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老座钟敲过五响时，林承欢在霉斑琴弦上发现了菌丝网。晨雾凝成的水珠坠在冰蚕丝表面，蛛网状菌丝在放大镜下舒展触角，像张被月光泡发的星图。
她蘸取松烟墨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处，菌丝突然收缩成双螺旋结构。
"这是黏菌。"见星的声音裹着咳意从身后传来。少女赤脚踩过洇潮的地板，褪色校服下摆沾着夜观测星时蹭的墙灰，"它们会根据食物源构建最优运输网络，比人类城市规划更高效。"
承欢抬头望进妹妹的瞳孔。晨光穿过百叶窗，在见星眼下投出琴弦般的阴影，那些淡青的痕迹比昨夜又深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见星高烧昏迷时在床单上抓出的裂帛声，像极了此刻菌丝撕裂松烟墨的细响。
"二姐又在说天书。"嗣源抱着航模零件倚在门边，领口银锁片晃得人眼疼，"爷爷说今天祭祖，让你去擦供器。"
阁楼突然灌进穿堂风，承欢按住被掀起的《天体物理学导论》。泛黄书页间飘落张泛银光的纸片——是张被撕碎又粘好的天文竞赛准考证，考生姓名处还沾着蟹黄的油渍。
祠堂的青砖地沁着经年的潮，承欢跪在蒲团上擦拭鎏金香炉。三十二代先祖牌位在烛火中静默，最上层的乌木牌位缺了角，那是曾祖母沈氏的灵位。据说光绪年间，她因连生四女被休，牌位入祠那日遭雷劈去一角。
"错了。"祖父的龙头拐杖突然抵住她后腰，"长女该擦东侧烛台。"
承欢望向正在摆弄三牲供品的嗣源。弟弟踮脚给烧鹅刷蜂蜜，油亮鹅皮映着他鼻尖的汗珠，倒比祖宗牌位更像尊被供奉的神像。
她沉默着挪向烛台，听见母亲低声训斥见星："裙子提到脚踝，像什么样子。"
烛泪滴在手背的灼痛中，承欢看见见星校服裤下的淤青。那是上周嗣源玩遥控飞机撞的，母亲却说"女孩家家磕碰点不妨事"。此刻那些青紫在烛光里泛着幽蓝，像片微型星云。
正午的日头晒蔫了药圃的薄荷，承欢躲在琴馆研究霉斑菌丝。松烟墨修补过的第七弦在显微镜下变成银河铁道，黏菌沿着琴弦裂纹构建出立体路网。她忽然想起见星昨夜的话，笔尖在修复日志上乱划："最优运输网络…"
"阿姐！"嗣源举着断线的风筝撞进来，"帮我修修嘛！"
承欢抬头，弟弟颊边沾着鸢尾花粉，美得像个堕落天使。她接过竹骨时摸到黏腻的糖渍——是见星藏在阁楼止咳的枇杷膏。蝉鸣突然刺破寂静，她望着风筝上"清华园"三个烫金字，想起那张被撕碎的准考证。
"嗣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紧的冰弦，"知道风筝线为什么总断吗？"
七岁孩童眨着桃花眼摇头。承欢将断线头系在第七弦上："因为有人在天上织网。"菌丝在琴弦震颤中疯狂增殖，瞬间吞没了整架风筝。
暴雨砸在瓦当上的声音像算珠倾泻。承欢抱膝坐在阁楼"天文台"，看妹妹调试新组装的折射望远镜。见星腕间的红绳换了琴弦编的，褪色铜铃随动作轻响，盖过楼下嗣源背《论语》的童声。
"黏菌在琴弦上画的是室女座超星系团。"见星突然开口，镜片上倒映着螺旋状菌丝网络，"它们能感知到我们看不见的引力透镜。"
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承欢在望远镜目镜里看见奇景：菌丝网络与星空重叠，霉斑化作暗物质晕，琴馆回廊变成宇宙弦。雨帘中传来母亲的惊叫，她们冲下楼时，嗣源正指着浸水的族谱喊："二姐的名字在发光！"
泛黄宣纸上，"林见星"三个朱砂字渗出诡谲的蓝光。承欢凑近细看，菌丝正沿着笔划构建三维地图，终点指向琴馆地下室的铸铁门。
地下室的门锁锈成了青绿色。承欢举着黄铜油灯，看菌丝从锁孔涌出，织成张模糊的人脸。见星突然剧烈咳嗽，手中《时间简史》跌落，书页间飘出张泛银光的B超单——1998年7月15日，胎心停搏。
"这是…"承欢的喉头哽住。
"我的双胞胎姐妹。"见星抚过霉斑攀附的门扉，"母亲当年本想打掉我们。"
菌丝网络突然发出幽蓝荧光，铸铁门在黏菌腐蚀下轰然洞开。尘封的樟木箱里，三十七套缠足绣鞋排列成旋涡星系，正中躺着把桐木琴——琴额裂痕与承欢锁骨胎记完美吻合。
嗣源的惊呼从楼梯口传来时，承欢正抚摸琴腹的铭文。松烟墨补过的第七弦突然自鸣，菌丝在声波中化作光点，在地下室穹顶拼出明代女琴师群像。她们腕间都系着褪色红绳，绳结处缀着生锈的算珠。
晨光再次漫进琴馆时，承欢在修复日志写下："万物皆弦。"菌丝在第七弦上构建的星图已被松烟墨封印，地下室重归寂静。嗣源不再提风筝的事，倒是见星破天荒喝了整碗药粥。
"阿姐。"早课时嗣源突然拽她袖口，"昨天那些蓝光…"
承欢将他的小手按在冰弦上。菌丝苏醒般蠕动，在弟弟掌心勾出模糊的DNA链。阁楼传来望远镜转动的吱呀声，她望着见星映在窗上的剪影，突然看清那些淤青的真相——是猎户座参宿四爆发的光斑，穿越六百四十光年，印在少女苍白的皮肤上。
梅雨还在下。承欢在晾弦架上系了串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像星际尘埃在琴弦间跳跃。
母亲端着药盅走过回廊，翡翠镯子磕碰声与铃声共鸣，惊起梁间沉睡百年的雨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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