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子口中的礼物,直到三周后都没有着落,杰怀疑她已经忘记,就像她总忘记书包在哪里一样。
同时,杰还发现她瞒着自己一件事,若是早知道,他绝不会跟着来仙台市。
八月十三日,离十五日的盂兰盆节还有两天。那是扫墓祭祖的节日,听上去沉重,但实则更像是一家人难得的郊游。有些人家不喜人群,会选择避开高峰期,提前或是延后几天去扫墓。
杰以为,裕美和翠子就是这样。
直到当天。
大清早,三人就乘坐新干线抵达仙台市。裕美租借一辆轿车,载着孩子们去当地最有名的寺庙,求取购置“板塔婆”——写有经文题字的竖直长木片,用于祭祖时立在墓后。
裕美独自进入寺庙,翠子和杰在外等待。翠子觉得车里有点闷,两人便下车,靠在车边透气。
但外面没比车里好多少。
凝固的白云,黏住郁蓝的天空,夏日的色彩总是过于浓稠,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上升,影子变得窄而深,蝉鸣声也变得吵人。
裕美进入寺庙的时间似乎有些久。
但翠子看起来并不焦急,她盯着电线上的杂草走神,竟有种心静自然凉的气质。
“不觉得时间太长了吗?”杰问。
“嗯?”
翠子看向他,绿眼睛在阳光和树影下闪动,显得天真无邪。
“因为她要求取十二根板塔婆,我们三个人,每个人四根,对应裕美的妈妈、妹妹、宠物狗还有爸爸。”
通常的祭祖,只需要每个人、甚至一家人一根板塔婆,祭笼统的祖先群体,而现在这种情况……
杰的额角流下冷汗。
幸好,“正好去散心”这种话,他只在翠子面前说过。
蝉鸣声震耳欲聋,他扶住额头:“翠子,就算是以你的常识,也知道我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才对。
“欸,”听出他的潜台词,翠子侧过身,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裕美都没有说什么,你就去嘛!那个墓园的设施很落后,连水都要自己从井里提,打扫起来很累的。”
裕美没点明她家人的情况,可能是怕他觉得尴尬。
而翠子,就是故意瞒着他,想让他去当劳动力。
深呼吸,入口全是闷热的空气,杰实在没忍住,抬手捏住翠子的脸颊,稍微用上点力气,往外拉。
但难得的,翠子没有反击,只哈哈笑,像是雨后抖落干净露珠的森林,原始的,脱离了人类社会,独自在外。
指尖下的触感柔软微凉,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扫去身上的阴影,他定在原地,清风拂遍全身。
他知道在这种日子感到放松不太礼貌,但他现在确实体验到这种状态。
“那我们进去。”他装备着翠子走向寺庙。
“进去干什么?”翠子仍抓着他的手臂。
“十二根板塔婆,每根都比人高,全要让阿姨拿吗?”
杰请教僧侣,询问裕美的去向,在看见裕美时,主动上前接过沉重的木板。他的视线扫过其上的字迹,裕美的家人全部死于八月十三日,绝不是正常死亡。
裕美笑着,夸赞杰贴心懂事,她的笑容温柔细腻,仿佛不曾有过创伤,让杰感觉有些奇异。
她不感到痛苦吗?
她只是稍微挺过来了。
1983年8月13日。
十八岁的杉本裕美,与同学们参加夏日试胆大会,等到天将明,她才挥手告别,往家中走去。
警车和黑黄色警戒线包围她的家。
隔着人群,显得有些陌生的家。
二楼的窗沿上,一具尸体趴着探出来,半个身子挂在外面,背部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头发倒立着垂落,是与她一样的樱粉色,与凝固的暗红纠结。
这是她的妹妹,杉本铃美。
如铃美一样,双亲也被杀害,连家养的拉布拉多犬都被割掉一半脖子,伤口挂在墙上的挂钩,让血液顺应重力缓缓滴落。
尽管没能亲眼看见,但她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与滴水声不同的,更粘稠的声音。
从那以后,她就陷入一种迷幻,或者说是癫狂的状态,世界非真非假,她也非实非虚。
她低价出售这栋凶宅,远远离开家乡,躲在出租屋里整整一年,没有参加大学入学考,也不准备重振人生。反正人生已经变得灰暗,就不需要光亮,光亮只会让阴影变得更加深重。
第二年,她离开出租屋,开始在外面活动,常人觉得疯狂的活动,酗酒、整包整包地抽烟、在牛郎店挥霍……一旦停下来就会感到很空,像是一个人淹没在深海,黑暗钻过皮肤,往更深处钻。
第四年,当她注意到月经很久没来时,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
她怀孕了。
她知道,因为过于挥霍,她现在贫穷,身体也差,精神不稳,她不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不配有孩子。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她能有新的家人的话……
她想要新的家人,不是三言两语的“我爱你”所建立起来的肤浅关系,而是血脉相连,生死相依,在她死前永远与她脐带相连。
愧疚与期待交织,缝补整具身体,她又换了个城市生活,把陋习与不知是谁的孩子父亲,全部抛弃。
她会让这个孩子好好长大,像没有遭遇那件事的她和铃美一样。
在经历她的母亲没有告知她的痛苦后,孩子出生了。
她有着墨色的头发,和翠绿色的眼睛。
裕美意识到,她因为忙着打工挣钱,忘记给孩子想名字。
大概是从书里选比较好吧?
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还这么多年都没看书。站在书店里,她捧着本《尤利西斯》头皮发麻,看了半天看不懂在讲什么。
她拜托老板给她一本有文学性,但又十分好懂的书。
老板思考一会儿,给她拿来一本《芥川龙之介作品集》,说都是短篇,好读,作者用语清晰简洁,却能勾勒出华丽如浮世绘的意象。
她买下这本书,在孩子能离开医院后,第一次回到她的家乡,来到家人的墓前。
她比较中意“翠”这个字。
它不仅与这孩子的瞳色相配,在短篇《南京的基督》中,女主角有一对翡翠色耳环,每每作者提及,都意味着一次转机,这孩子同样是她人生的转机。
但“翠”这个字似乎过于老土,她很久没在年轻女孩的名字里看见过。
那时,一个白发苍苍的矮个僧侣走过来,他是这个墓园的管理员,穿着执劳服役用的五条袈裟。
他看着裕美手中纸上的“翠”,说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平安时代,有一位巫女,名叫翠子。他讲巫女翠子手持宝剑,身披铠甲,如何守护百姓,如何高洁强大……
于是,裕美决定,就让这孩子叫翠子吧,希望她也能成为一个强大高尚的人。
但或许是之前她太过于放纵身体,又或许是翠子父亲基因的问题,翠子有些天生的缺陷。
冷血精神障碍——部分情绪感知浅薄,缺乏同情心,倾向寻求外界刺激……大半暴力犯罪分子有这种人格障碍。
翠子也有这种倾向,但好在文献里说有改善的方法。照着那些方法,裕美通过奖励翠子的正向行为,强化她的道德感知,结果应该还不错。
至少现在翠子十六岁了也没出大问题,仿佛是个正常的孩子。
坐在墓碑前的小木凳上,裕美看向两个孩子。
他们已经清理完杉本家的墓碑,一个蹲在地上和三花猫划拳,一个靠在树旁,看人猫大战。
百无聊赖的模样。
“翠子,你带杰去逛逛杜王町吧。”她说。
杰的视线从翠子身上移开:“谢谢,但是……”
“好。”
翠子站起身,打断杰的话,环住他的胳膊就向外走,裕美都说可以走,那就可以走啦,她可不想在这儿待上一天,信号差得手机都难玩。
时间正值中午,离开墓园,就看见一栋红顶的房子,墙面刷着嫩黄色的油漆,标牌上写的“TRATTORIA”是意大利餐馆的意思。
“要进去吗?”杰问,这两天翠子沉迷订购披萨。
翠子闭上嘴,回想意大利菜的口味,奶味的咸香,伴随番茄的酸甜在口中泛滥,温暖又柔软。
她摇头:“不吧,今天想吃冰的、甜的,但不能太甜、也不能太冰。”
“慕斯之类的蛋糕吗?”杰问,随后吐槽,“口味变得真快。”
通常,翠子对某类食物的兴趣不会超过三天,对人也是。
除了灰谷兰,他从没听见她说起外人的名字超过三次,就算一开始对某人有点兴趣,等她大致了解完后,热情就会褪去。
让翠子感兴趣的方法,是保持神秘感,始终不能被看透。
两人向公交站走去,开启日常的拌嘴。
“万事万物就是处于变化中的嘛,像你那样只喜欢吃荞麦面,还只喜欢笼屉荞麦面的人才奇怪吧。”
“人要有自己的坚持,翠子。”
“那石头剪刀布的时候,你一定要坚持只出一个,不变的坚持,是斗不过无常的世界的,唔噗噗噗噗~唔。”
“歪理,”杰捏住翠子的脸颊,早上捏过一次后就格外顺手,“哪里学来的奇怪笑声?”
两人说笑打闹着,抵达购物街,翠子去蛋糕店买了块抹茶慕斯,杰随便拿了个三明治,就一起前往附近的公园。
一路上,杰都在观察杜王町,这个仙台市的外围小镇有点怪异。
因为常年锻炼,在东京,他属于大块头的男性,但在杜王町,却不算出挑。
这里的人似乎都热爱健身,光看外表,很多人都能去参加健美比赛,吊打东京健身房的教练。
简直像进入硬派的美国漫画,到处都是肌肉男。
“就在这里吧。”
翠子找到公园中无人的角落,靠着一颗梧桐树,屈腿坐在草坪上。她打开蛋糕盒,里面是扇形的慕斯,表面的奶油从乳白到茶绿色渐变。
她没吃过这种蛋糕,只是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就把口味要求告诉店员,让店员帮忙选取。
“这个绿色应该是抹茶粉做的吧?为什么下面的蛋糕坯也带一点黄绿?是也加了什么东西吗?”
习惯性地,翠子抛出一连串问题,只是因为好奇而单纯“提出”,并不期待有人能回答。
“不要总想着了解一切,”杰站在翠子左侧,弯腰,伸手虚挡在翠子眼前,“总想着这些的话,反而体会不到蛋糕真实的味道。”
有道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多分些给脑子,或是其他部位,味觉器官拥有的就会变少。
挖取一勺蛋糕放入口中,翠子闭上眼。
树影下,她的睫毛在颤动,隔着透亮的幕墙,像是来自虚幻的世界,转眼就会消失。
“是有点不一样,要明显一些,”翠子闭着眼,“柔软的,芝士奶油和抹茶的味道,从奶香到微苦,逐渐变浓,甜味和苦味刚刚好。”
绿眼睛缓缓睁开,即将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杰敛眸,看向地面。
下一秒,翠子问:“为什么看地上?”
视线对上,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目光没有移开。
他说:“不要总想着了解一切。”
了解自己也不行吗?
她只是想问,为什么她刚才像出故障一样,突然看地上,心里有种不太明白的感觉让她那么做,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灵魂都被操控。
但来不及追问,有别的人说话。
“不错的片段。”
不远处,有个男人,穿着像是要去T台走秀一样的露脐装,墨绿色的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才能齐齐立起来,飞向左边。
他面对翠子和杰,拿着画板,一边在上面写写画画,一边向他们自我介绍。
“我是岸边露伴,一个漫画家,下一部作品里,我想要添加一些恋爱要素,想参考一下你们刚才的行为。”
*盂兰盆节,有点像咱们清明上坟,要是“近期”没有重要亲友死掉的话,气氛还挺和谐快乐。
*名字的灵感来源是巫女翠子,但翠和巫女翠子没关系。
*唔噗噗噗,来源于弹丸论破黑白熊,要是翠子没裕美的教育,可能会长成黑白熊/坏种的女主。
*南京的基督短篇还不错,但不要看电影,电影很毒,明明是个探讨宗教、人性还带点哲学的短篇,给改成了老套狗血爱情剧,把核心都模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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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恋爱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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