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载寒冬。乔秋筠身上厚重的斗篷起不到丝毫御寒的作用。
她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小步往家的方向跑去。这鬼天气。乔秋筠在心中暗骂着。
入了夜的长安总是冷到刺骨,像一根根银针扎在身上旋转。
她刚从城外的聚会演出中赶回来,她想不通为什么那群人要在城外找一个野湖去冰钓。
那湖周围也没什么景色,荒芜的枯树了无生机地插在冰里,甚至可以说是一片孤湖了。
不仅仅想不通为什么要冰钓,更想不通为什么冰钓时要一个琵琶女在一旁伴奏,还说什么琵琶声像是冰破裂的声音,会带去好运。
她在心里默默诅咒了他们很多次,让这群举动怪异的人不要钓上一条鱼,最后祝福显灵了,他们都空手而归。
既然没有任何好运,下次冰钓应该就不会再去找琵琶女了吧。
此时的长安城外已攒了一尺厚的雪,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早已弄湿了她的裙摆。
走了许久,她瞥见路边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老人。
他身上的衣裳十分单薄,贴在那瘦弱的后背上都能看出隐约的骨相。
他花白的头发上落了不少灰,衣裳也被染黑不少。
她走近一看,那老者满脸皱纹,十指漆黑。大概是烧炭的老人吧。
“老人家,您怎么在这里啊?”
“我拉一车炭从南山来,本想卖些钱,却被宫使连炭带牛抢去了,只留了半匹红纱和一丈绫。”
乔秋筠看着那老人,心中难受。虽然她也冻得直发抖,但还是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老人身上。
现在,老人是没办法在这严寒中走回南山的。他只会成为路边冻死的一具寒骨。
“老人家,来我家中休息一会取取暖吧。”她说着,扶起了老人。他用双手压着自己的膝盖,呲牙咧嘴地勉强才站了起来。
乔秋筠搀扶着老人,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风吹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
好不容易到了家,家中虽不大,但好歹能遮风挡雪。
乔秋筠赶忙生起火堆,让老人靠近取暖。老人的脸被冻得青紫,乌黑的手指像烧焦的木棍,几乎无法动弹。
“姑娘,你是个好人呐。”老人声音颤抖着说。
他接过乔秋筠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半天没舍得喝。
过了会,等他差不多缓了过来,对乔秋筠说:
“我曾经有一个女儿,比你大些。可惜我把她送进了教坊,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当爹的并非责怪她不瞻仰老父亲,只是很担忧她的安危……”
“老人家,我便是教坊女子。您女儿的名字是什么呢,说不定我认得她。”
“她叫李溶月,是教坊的琵琶女。”
李溶月?
想来,自李溶月去世已经有三四年了。
不过李溶月不是商人之后吗,她的父亲应该是家财万贯的商贾,怎么会沦为一个卖炭翁?
“老人家,李溶月她……她被一个文臣带去了洛阳,应该是不方便与您交谈吧。她在洛阳过得应该不错。”乔秋筠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担忧的老人,不忍说出真相。
“好啊,她过得好就行。我年迈时才得一女,当年朝廷削商,我自知再无法护她周全才把她送了去。希望她不要怨恨为父。”似乎有泪水沿着老人眼角的皱纹淌了出来。乔秋筠递上了她的手帕,拍了拍老人的后背。
“老人家,溶月怎么会怨恨您呢。我当年与她交好,她经常同我夸赞她的父亲。她很想您。”
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他曾富甲一方,但家财散尽前用尽全力,才护住自己的女儿。
建中三年,有“四镇”以朱滔为盟主,联合对抗朝廷。
他本以为朝廷实力充足,能够平息这叛乱。谁知,年底,淮西也出了叛乱,战火一下从河北蔓延到河南。
东都也告急,四面开火。
迟迟未决的战事如无底洞一般吸干了国库。
皇帝需要钱,于是下诏减少自己以及太子、诸王的餐费。
皇宫内纷纷从简,把银子一点一点从腰包里掏出来。
宰臣见状纷纷进言,要求减少堂厨百官的月俸,拿出三分之一支持军队,并且在全国范围内增收房屋、茶叶等杂税。
当时,这纷争并没有砸到他的头上。
他看着那些平民百姓因为苛捐杂税叫苦不迭,正心中暗自欣喜呢,不料,一只羽箭回头,正中眉心。
就算是收了大量的税,由于打仗一个月至少需要投入一百余万贯铜钱,国库也只能维持几个月。
太常博士韦都宾等提出让长安富商上缴财产中超过一万贯钱的部分作为军需。
圣旨下来的一天,长安城中所有商人全都难以自保。
只能给自己留下一万贯钱,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搬空了家底。
于是,商人们遍纷纷瞒报金额,让自己少交一些钱。
他也同样瞒报了不少。
本以为过一段时间,政策的矛头会指向其他人,但朝廷明显是想要将商人的利益发挥到极致。
判度支使杜佑在长安极力搜刮富商,只要商人申报的数字不符合机构的预估,就会被施以杖刑。
多年来同他一起经商的友人,因受不了这种痛苦而自缢。
因为战争而乌烟瘴气的长安城,经济凋敝。
而他在被处以杖刑之后,收走了大部分财产。
他用仅剩的一点财产在南山中买了一个茅草屋和一只年事已高的老牛,做起了卖炭的营生。
“姑娘,你不知道曾经的长安有多热闹。”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沧桑。
“那时候,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里绫罗绸缎堆积如山,我家中也是宾客盈门。”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如今这世道,苛政如虎。我辛苦烧炭,日日祈祷天再凉些,再凉些,这样我的炭就能卖出好价钱。如今,却被宫使抢夺,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他抬头看着屋顶,破旧的茅草仿佛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落。
乔秋筠送走他之前,给了他一些钱财,让他再去买一匹黄牛。
看着他走出光宅坊的背影,她又想起几年前李溶月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的身影。
一日,皇帝在鱼藻宫边泛舟,乔秋筠奉命前去。
龙舟装饰得金碧辉煌,丝毫没有民间的萧索之象。
有着翡翠碧眼的游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乔秋筠和其余前头人身着华服,她眉间的远山黛中似乎绣着大唐的江山。
皇帝坐在船头,听着船上宫人们鼓乐齐鸣,齐声高歌,他连连鼓掌。
此时乔秋筠早已用指弹取代了拨片的演奏。琵琶声因此变得更加细腻。
“你弹琵琶的方式有些不同。”皇帝说。
“回陛下,这是民女跟民间的一个琵琶女学来的弹法,以十指为拨,能让琵琶声更为连贯动听。”皇帝赞许地看着她。
“不愧是我大唐的女子!给朕独奏一首如何?”
乔秋筠抱起琵琶,稍作思绪。接着她奏了一曲《凉州》。本是西域的曲目,在指弹时她又加入了不少修饰性的音符,显得愈发妩媚。
她的十指如潮水在琴面涌动,又如水袖轻盈地拂过鼓面,她用轮指弹出了西域的热情。
一曲奏毕,皇帝连连称赞。
此时,他似是看到了不远处路过的太子。
“诵儿,上船来一起听听这奇女子的琵琶!”
太子不敢抗令,上船坐在了皇帝身后。
乔秋筠又演奏了不少改编过的曲目,但无论是《霓裳羽衣曲》还是.《郁轮袍》,太子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又是几曲合奏与歌舞,在即将散场时,乔秋筠听到皇帝问太子道:“玩的是否尽兴?”
“十分盛大。”太子毕恭毕敬地说道。
但太子的表情并不愉悦,他似乎并不享受这盛宴。
下船时,太子又道:
“父皇,儿时您曾教过我,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朕不过是想与你共享这欢乐时光,你却拿这话来堵朕。”皇帝听了太子的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的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赶忙跪地,低头说道:“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只是看到如今百姓生活艰难,儿臣心中忧虑,实在难以尽兴。”
皇帝冷笑一声:“朕富有四海,让你们享受片刻欢愉又有何不可?你如此扫兴,莫不是在指责朕?”
“朕每日操劳国事,难道还不能放松一下?你倒好,来教训起朕了。”皇帝越说越气,周围的侍从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额头贴着冰冷的船板,说道:“父皇,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心系百姓,如今长安城中,百姓缺衣少食,而我们却在此……”
“住口!”皇帝打断太子的话,“朕难道不知道百姓疾苦?朕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能有太平日子?”
皇帝一甩衣袖,带着侍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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