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捞上去的时候模样有些狼狈。
上岸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把推开陆苍，她瘫坐在潭水边，胸膛快速起伏，她擦了擦脸上的水，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陆苍眄了眼，从地上起来。他们的头顶悬着一张巨大的结印，双头蛟被牢牢束缚在水中央无法动弹。
这阵法是他没见过的，结印的符号也不是师尊的手笔。天庭阵法之术最厉害的当属晋元神君，但这画符的样式也不是他的手笔。
更加离奇的是在此阵法中，他的仙法似乎被束缚住了。失去仙法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尝试着出去却被阵法弹了回来。
他四处查看一番，又走到月鸣身旁蹲下：“能站起来吗？”
月鸣动了动腿：“不能。”
旁人若是骨头断了起码会喊痛，可她愣是一声也不吭。她眼睛红红的，觉得委屈并不是因为腿断了，而是陆苍亲了她。
由于阵法的缘故，他根本没办法用仙术救她。对于修仙者来说，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都能利用仙术护自己周全。就算是不会水，也能依靠法术在水中行走自如。而刚才那种情急之下，陆苍只能选择用最原始的办法，除了渡气，他想不到别的。
他抬手施法，又试了试，十层的功力最多能使出两层。不过也够了，能简单的给她接个骨，还能将两人的湿衣烘干。
月鸣一直低着头，接骨的时候明明疼得额头都冒汗了，手也被掐得发白，依旧不喊一声。
陆苍斜睨片刻，语气终于放柔了些：“过来些。”
她刚才在潭水里呛了好几口水，这会儿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轻轻动一下都难受得不行。她抬起眼皮，贴在额头上发丝吧嗒吧嗒地滴着水，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珠瞪着陆苍。
陆苍垂着头帮她绑腿，萤虫弱小的光亮描绘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鼻梁直挺，剑眉星目，与薛慈俊美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长相更具有攻击性。
她的视线落在陆苍的嘴唇上，一只萤虫飞了过来，瞬时照亮了他的脸。陆苍眸光微闪，偏过头朝她看来。
月鸣对上他的眼，脸色刷地从苍白变得红润起来，她冷着脸移开双目。陆苍见她这幅样子，手上的动作不由重了点。
她冷抽了一口气，面色又变回惨白。
陆苍瞧着她：“生什么气？”
月鸣依旧咬牙，低着头不言语。也不是生气，就是心里难受。她一想到陆苍在水下咬着她的唇，还把舌头挤进来的时候就浑身发麻。
她反抗，她挣扎，她甚至咬了他一口。宫里的嬷嬷说过，嘴碰嘴这种事情只有亲密的爱人之间才能做。她觉得陆苍这样的人肯定不懂，这吻对她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那年国君给她选驸马的时候，她还幻想过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时亲吻的场景。
半响，陆苍见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以为她生气是因为自己叫她独自去面对凶悍的双头蛟害她伤了腿，所以现在正和他闹脾气。
他耐着性子：“骨头接好了，不用担心。”
她试着自己站起来，每动一下就疼得浑身都在发抖。陆苍伸出手，她无视。陆苍想抱起她，她推开他。最后，陆苍蹲在她面前：“上来。”
她盯着陆苍的后背，鼻头一酸，定在原地。他回过头看向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她一把扛在肩上，一面走一面道：“月鸣，疼就哭出来。”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心思细腻，喜欢把委屈藏在心里，当她想发泄的时候又要强忍着，在听见陆苍这句话后泪水像洪水一样决堤涌了出来。
她抓着陆苍的紫衫，吸着鼻涕道：“你要是敢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就……”
他接着她的话：“你就什么？”
她狠狠道：“反正我不会放过你。”
陆苍听她说话咬牙切齿，抵着牙齿的舌尖有些疼，那是她刚才咬的，挑眉冷呵了一声：“就像小狗一样咬人是吗？没大没小。”
她一听，陆苍那语气似乎还在调侃自己，她挣揣着要下来：“你才是小狗！”
月鸣瞪着双腿，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她的腿才刚接好，根本经不住她这么用力。咔地一下，她听见骨头错位的声音，腿又断了。
陆苍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将她放下来。“你以为我想亲你，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吸着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死就死，反正又不是没死过。”
瑶台仙子是如何飞升的，天上的神仙都知道，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闭口不言。薛慈生辰那日，陆苍刚从帝座的宣照殿出来便看见飞升殿的空明道君匆匆忙忙地走了进去。
听闻那飞升的小仙死得极惨，魂魄在雾墓山游离了三年，直到人间降下甘霖。
想到这，陆苍沉下目光，伸手在她哭花的脸上擦了擦：“月鸣，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她怔怔一愣，抬起头。
他续道：“你死了，谁帮我跑腿。”
月鸣：“……”
这回接骨比上回疼了许多，她看着陆苍将自己的裙子撩了起来，然后脱下鞋。指腹轻轻压了压，握着她的脚腕揉了揉。紧接着，他抬起她的小腿，定了定，道：“疼就喊出来。”
月鸣点点头，他一动，她便开始喊：“疼……”
陆苍听见她喊疼，手里的力道依旧。
她继续喊：“疼疼疼……”
他没理。
她的语气重了些：“疼！”
她本以为陆苍会更轻柔一些，没想到怎么喊都没用。接完骨头，她才反应过来，急忙将脚藏进裙子里，恼道：“你骗人。”
陆苍抬眼望着她，她的脸都气得红了，他在她旁边坐下来：“接骨哪有不疼的。”
他说得没错，其实喊疼只是她想发泄情绪的借口罢了。沉默片刻，她回头看向水中的双头蛟，又望了望头顶的阵法。
她这才发现根本使不出一点儿仙法。
那柄长剑插在双头蛟的头顶，阵法在空中盘旋，整个洞穴除了滴落的水声，静得可怕。
月鸣沉默半响，拽住陆苍的衣角：“蛟珠......”
他低眉看着她的手：“我拿到了。”说着，从袖中取出蛟珠。
她沉下一口气：“幸好。”顿了下，她又道：“也不好。”
陆苍偏过头：“怎么？”
她默了片刻，道：“天已经黑了，我们还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他想了想，随后站起身，仔细研究起头顶的阵法：“想出去也不是不行。”陆苍身姿欣长挺拔，挡住了头顶的光。月鸣撑起身，仰头张望，无意间扫见他垂在一侧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她失神地一怔，思索片刻，应是他将自己罩在袖袍下的那一瞬，陆苍用手抵挡住了双头蛟的攻击。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颤了一颤，心中惴惴，略等了会，然后一把握住了陆苍的手。
她的手很凉，陆苍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扭头垂下视线。
她拉开袖子，见陆苍的手臂上有一条巴掌宽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得乌黑，她喉咙一紧，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它的角有毒。”
陆苍皱了皱眉，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不碍事。”他反手拉起月鸣，抬眸望向阵法的中心：“出去再说。”说完，一把揽住她的腰。她搂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抓紧陆苍的衣襟。陆苍轻轻一抬手，一声低鸣顿时响彻上空，紧接着，一只白鹤从陆苍的袖口钻了出来。
这是陆苍的坐骑，薛慈生辰那会儿她见过的。白鹤振翅，落在陆苍脚边。九重天的神仙一般是坐鸾车出行，譬如星君。有自己坐骑的倒是很少，一来坐骑通常是凶猛的灵兽，要花费大量的修为和精力去驯服。修为低的只能靠自己走路，月鸣就是这类的神仙，修为中等的可以腾云驾雾，身份和职司高的还能配一辆鸾车和若干仙侍；像陆苍这种级别的，不仅有灵兽，还能利用法术随意去到某个地方。
他将月鸣抱上白鹤，她还没坐稳，只听簌簌风声从耳畔掠过，白鹤已经展翅飞向阵法中心。
她微微张了张口，瞪大眼睛看着阵法。
“此阵虽然能将仙法封印，但是对灵兽却没什么作用。”陆苍轻轻道。“倘若强行在阵法里启用仙法，恐怕九死一生。”
听起来这阵法似乎很奇怪，重光洞镇压的都是些类似于双头蛟的凶兽，那么镇压的阵法应当也是压制凶兽的。月鸣松开圈住陆苍脖颈的手，缓缓道：“可是这里却出现了用来封印神仙的阵法，也就是说，潭底不仅仅有凶兽，很可能还有神仙？”
说出这个推测的一瞬，她看见陆苍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若真是这样，谁会被封印在这里呢？她越想越后怕，眉头微微一拧，伏在陆苍的肩头忍不住又将他抱紧。
陆苍没有将她推开，似默认允许她这样做。
乘着白鹤，他们从阵法中心冲了出来。他低头看着潭中的双头蛟，手一挥，长剑咻地一声回到他的手上。
她回头望着阵法，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一股压抑的情绪慢慢在心底蔓延开来。
半个时辰后，钟游山的一角从云端露了出来。
陆苍任由她抱着，片刻，他侧过头。她实在是贴得太近了，她的呼吸抵在他的脖颈，他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云雾遮住了月亮，寒风呼呼地吹着。她冻得浑身颤抖，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不像是装的。她紧紧靠着陆苍，他的身体就像团火一样，现在也没必要再装矜持了，这么冷的天，万一还没到钟游山她就冻死了怎么办？
她越抱越紧，双手藏在袖子里，迎着风缓缓睁开眼，往下看的一瞬间又吓得闭上了眼。
陆苍垂下眼默默打量了片刻，想刚才在重光洞与那双头蛟厮斗的时候她没怕，骨头断了的时候也没怕，反倒是现在安全了就开始害怕。他沉沉想了会，冷冷盯着她，最后还是抬起袖子替她挡住侧身的风，声音极其清冷：“把眼睛睁开。”
睁开？她才不睁呢。这么高，她都怕死了。
月鸣闭着眼摇头。
陆苍微微往后倾了倾，将手收回袖口。取暖的火团子瞬间没了，月鸣猛地睁开眼，径直往他身上靠去。
陆苍继续往后挪，她跟着也往后挪，总之，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最后，陆苍一把扶住她的肩，无情地推开：“自己坐好。”
寒风吹开薄雾，皎洁的月光落在陆苍的身上，她看着他，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她下意识地看向陆苍受伤的那只手臂。
她将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使劲搓了会，待掌心暖了后才去触碰他。她撩开袖袍，指尖汇集一股灵气，然后帮他把毒逼出来。陆苍救了她两次，也算有恩于她，就像涂山炎说的那样，救命之恩断不能随随便便就报了。
她深吸一口气，捏住陆苍的手臂埋头就准备咬下去。陆苍神色一凛，空着的那只手立即挡住她的额头，愕然道：“你做什么？”
月鸣飞快地瞄了一眼陆苍：“救你。”
陆苍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很快将手收了回来，顿了顿：“这毒对我没用。”
没用？那早说啊。她尴尬地扯了扯嘴，抱紧自己的臂膀，打了个冷颤。良久，陆苍沉沉的嗓音从她的头顶传了过来：“你要是想抱......就抱吧。”
听见这话的月鸣险些没摔下去，陆苍对她的态度和之前简直天差地别。难不成是良心发现了，因为可怜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可是他这样说出来了，她又抱不下去了。陆苍毕竟是个男人，男女有别，刚才抱他是因为她实在太冷了，现在再去抱他，她有些不敢。
等了会，陆苍见她还不过来，便自己挪到她的后背。又等了会，她还是不动。陆苍皱了皱眉，道：“为什么不抱？”
月鸣眨眨眼道：“小仙......”她放低声音，“小仙不冷了。”
陆苍盯着她清癯的后背，偏过头：“什么？”
她转过头，对上陆苍的目光：“......”怎么办？这个距离好近。印象中的陆苍总是板着个脸，难得像现在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柔和。她大脑一片空白，蓦然呆住了。
他干脆伸开臂膀，淡淡地：“给你抱，别冻死了。”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本君第一次见你这么虚的神仙。”
月鸣抽了抽嘴角，想说话却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话说得如此绝，她也是有骨气的，她决定转过身，就是不抱他。不就是冷了一点儿么，不就是靠自己取暖么，她又不是做不到。
她抬手凝聚一股气，跟着，一团小火苗蹭地燃了起来。她嘴里念叨着咒语，火苗瞬间更大了些。就当火苗熊熊燃起之时，一阵狂风暴雪迎面扑了过来，火苗被熄灭，月鸣抬头一望，已然来到了霜娥玉女的地界。
这里就是传闻中的冰天雪地，四下寂静，雪大得如鹅毛。
她捏紧拳头往后一缩，回头寻找陆苍。陆苍对上她慌措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
月鸣的嘴唇都在颤抖，小声喊他：“仙君，我能靠过来取取暖吗？”
陆苍冷冷瞥了眼，不答话。
她快要忍不住了，捂着嘴咳嗽起来。她抬起眼睛瞅他，陆苍已经闭上眼睛，盘坐在一旁。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朝他贴近，缩成一团依偎在陆苍的旁边。隔了一会儿，她感觉一股热量将她团团围住，身体瞬间变得暖了起来。他悠悠道：“月鸣，你真是孩子气。”
她听得不真切，陆苍的声音透过袍衣钻进她的耳朵。他的声音极轻，语气听不出来，她也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对她而言，回到钟游山后，将女娲石赶紧送回人间才是最重要的。是了，也不知薛慈和涂山焱他们找到萧钰没有。
闭眼睁眼之间，她沉沉晕厥了过去。
她浑身发软，手上使不出力气，腿也无法动弹。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有什么东西勒着她似的。听见咚地一声响，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一只猫，正坐在她的肚子上舔着爪子。
她环顾四周，看见了熟悉的屏风，这才确定回到了钟游山。房间里弥漫着一丝苦味，她半撑起身子，见自己已经换了一身淡色的长衫，一时愣住。竹床垂落着月白的纱幔，隐约透过窗台看见外头升起一缕炊烟，想来苦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月鸣下了床，走到窗边往外瞧了一眼。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化的，喉咙疼得厉害，想说话却又发觉胸腔猛地翻涌起来。她往下咽了咽，宋甫的声音倏地从身后响起：“怎么起来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儿就小命不保了，快快躺下，让我把把脉！”
她愣地看向宋甫，刚要说话，一口血便从胸腔里喷涌而出。
其余时间在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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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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