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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傀儡匣 — 引子

时序已至深秋。

酉时未过天边便泛起了暮色,红褐的树叶伴着寒鸦的叫声簌簌落下,山中的气氛骤然肃杀起来。先前尚且觉得有些雅致的秋意,也在最后几缕光晕中转瞬即逝,剩下光秃阴森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夜空。

王生打了个喷嚏,想必是凉风把枯叶干燥的气味带进车厢的缘故。他摸了摸鼻子赶紧放下车帘,心中早已没有悠闲欣赏景色的心情,而是盘算着这辆缓慢前进的马车还要多久才能到达。

出发前写了封简短的信,让马驿加急送了出去,妻子应该已经按照吩咐让下人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和温暖的被褥。想起温柔体恤的妻子,他的思绪早已先一步飞回了思念多日的家中。

“没吓着你吧?”王生对车厢对面的女人说道。

车内点了盏油灯,油灯的火苗不大,晕开一团橙黄阴郁的光影,幽幽照亮面前一尺见方。带着白色面纱的女人坐在光影的尽头,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女人膝上放着一樽挡住肩膀的朱漆木箱,木箱看着有些年纪,箱上的铜锁在马车的颠簸中“喀喇喀喇”地撞击着铰链,影子投射在车厢昏暗的顶篷。

王生看不清女人的脸。这才想起,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注意过女人的长相。

和女人是在驿站认识的。王生谈好了车马,马夫说十五两,他便去银号兑了十五两银子。回到驿站车夫突然改口说二十两,正当他踌躇到底是讨价还价,还是花半个时辰回去再换五两银子时,女人便抱着箱子从驿站草棚的凉阴下走出来。

“先生可要去南边的琼州?”

“正是。”

“若不嫌弃可否与我一道?我这儿有十两,再只需十两。”

女人双肩系着青色斗篷,面带半透绉绸,身子薄薄一片。无论是纤瘦的体格还是清冷的气氛,都和这破旧的箱子极不相称。王生见车夫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天色渐晚,驿站的人群转眼已少一半,车夫当面啧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王生百无聊赖地托腮,盯着油灯晃动的灯芯。

这神神秘秘的女人,拖着那么大一个箱子要往哪儿去?若说带着手信回乡省亲,可三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一个正经人家的妇人哪有独自赶路的道理?要不然,便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譬如杀人放火、抢劫偷盗,箱子里也许全是盗来的赃物,脸上的面纱也是为了怕被发现而用来掩人耳目的······

王生连打几个哈欠,眼泪伴着哈欠涌了上来,女人的脸庞在火光中变得朦胧迷离。正面看过去时女人总是半含笑意,可从低处看过去,女人的嘴是向下弯着的。他见到那双嘴唇飞快地蠕动,像在对箱子说着什么话。凝神细听怎么也听不清,只感觉意识从颅顶抽离、飘飘悠悠浮到半空,没过多久,眼皮便沉到再也抬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个踉跄,把王生从半梦半醒中惊醒。

脖子猛然一垂,发麻的手肘撞倒了搁在窗沿上的油灯,火苗忽亮忽暗,油灯斜侧着倒向座椅,眼见灯芯即将烧到长袖下摆,一只白净纤细的手从眼前闪过。

“天干物燥,小心才是。”

女人柔声细语,把油灯扶回原位。马车停下,车夫掀起车前的布帘,双眼充斥着红血丝,瞪大着朝车厢里上下打量。月光从布帘被掀开的一角透进来,夜晚的寒气钻进后颈,王生不禁打了个冷战。

“都没事?”

“没事。”

“这蠢东西,绊到石头了。”车夫嘟嘟囔囔抱怨着拉车的马,野外传来老马空旷的嘶吟。

布帘“唰”地落下,马车复又前行。王生回头看向女人,发现女人怀里抱着的箱子早已七歪八倒地滑落在地。

“我来。”

王生自作主张地抱起箱子。弯腰铆足力气,箱子却比想象地还要沉重。他没来由想起年轻时抬过的棺材。老太爷病逝前骨瘦如柴,胸腔几乎没剩下什么余肉,只剩几根肋骨突兀地横亘。然而那口安放遗体的榆木棺材,抬起来却沉得像座拔地而起的石山。

遗体?若要塞进这方箱子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只要把胳膊和大腿卸下,砍下的头颅塞入怀中,死后截下的断肢毕竟不会流太多血······王生不禁被这无比诡异的想法唬住,车厢里顿时又寒冷了几分。

“这里面装了什么?为何如此沉重?”禁不住好奇,他终于问道。

女人的脸微抬,露出鼻尖下如同雪中落梅般的红唇。两半薄唇涂了掺了金箔的口脂,火光中诡异而美艳,在迷雾般的面纱下不易察觉地上扬。

女人缓缓开口。

“先生可听说过傀儡子?”

“你是说,傀儡戏的人偶?”

“正是。”

原来如此。王生暗自松了口气。想必只是梦醒时分心绪不宁,才在这荒野的寒夜中胡思乱想。什么盗匪啊棺材的,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他接着女人的话继续问:“听京城戏院的杂剧班子说,这傀儡分悬丝傀儡、杖头傀儡、布袋傀儡、药发傀儡。不知这箱子中装的是哪种傀儡?”

油灯滋滋地响着,女人的笑意更显浓郁,嘴角勾勒出两弯新月形状的凹痕,王生未曾见过如此明晰的笑靥。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女人说着,从衣领间翻出一把金灿灿的小钥匙。钥匙紧贴女人白皙的胸脯,想必沾着女人的温度和体香。王生为这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杂念惭愧,遂知趣地别过脸,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朝女人那边打量。

女人摘下钥匙插进箱子上的铜锁,左转一转,右转一转,铜锁“咔哒”一声弹开。女人掀开盖子,只听得老旧的木头吱呀作响,王生定睛望去,里面黑黢黢一片。

黑暗中扭动着升起一个圆球,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头颅。乌黑顺滑的秀发倒映着火□□丽的裙衫层层叠叠披挂在头颅下方,衣袖顺着藕段般的小臂垂落,裸露的皮肤在暗淡的火光中愈显煞白。

那是个木头傀儡的背影。虽只有婴儿大小,可从穿着和腰身上判断,大约是身形曼妙的姑娘。难道,这就是女人所说的傀儡子吗?

车厢传来南梆子声。女人的双手躲在箱子背后,梆子应该是女人敲的。每敲一记,穿着华丽裙裳的木偶便凭空一振,背后挂着的圆形铃铛生脆作响。敞开的箱子成了背幕,傀儡成了台上的戏子。灯火摇曳,车顶上的黑影也跟着扭曲晃动。

咔。

柳腰轻弯。

咔,咔。

指掌翘起。

咔,咔,咔。

脚尖踩出细密的步履。

不对劲,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仅有一丝无足轻重的不协调,可恰恰是这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却如同一根卡在舌根的毫毛,既吐不出,也咽不下。王生难以形容这种古怪的感觉。像人却不像人,自然却不自然。明明是精彩绝伦、堪比名人戏子的演技,他却无法安然欣赏,而是觉得······觉得·····

脊背发凉。

梆子的节奏忽而变得急促。朝向箱子内侧的头颅如同上了发条的生锈铁轮,跟着梆子的鼓点开始转动。一停一转,一转一停,节奏越快头颅转的越快,收尾时重重一响,梆子声在王生脑子里回荡着,傀儡的头颅也终于“咔啦”一声完整地掰了过来。

等等。女人的双手若正敲着梆子,那又是谁,在控制着这只傀儡子呢?

王生仔细看着木偶的正脸。颧骨饱满而高耸,面容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王生。

像是活的,不对,根本就是活的。

冷汗从太阳穴上不断渗出,别说抬手擦拭,王生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他想喊车夫,嘴巴只徒然地张合,干燥的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迸发出一声大吼,终于对着车外惊声叫道“停车!停车!”,可车夫听不见似的兀自前行,窗外只传来笃笃的马蹄和车轮的空转。

惊悚之感油然而生,王生面色惨白。车夫呢?车夫在哪儿?现在谁在驾驶着这辆马车?

一道寒风,掀起了女人的薄雾似的面纱,幽冥中没有活人气息的脸孔,和箱子里的人偶一模一样。

“先生,”

女人和人偶同时张开嘴,下巴如机械般咯咯颤抖。王生这才看清,女人脸上那两道哪里是笑靥,分明是刻刀凿出的木缝。

“您倒看看,我是哪种傀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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