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说,她叫苏丽,曾是青州一户官宦人家的小姐,书香门第,蕙质兰心。
十六嫁人,嫁了才子,人人艳羡,夫君起初对她是好的。
前朝灭亡前三四十年,贪官污吏便已然开始横行,买卖官职十分常见,那些贪官结党营私,排挤苏丽的父亲,给苏家扣上了谋反的罪行,满门抄斩,她因为嫁了人,躲过一劫。
可是苏丽的夫君心有余悸,对她转变的态度,往日情分,只剩下冰冷的奚落,直到她产子后,夫家怕留着这个隐患,设计让她流放边境。
刚生过孩子的人,哪能受得了母子分离,一路上苦不堪言,苏丽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还想见孩子一面,生生忍了五年。
边境苦寒,边军没有消遣的地方,便盯上这些个奴隶,她那时不过二十六,虽吃了不少苦,但在边境,仍算得上青春貌美。
至此,她开始了被边军凌辱的日子,又是五年。
五年里,有人对她示好过,苏丽也相信了,可换来的全是背叛,是抛弃,无数次逃离,无数次被抓回来,打得半死不活,她不敢逃了。
直至有一日,她左侧胸乳长出了一个大包,她吓坏了,那些兵也吓坏了,生怕是什么恶疾,便将人丢出了军营。
这倒是给了她逃生的机会,但胸乳上的大包日益增大,她自己也害怕,她用从军中偷来的草药给自己服下,在匕首上抹上了药汁,半梦半醒间,生生割下了那胸乳,再用针线缝合。
那段日子,她不知是怎样活下来的,只知道她想吃鸡蛋。
走投无路时,她遇上了同样受苦的女子,她们互相倾诉,她从那怨恨里,找到了些许快乐。
一晃几十年过去,改朝换代了,曾经欺辱她的夫家早就被别的人取代,连她的孩子也死了。
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只剩下满腔恨意,再诉个几百年也诉不完。
千禧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抬眸时,已是眼泪潺潺。
这样的经历苏丽早已诉说过数次,眼泪早就流干了,只有眼眶热乎乎的感觉,“如此,你觉得我该骂男人吗?”
千禧瘪着嘴,一把勒掉了眼泪,点头如捣蒜,义愤填膺,“该骂,杀了他们都不为过!”
苏丽听到千禧的赞同,心里舒坦了不少,“说来好笑,自从我割了自己的胸乳,再也没有男人对我动手动脚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对唐琴行割礼,为什么啊,为了让她远离男人,她若只是被男人骂两句,远远不会相信我的话,但疼痛会让她记得男人的可恶。”苏丽咬牙切齿,“一定会!”
千禧又摇头,“不是的,苏姐姐,我还是觉得你不对。”
苏丽回眸,看着她一脸天真,还一本正经,就觉得好笑,“小娃娃没有吃过男人的苦,不信就罢了,若是你哪日遇上了,自会来找我。”
千禧依旧摇着头,哽咽非常,“苏姐姐,你的割礼,不该割向自己。”
“男人可恶,所以你要割伤自己,让自己铭记,将自己警惕,这不对。”
“你要用你后半辈子去恨他们,不再相信任何男人,放弃你能享受到的所有,这也不对。”
“为了恨男人,你割舍了你的**,你的向往,你的追求,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
“我话不好听,你也可以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不得不说,你是因为怕极了,才选择阉割,才选择隔离。”
千禧说得心闷闷地痛,身子不断往前探,眸光里满是愤愤不平,“苏姐姐,别怕他们啊!”
千禧这话几乎是在她耳边说出,话语是轻的,呼吸却浓重又滚烫,像是在咬牙切齿。
“如果恨能让你满足,那你便恨着,但不要放弃对好日子的追求啊,你一生那么苦,真的不想享福吗?”
苏丽冷声道,“何为享福?我这个模样还有什么福可享?”
千禧沉思一瞬,“我不知你渴望什么,但可以享的福多了!”
“岚县它很不一样,我们这里的女人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地上街,街上好吃的可多,有卤制的豆腐干,还有桂花米糕……”
千禧手舞足蹈起来,胡乱挥舞着,想将岚县的那些美好风景讲给她听,“每年八月,岚县还有荷花祭,那时满城灯火通明,街上摊铺琳琅满目,有很多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还有啊,就算你无家可归,我们岚县有养济院,那有很多无家可归的妇人孩子,大家相依为命,日子也算过得不错。你若不嫌弃,你去我家,尝尝我阿娘的手艺,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我让她给你缝件衣裳,穿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还有还有,你若想,你可以在岚县建功立业,我们有很多厉害的女人,像是富农,工匠,绣娘,富商,才女,都多得不得了!”
苏丽听着这些话,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这样的东西离她太远太远,就算千禧说的天花乱坠,她一个字也不相信,讥诮道,“你们这的男人都是死的不成?不打人?不欺辱女子?”
千禧眉目紧蹙,“有是有,但有很重的刑罚!比外面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
苏丽依旧不信,或许不是不信,而是早已没了期待,人生太长,心志早就蹉跎没了,除了恨意能激起一点波澜。
苏丽摇头叹息,“我这个年纪眼睛虽看得见,但心早就盲了,我没法想象一个不受欺辱的人间是怎么样的。”
千禧能感受出来她身上的死寂感,像是一汪深潭,有个石子进去,只能被绝望吞噬。
她还是试图让苏丽心里燃起一点渴望,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知道,只是一厢情愿,循着本能。
她咽了咽唾沫,苦口婆心,“以前你别无他法,但那是因为乱世,是因为前朝,是因为离乱,乱世之中能比的只有拳头,只有蛮横,只有不讲道理。”
“但在此时,在岚县,在有秩序存在的地方,男人的霸道,是可以消解的!”
“如何消解?”苏丽听得烦,百无聊赖地应。
“岚县有三个大织造坊,里面全是大部分都是女工,每年产出几十万匹丝绸,占了岚县赋税的三成,这三成的赋税,就是岚县的一条腿!”
“你能想象,这一条腿能带来什么样的作用吗?”
“呵。”苏丽不屑,“即使如此,这些女工回了家,还不是要挨丈夫的打!”
千禧使劲摇头,“不!他们不敢打!”
“这三成的赋税,养活了我们金玉署的媒氏!金玉署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殴妻者,百杖为轻。”
“若你有一日受了欺负,哪怕是在路边被言语调戏,我就有办法把欺辱你的人送进牢狱,还可以让他们服劳役!这是那三成赋税给我的权力,我必须回馈。”
“苏姐姐,我们有秩序保障,你不妨走到岚县大街小巷去看看,若我说的有假,你来恨我便是!”
苏丽看着千禧灼灼的目光,心里稍稍有些松动,她生出了一丝好奇,这是不是真的。
又或者,她想证明不存在这样的地方,不然她这一生,不就白恨了吗?
千禧看她没说话,默默拉起她的手,“好吗?苏姐姐?”
“我都能当你奶奶了。”
苏丽冷不丁呛她这么一句,千禧便察觉了她内心的松动,刚想开口说些更肉麻的话,苏丽却抢了先。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很讨厌。”
千禧:“啊?”
“别人痛苦得要死了,你还能一本正经地对别人说,世间好人多的,要相信活下去一定会有希望!恶心不恶心?”
千禧:“……”
她也不知这话是夸还是骂,但仔细一想,她好像真是这样。
“嗯,是有点恶心。”她缓缓点头。
苏丽冷笑。
可又有什么办法,苏丽烦了她的大道理,总不能在牢里呆着永远不出去。
一出牢狱门,千禧就拽着她走。
苏丽实在不解,“你放开我啊!你要带我去哪儿?”
千禧埋怨道,“你刚才说我恶心,我怪不舒服的,我仔细想了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确恶心。”
“但若是说的话我都做到了,那时你再来说我恶心不恶心。”
苏丽觉得她好蠢,“所以呢,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带你去看大夫,看看你胸前长的是个什么?影不影响你的身子。”
苏丽顿住脚步,猛地甩开了千禧的手,“怎么看?给谁看?”
“给医馆的大夫看。”
苏丽呵呵笑了,笑得阴鸷可怖,“大夫,男的?觉得我还能容忍一个男人看我的身体,还能让他上手触摸?”
“不……我帮你找女大夫!”
“我不信,我不看,哪怕死也不会看的。”苏丽甩开手就走了,还回头狠狠瞪了千禧一眼,“别跟着我!我烦你!”
千禧被她周身的愤怒吓退了,刚才的那一点松动在此刻荡然无存,她又筑起了高高的城墙,谁也不能进。
这事让她郁闷。
可以不管吗?
可以吧。
她忘不了看见苏丽身躯时的震颤,还有她口中那惨无人道的经历,甚至在夜里成为了梦魇。
她被鬼压床了,躺着哇哇大叫,就是醒不过来,把梁玉香都给叫来了。
被喊醒时,已是满头大汗,她一阵阵心慌,怎么也睡不着。
她问婆母,要不要管?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婆母说,“我帮你。”
千禧感动得哭出声,扑进梁玉香的怀里,吚吚呜呜地哭泣,“阿娘真好!”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有那么好的娘亲?还有两个!”
“为什么不能人人都有呢?”
她抽泣着。
梁玉香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因为我们的千禧丫头很好啊……”
是因为她很好吗?
她不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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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千禧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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