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群飞的阴阳双鱼为中心,整座剑台的学生都转了过身,朝着她们的方向俯身行礼。
沈芙心将相交的视线收回,挺直腰身,垂眼对着面前的两位仙人道:“学生见过剑尊。”
结夏剑尊瞥了眼沈芙心僵硬的四肢,苦笑一声。她昨日告状后便匆匆外出寻旧友去了,并不知晓后来发生的荒唐事。
她本意是觉得沈芙心向来只听赵览萤的话,得了她师尊训诫,定然会乖顺几日。却不想回来时才得知赵览萤竟然对她动了鞭刑,此时心中难免不忍,又有些暗怨赵览萤过于心狠了。
于是她纵容了沈芙心不对她行礼的举动,叹息道:“你托人告假不来便是了,本尊又不会吃了你。”
沈芙心眨着眼睛看她,面上笑盈盈的,却不接话,又对站在剑尊身后的那人道:“见过师尊。”
听见师尊二字,始终垂眸静默的赵览萤骤然抬起双眼。
在她抬眼的那一刹那,无数阴阳双鱼重新开始飞速游动,如抻展开的鱼旗般拉长了身体,瞬间隐没至了赵览萤无名指戴着的一枚莲花戒子上,化作一滴晶莹的水露。
……倒真当得起一句仙姿玉貌,淡漠庄严。
沈芙心脸上笑着,眸底却丝毫不见笑意。而赵览萤的双眸如同利刃般不避不让,直直与沈芙心的视线相切,还未等沈芙心反应过来,一股冰冷的巨力便压向她的脊背,迫使她跪下身去。
她下了重手,沈芙心眼前顿时一片昏黑。
极致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般钻入她体内,她只隐约听见结夏剑尊一声焦急地阻拦,身上的巨力顿时被另一股清正剑意挥斥开。但饶是如此,她刚开始愈合的鞭伤却已全然迸裂。
如此一来二去,竟比昨日刚受完刑还要疼痛数倍。
她痛得咬破了嘴唇,浑身冷汗涔涔,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顺着她小臂流下,一滴滴濡湿了光洁的地面。
泥人也有三分骨气,沈芙心握剑的手猝然收紧,可下一刻,她的手心恍若遭受雷击,长剑被赵览萤再度挥来的一击打飞十数米远。沈芙心双手空空,跪在地上,旧伤新伤齐发,逼得她再度吐血。
赵览萤琉璃色的眼眸低垂,落在沈芙心沁出血的薄唇上。
她冷声道:“无能之人,不配握剑。”
沈芙心蓦然抬眼,对上赵览萤那双噙着冰霜的眼眸。
这样浅淡的眼眸,这样冰冷的视线,她曾看过成千上万次。赵览萤乐于扮演她心目中高洁端方的严师,哪怕结契后待她也是如此。
那些年沈芙心被囚在她仙府的某方院落里,下禁制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不管她求她骂她还是下血誓咒她不得好死,赵览萤都不曾让沈芙心再看过仙府之外的太阳。
而此间天地无垠,正有一轮金乌圆日悬挂于澄蓝色的天际。
她站在前世今日不曾来的剑台之上,穿着前世不曾穿过的青衣,屏息听玄鸟盘旋过她们头顶,发出接连不停歇的自由啼鸣。
沈芙心望向那柄沾满她血迹的长剑。
自她记事起,摸过学过的哪一样物什没沾过她的血,无论头顶烈日还是雪天都罚跪过无数次。她今日只是再受了一遍罚,只是在剑台众目睽睽之下又跪了一次,这些于她而言本该家常便饭,她本该像在家中那般和血咽了,本该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的便是正常的吗?是她活该受着的吗?
沈芙心忽然道:“我不学剑了。”
此话一出,剑台静默。
赵览萤怔然愣在原地,周遭的小仙们皆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喻湛虚盯着地上的剑,本想贬低两句沈芙心的心性,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人群之中,只有结夏剑尊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是真的为沈芙心惋惜。
沈芙心这孩子悟性不算差,一般术法她都能领悟,可就是与剑没有缘分。
听闻她也试过除却剑法之外的修道之法,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之所以兜兜转转还是挑剑法来修,是因为三百年前,她头一次走进青帝灵山声名在外的择剑堂时的那件奇事——
悬挂在剑堂之顶的千万把宝剑静默,独独群剑之首,这把春神剑头一次对她有了反应。结夏剑尊且惊且喜,以为终于后继有人,却无奈沈芙心想尽办法拔了这么多年,它还是不肯为她出鞘。
结夏剑尊与沈芙心共处三百年,知晓这孩子有一项过人的天分——
淬烧灵火。
自她掌中淬出的灵火极为纯净,虽然势弱,可竟然比在场所有学生,乃至居于青帝灵山之巅的虹京仙子赵览萤要更纯粹。
若她有朝一日能拔剑出鞘,再辅以灵火,定然能斩出一条属于她的坦荡仙途。
赵览萤怔了半晌,见沈芙心真起身要走,也终于沉下脸来。
她手腕一翻,一柄湛银色长剑在手中显形。
人群中的喻湛虚握紧手中剑柄,望向始终没有望向过自己哪怕一次的沈芙心。她青衣全然被血湿透,看起来像是从血池中打捞起来一般,却仍奇迹般地站着,像是要以身对抗赵览萤的剑意。
在这瞬间,喻湛虚心内浮现无数杂念。而在赵览萤剑意压制过去的刹那,她也终于上前一步,面对自己的师尊挥出了近乎完美的一剑!
一时间,两股剑意相对交错,赵览萤因着朝自己而来的剑虹微微侧身,手中对着沈芙心的剑风便也倾斜两分。她根本没有看喻湛虚哪怕一眼,哪怕是睥睨。
那道赤色剑虹对她而言仿若尘埃,她连挥手掸去的心思都没有。
她垂眸望着再度倒下的沈芙心。她伏在地上,血一路流到赵览萤鞋下,而赵览萤不避不让,只是轻声道:“你知错了么?”
她没有等到沈芙心的回答,却等到了陡然盛开在鲜血里的烈火。
灵火顺着沈芙心攥紧的掌心一路席卷过剑台,原本堪称可怜的火苗在赵览萤变得惊愕的注视下开始熊熊燃烧,直至沈芙心再也握不住,在刹那间火势连天!
绵延的火舌一路狂卷满剑台,舔舐至剑台入口那两座丹鼎足下,无人发觉,数万年未被点燃的丹鼎之上竟升起一缕青烟。
沈芙心深吸一口气,勉力支起身体,从赵览萤鞋前爬起。
她浑身是血,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那柄丢在大火中的剑被她顺手握在手上,沈芙心直视向赵览萤微变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不学剑了。”
说罢,沈芙心双手握住春神剑,狠狠向下掰折!
赵览萤看着她,平静道:“你拔剑三百年不出,岂能一朝折断?”
她话音未落,天水碧色的剑鞘便开始一点一滴融化,如同春神降时的冰川,在数息内全然化作一滩绿水。
说时迟那时快,绿水中竟窜出一只白乎乎的剑灵。周遭一片艳羡地惊呼,沈芙心却眼也不眨,抬手便想捉住它捏死,剑灵在她掌中挤来挤去拼命抵抗,尖叫一声:“你杀恩人,你不是人!”
沈芙心掐住它圆滚滚的脖子,手下使劲:“你蹉跎我三百年,还辨不清我为人?”
剑灵奋力挣扎,一指那两座青烟袅袅的丹鼎:“鬼晓得你身怀灵火天赋?怪不得它们全都不选你,那日是我睡昏头了方才跟着你的!剑一拔就得结下灵契,你天赋特殊,跟着你迟早要被灵火克得灰飞烟灭,你仔细想想,是不是除却丹鼎,其余但凡有灵智的器灵见你都恨不得生出脚往外跑——”
与此同时,那位素来不起眼的蓝衫小仙怔怔盯着她们身后那两座巨大丹鼎,失声道:“是沈师姐的灵火,沈师姐的灵火将鼎燃起来了!”
怎么可能!
结夏剑尊猝然回首,便见熊熊大火自丹鼎中蹿出,竟有吞天食地的架势。她在人间修炼千年,仙界又修炼千年,自然知晓人界丹修与仙界丹鼎的不同之处。
人界丹修只需修为,无需天赋。
而上来仙界炼丹,条件则苛刻千万倍,若没有这个命数,哪怕再拼命也点不燃丹鼎。哪怕神界用鼎者都寥寥无几,更勿论仙界,若真有如此天赋,或许成神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传说此类鼎中丹丸不止能活死人药白骨,更有甚者,能在丹中包进一整个三千世界。土为丹泥云为馅,吃下这样的丹药,可突破数重桎梏,摸到传说中名为听神簿的那本纸簿。
结夏剑尊摇头苦笑,怪不得万千术法,无一肯为沈芙心而出。身怀如此天赋,无论选除丹仙之外的哪条路,都是屈才了。
火光点点从破漏的鼎身窜出来,如今再看,哪是年久失修,分明是拼连起来的北斗星泽图。
赵览萤不看丹鼎,只看沈芙心。似乎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枝随时随地可摘取的泥里芙蕖竟然变得遥远,变得……
不再是她随手可以折断的模样。
“仙界已有三万年不曾有人燃起过丹鼎,凭她……为何……”
而沈芙心丝毫没有去听周遭哗然,这些东西全都没有她一把火烧了剑台来得痛快。此时爱恨寂寥,她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火光倒映在自己的瞳底。
满眼灼烧的红将她一身素净青衣燃透。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那年那月青帝灵山的结契宴上。
霞霓为披青鸾衔轿,那时沈芙心眼前也是数不尽的赤红,旖旎混乱,直教她看不清将死的前路。
可如今沈芙心看清了。
这鼎烧得多珍贵多可笑,竟是让她足足花了一世的代价,以身为鼎含恨而终才将这丹鼎燃起——
若她沈芙心真是炉鼎,那她就要做烧得最旺的那只鼎,直将这不公的天地全放入鼎中烧,烧烂烧灭烧碎这些人高高在上的一身傲骨,直至化作齑粉,挫骨扬灰!
那团剑灵见她神色有异,怯怯道:“你……你待如何?”
沈芙心微微一笑,道:“万事逃不开缘法,说来我们也是有缘……你猜我要如何?”
说罢,她收剑入鞘,将剑灵关了进去。
她在众仙的惊呼声中不再犹豫,飞身踏上前人留下的七星废鼎,手一挥,长剑连同剑灵一齐消失在了熊熊燃烧的丹鼎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青白色的春神剑在烧得正旺的丹鼎中顷刻融化,在围聚而来的众仙眼中化作一颗通体银白色的丹珠,轻盈飘起,又于瞬间撞进了沈芙心的唇间!
赵览萤神色惊变,欲要将这颗丹珠推出沈芙心体内,可沈芙心喉间一滚,竟是已经咽下去了。
正在此危急关头,沈芙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捏诀垂眸,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而在她睁眼的瞬间,远山呼啸,抬眸已是万千剑意。
*
与此同时,神界,某方殿内。
鹤发仙人坐在丹炉旁不远的白玉椅上,身杆挺得笔直,头却不断往下微点,竟是睡着了。围坐在丹炉四方的侍童对此见怪不怪,皆若无其事地继续盯着鼎内凝结的一粒小小玉色丹丸。
正当她们合力凝火结丹时,方才还躺在椅上的神仙忽然直直睁开了眼睛,哎呀一声站了起来。这动静不小,她这番举动让几位侍童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烧鼎的神仙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掐指感应一番,最终了然:“怪不得,怪不得……原是我丢在仙界的丹鼎有人燃了起来——
“倒真是巧,神庭花宴那头……这下子有人选了。”
女主人设非完人,不会有滥杀之类的举动,但是睚眦必报,类似的事情还会再干。不喜欢这种人设的读者宝可以退出了TvT去留随意不必告知(先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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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剑台折剑燃丹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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