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阿穗并没有将此事说出去,只是在穆柒柒耳边念叨了一晚上梁元玉待她这位神女是多么多么宽厚。
「我们在铁面祭司面前头都不敢抬,你居然敢直呼其名,牛逼啊姐妹。」阿穗说。
穆柒柒想起那场血雨腥风的初见,笑不出来。
若是阿穗知道他逼着自己手刃养母,估计再也不会羡慕自己了吧。
神山祭祀如穆柒柒预料一般古老神秘。
祭场建在茂密丛林里,树冠遮天蔽日,不见天光。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上挂满帆布铃铛,随着树荫婆娑阵阵作响。
百十簇神火冒着幽幽蓝光,簇拥着中间一方祭坛。
穆柒柒和其他祈福之人围坐祭坛旁。
献祭巫女穿过祭坛之时,他们便诵经祈福,驱动阵法。
穆柒柒被阿穗拽着坐在外围的一个角落,「你第一次参加,看看就好,莫要害怕。」
穆柒柒朝祭坛望了一眼,冷哼一声,有何可怕?
却不想,一眨眼,轻笑仍在嘴边,一声巨响直接惊得穆柒柒站了起来。
滚滚火焰滔天而起,直冲而上,在这漆黑一片里,亮得人头晕目眩。
穆柒柒赤条条迎在熊熊大火之前,她看见火光里晃动着她惶惶不安的倒影。
脚下传来众人诡异的诵经之声,密密麻麻的诵读仿佛有什么魔力催动着焰光一浪接着一浪朝她涌来,搅得她眼前的世界一前一后跟着摇晃。
那恍恍惚惚的感觉……
就仿佛弥留的养母,伸出鲜血淋淋的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抚摸在她的额顶。
「不要!」
穆柒柒一声惨叫,火光应声喷溅而出,烧红的火星噼里啪啦朝着周围四溅而出。
众人乱作一团,神火侧翻在地,烧得满地狼藉。
穆柒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傻傻看着漫天火球朝自己砸来,只感觉有一股力量抓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拖。
再回过神时,身边的阿穗已经满脸泪痕。
刺鼻浓烟扑面而来。
穆柒柒看见失控的神火极速吞噬着周遭黑暗。
「救命啊姐妹,你在干什么?」阿穗带着哭腔颤抖着问她。
迎着弥漫的浓烟,一袭黑衣的梁元玉朝她走来,手里一柄鲜红的长剑,滴落一地的血痕。
他停在穆柒柒面前,皱着眉头打量半晌,「你控制了神火?」
穆柒柒难得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惊诧的表情。
他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判断。
不待穆柒柒开口,梁元玉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似乎不动声色的笑了一笑,再眨眼时,却只见惯常的冰冷,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不要拖我后腿。」
当时,穆柒柒并没有觉得梁元玉在生气。
当时,她觉得,这话就像把她和梁元玉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八岁的她能想到的最亲昵的事,一时脸红心跳,有些搞不明白。
直到她和阿穗在焦灰废墟里,发现了献祭巫女那隐约可见□□。
是梁元玉杀了她。
穆柒柒想起刚刚梁元玉那带血的剑。
是他杀了她。
穆柒柒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这位巫女姐姐,献祭失败了吗?」
献祭成功的巫女会化出魂魄被封进灵珠里,而不是像这般冰冷的躺在祭台上。
阿穗拖着她往回走,「别难过柒柒。当时那神火已经被你搞失控了,铁面祭司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她。那他肯定会选择保护你的。」
「因为我是神女吗?」穆柒柒侧头问阿穗。
她的目光瞥见,神山长老一行人正朝她们走来,被梁元玉拦下。
梁元玉客客气气的说了些什么。
神山长老一直不露声色的远远张望着穆柒柒,两方交涉良久,神山长老才在众人簇拥下转身离去。
因为她是神女,所以梁元玉不惜牺牲一位已经修炼成功的巫女,也要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她。
因为她是神女,所以梁元玉千方百计帮她说好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质疑。
阿穗也心有戚戚,「是啊,就因为你是神女。天底下那么多觊觎神女的人,是铁面祭司把你从他们手里抢下,是他带你上的神山的。他得对你负责。」
梁元玉得为他带回来的神女负责,穆柒柒也是。
她不能拖梁元玉的后腿。
穆柒柒这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句多么亲昵的话。
她得拿出神女的实力。
否则,今天他怎样对那巫女,以后便会怎样对她。
====
梁元玉告诉神山长老,穆柒柒年仅八岁便能控制神火,神女之力无量。
神山长老因此非但没有怪罪穆柒柒,还对她颇为褒奖,着令她跟着梁元玉好好修炼,早日炼成神女之力。
这件事被阿穗翻来覆去念叨了好些年。
「若是旁人,定是死路一条。铁面祭司待你总是宽宥些,竟然包庇了你。」
阿穗又是感慨又是羡慕。
但穆柒柒一想到那位惨死在梁元玉剑下的巫女姐姐,便只感到害怕。
出于求生的本能,穆柒柒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顶的断神崖修炼。
清晨的断神崖薄雾缭绕,穆柒柒总是能在这里见到同样晨练的梁元玉。
一席单薄黑衣,站在凉嗖嗖的崖边,行云流水挥剑舞刀,一招一式凌厉得仿佛能将山崖劈成两半。
一轮小小的朝阳升起在苍茫天地间,将梁元玉的孤零零的身影映成一幅画。
穆柒柒看得心绪澎湃,又总觉凄凉。
有时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对着断神崖冰封的寒流,一站就是一整天。
穆柒柒不明白,如此牛逼哄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祭司,何故每天还要早起修炼,何故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修炼。
他想要什么得不到呢?
梁元玉从断神崖离开会去神殿里处理公务。
有段时间,穆柒柒沉迷刺绣针线。
她花了大半年绣的一双护腕。完工的那天,她迫不及待的偷偷跑去神殿找梁元玉。
她看见年轻的小神官将高高的书简摆在梁元玉案前,梁元玉再抬头常常已是日落。
「祭司大人,歇歇吧,庶民小事何须亲劳。」小神官研的磨添了又添,劝慰之声不时传来。
穆柒柒却只看见,梁元玉拿着一柄蜀州寄来的书简,不易察觉的笑了笑。
烛台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穆柒柒捏紧了手里护腕。
她在想,究竟是什么让呼风唤雨的祭司如此高兴,究竟是什么,值得他这般作为。
这一看,就是好多年。
穆柒柒长到梁元玉肩高的年岁,她终于鼓起勇气问梁元玉,「祭司已经如此厉害,这些琐事,这些修炼,何故如此尽心尽力?」
梁元玉一本正经的说,「在其位,谋其职。你是神女,你应该清楚。」
羞得穆柒柒讪讪低下头,张口便要领罚。
那天梁元玉估计心情不错,没再继续说教她,只是将剑往地上一插,靠在一块岩石上,「你听说过我是怎么上的神山,又是怎么当上祭司的吗?」
穆柒柒小心翼翼的摇头。
梁元玉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从前还有人背着我议论,现在的人好没胆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真是个怪人,穆柒柒忍不住腹诽。
议论了说人家不敬,不议论说人家怂,真难伺候。
梁元玉指了指插在地上的冷剑,「靠它,一路杀上来的。」
穆柒柒看向那剑,朝阳照下,映在剑身的冷铁上,倒映出暖洋洋的光泽。
往日沾满鲜血的剑身竟也有了如此温暖的色彩。
穆柒柒一时看得痴痴,梁元玉的声音响在耳畔,
「神山是什么地方?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他言语中充满挑衅,
「我想想,神官、巫族、凡人,我大概也就杀了那么千百来个吧。」
他甚至还故意在穆柒柒眼前挑起眉毛,
「怎么,怕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么?挡我者死。」
他的神情举止明明那么冰冷,可是穆柒柒却只看见,他背后朝霞漫天,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绒光里。
阿穗听到这些,如遭雷劈,「姐妹,你真的是神女么?不是说你天生灭情绝爱么?
「铁面祭司那样的魔鬼,你难道动了心?」
====
穆柒柒不知道该说什么。
动心倒不至于,她只是有些心疼他罢了。
她知道梁元玉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嗜血成性,还杀了她的养母。
可他也会日日早起晨练,也会挑灯批阅公文,也会为平凡苍生挂怀。
他也不过是在靠自己一点一点爬上祭司之位,全心全意的承担起祭司之责。
梁元玉带她上的神山,她对他负责,她们捆绑在一起。
她也很纠结,她不知道该因此骄傲还是羞愧,该高兴还是伤心。
穆柒柒想赶梁元玉走,问他,「祭司怎么不下山抓巫女?」
梁元玉回答得不假思索,「没几年留给你修炼了,我得把你教好。」
穆柒柒无奈只得日复一日硬着头皮去断神崖晨练。
清晨的断神崖常常只有他们两人。
鸦雀无声。
她修炼的时候,梁元玉除了指点一二,更多的是靠坐在石头上,专心致志的擦剑。
穆柒柒一边练功一边偷瞄他。
冷冰冰的剑身上,映着少年一半的脸,比剑还冷。
也不知道他对着这柄染满无数鲜血的利刃,在想些什么。
是在一桩桩的回想杀人如血的过往吗?
也包括那年她们那场血雨腥风的初见吗?
有时,甚至穆柒柒走近了身,梁元玉都没有察觉。
穆柒柒能清晰的看见他额前垂下的碎发,和碎发后面一双微微凝起的眼睛。
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天天相处在一起的人,总是不经意就占满了全部岁月。
在穆柒柒纠结的时候,梁元玉早就不知不觉成为习惯。
有一年冬至,穆柒柒在断神崖修炼完,鬼使神差对梁元玉念叨了一句,「祭司,今天是冬至,得吃火锅。」
梁元玉走在她的身旁,闻声停下脚步。
穆柒柒看见,一双惯常微微眯起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皱纹,却似乎更加深邃。
更加夺人心魄。
沉默的这一瞬,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直到梁元玉轻轻点下头,
「好,我们下山吃火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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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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