪钟撞上心墙,小杰眼睫颤了颤。他退后两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苍蓝,声音里是五条悟抓耳挠腮也读不懂的东西:“你看出来了。”
“毕竟太明显了,眯眯眼的演技超差的。”
小杰低低笑着。谁说的清是演技差,还是疲惫的灵魂遇到熟悉的倚靠便再懒于乔装呢?
地面陡然震动,大海掀起波涛,小杰轻轻飘起向海里去。
他越退越远,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熟悉的苍蓝。其中的渴望,眷恋,贪婪冲破迷雾撞入五条悟视力很好的眼睛。
五条悟不自在的嘀咕:“有必要吗,又不是见不到了。”
“可惜了,老子本来还想要挟你看看另一段梦呢!”
小杰已经彻底没入海中,厚重的大海被压成一维的照片,照片撕裂开来。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像坏掉的磁带,他倒浮在海里,一直以来像被截断的右手终于伸出去,隔着打不破的维度描摹少年稚嫩的眉眼。
“没办法,那个还是太狼狈了些。就给‘我’留点颜面吧。悟有本事,就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五条悟蹲在世界边哼哼唧唧。
*
路遥遥无尽,天沉沉欲雨。夏油杰的步子越来越慢。
这条走了十几年的路在扭曲异化,明明是不讲理的梦境,但冥冥中有道声音惶然催促——停下来,停下来。
“不跟我来吗?”孩童拉不动他,转头问道。
街边的银杏叶簌簌作响,夏油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你发现了。”
男孩紫水晶般的眸子渐渐化作流动的黄金。
街边的商铺依次坍缩成水墨般的虚影,唯有脚下的板砖固执的向前铺展。
“你到底是谁?”他冷声问道。
对面的“小夏油杰”叹了口气,身形逐渐拉长、变化——
洁白的希腊袍,金色的发与眼,手心脚背,各有两处深深的钉印。
“这是第一次正式会面,但我以为你会记得我。”
少年模样的人面上显出深深的失落。
——是他!木偶剧院响起的声音,离奇梦境未露面的诘问者。
夏油杰喉结滚动,后退半步。少年却面无异色,装出的失落与眼里的轻佻褪去。他看向远方,态度庄重而深沉。
“世界要裂开了。”少年这么说着,“在你最珍重之人死去之前。”
最珍重之人?
想起死亡,夏油杰就想到倒在地上面染尘土,灵光熄灭的五条悟。
他的指尖开始颤抖,却竭力克制着:“不自我介绍一下吗?”
“我吗?是神明,也是诅咒。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回答那个问题了。”少年看向他。
此时夏油杰才注意到,对方金色的眸子印满了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如同被暴力钳断的黄金上的裂纹。
“拯救世界吗?”夏油杰想起被爆头的理子,被破腹的五条悟,“应该不用问了吧。代价呢?我的代价是什么?”
神明依旧叩问:“即便未来迎接你的是遗忘,是落入凡尘,是永恒的孤独?”
夏油杰剜了他一眼:“感官已经在丧失了,我也没得选啊。都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痛苦……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到底吧。”
“你已经发现啦?”他褪去严肃,轻快起来。
“你的味觉、嗅觉、触觉会一一退化,世界将离你远去。你的骄傲、你的一切会做为沙尘,流向永填不满的命运裂缝,没有人能再将你拉出,你将永堕于此。”
神明做下预言。
夏油杰站在形状唯一分明的石板上抬头,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他却能够望见现实的苍蓝。
天地一片沉静,少年任他如此,默不作声看着他。
夜蛾老师大概在焦急的处理各种事物;硝子不知道醒没醒,会不会喂蚊子,会不会有人趁虚而入给她带来危险;理子回了家说等我们忙完的消息;悟、悟大概看着他以前的丑样狠狠笑他,但黄油饼干还是给他做三倍糖好了,以后也没多少机会给他做了。
世界摇晃起来,万物开始燃烧崩塌,他看着坠落的天空,看着上升的苍蓝,不去看神明的眼睛,声音轻的恍若叹息:“这样挺好的。”
——不是他们,就好。
意料之中的回答。
神明心口燃起星火,他后仰坠入火海,焚为填埋大地的土灰;真正的大夏油蜷起身躯溺入翻滚的海水,化作深海升腾的泡沫,仿若归回生命的源头。
天地彻底崩裂,一边火光滔天,一边涛澜汹涌。夏油杰和五条悟就在震颤摇摆的焰火与海水间遥遥相望。
他们相视,忽而一笑,不约而同逆着湮灭向彼此狂奔而去。
偷偷摸摸提前回来啦,万字奉上。其实想二合一断在杰的第二个童年片段的,but还是算啦。有哪些小天使猜出悟那边的才是小杰啦?猜出来了有红包哦[狗头][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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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夏油杰的童年(三合一,更新 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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