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乔冰告别后,许星艺就提前下了班去买菜。推开家门时,母亲赵蓉坐在小凳上择菜,塑料盆里的菠菜还沾着水珠,在灯光下泛着莹绿的光。她脚边摊着旧报纸,上面堆着削下来的萝卜皮——这些等下要拿去喂楼下张阿姨家的兔子。
许星艺把装着活鱼的塑料袋放进水池,冰凉的鱼尾拍打在她手腕上,溅起几滴水花。“特意买了鲈鱼,星乐最爱吃的。”她朝虚掩的房门努努嘴,“星乐还在复习?”
“是啊,说是下周有模拟考。”赵蓉答。
她蹲下来帮母亲一起择菜。赵蓉笑了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想陪您做饭呀。”她拈起一根菠菜,水珠滚落到报纸上,晕开一小片深灰。
许星艺瞥见母亲揉手腕的动作,皱眉抓住她的手:“妈,您关节炎又犯了?” 赵蓉迅速抽回手:“没事,老毛病了……倒是你,乔冰找你说了什么?”
许星艺沉默片刻,选了重点的说:“乔冰要订婚了,说要请我去吃宴席。”
“那敢情好呀,你准备啥时候谈恋爱呢?你也25岁了。”赵蓉停下手里的动作,反问道。
“就知道你又会催,早知道不说了。”许星艺跟着赵蓉把青菜拿到了厨房,她在水池旁清洗着青菜,赵蓉从水池里把鱼捞起处理。手里菜刀在案板上剁出轻快的节奏,“这鱼还是做清蒸?”许星艺笑起来,应了妈妈一句“都行。”
洗完青菜,她就被赵蓉推出厨房,让她去陪弟弟聊聊天,害怕嫌少外出的儿子每天再不跟人交流几句会跟社会脱节。许星艺擦干了手摸出今天去超市新买的护眼台灯,轻手轻脚推开弟弟的房门,少年正伏在书桌上写作业,身影被台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给你买的新台灯,比你现在用这个护眼,还能语音控制。”许星艺插了电源,调试好台灯后,放在弟弟桌上。
“姐,你对我真好。”许星乐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是你姐,你不对你好,对谁好?二十分钟后吃饭。”她拢了拢头发,默默退出了房门。
星乐做完作业出来时,赵蓉的锅里最后一道还剩收汁这一步。许星艺已经盛好饭,摆多了一副留给父亲的碗筷。灯光把四方木桌上的四菜一汤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最后一道萝卜牛腩上桌后,赵蓉对着墙面上许父的遗像上了一炷香,念叨道“老许呀,你今年又长一岁了,今天做的一桌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在下面,得保佑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的。”
每年父亲的生日,母亲都要做一桌丰富饭菜,就像父亲还在世时一样。照他们老家的习俗,每个去世的灵魂,都会在自己生日这一次回来看看家里,一来看看家人是否忘记了自己,二来知道家人过得好不好。
许星艺用筷子尖轻轻拨开蒸鲈鱼腹部的葱丝,雪白鱼肉像花瓣般绽开。她仔细挑出一根细刺,把最嫩的鱼肚肉夹到许星乐碗里。“慢点吃,”她指尖还沾着酱油渍,“小心刺。”
少年捧着碗的手腕很细,袖口下露出一截心电监护仪留下的压痕。他低头扒饭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串小小的念珠。 赵蓉则给姐弟两各舀了一碗当归鸡汤,金黄的油珠在瓷勺边沿颤动。
“星乐今天把药都吃完了?”赵蓉夹了一块牛腩,问弟弟的话却看着女儿——仿佛许星艺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嗯,就是波立维太苦。”许星阳突然抬头,嘴角粘着颗饭粒,“妈,我能喝半杯可乐吗?就半杯。”
“想都别想!”赵蓉的筷子头作势要敲他额头,临了却拐个弯,夹走了他碗里没挑干净的姜丝。“你姐买了果汁,在冰箱第二格。”
塑料凳突然吱呀一响。许星艺起身时带起的风,“我去拿。”她从厨房拿来了三个杯子,给每个人倒满了果汁。
“干杯,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顺顺利利。”三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树影在三人之间摇曳,房子很小,此刻的圆满却很大。许星艺想起今天乔冰的话,突然很庆幸,自己选择了留在家人身边工作。
城市的另一端,岳林集团68层的办公室里,林允川的钢笔在文件上洇出一团墨迹。
窗外霓虹如血管般蔓延,而平板电脑上的CT影像更像某种残酷的隐喻。那片灰白影像像一团洇开的墨,边缘如树根般扭曲钻入健康的组织——它甚至不像疾病,而像一场沉默的侵略战争。与他此刻面临的困局惊人地相似:都是悄无声息滋长,等到发现时已近晚期。
医生今天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交代他,林老太太最近频繁的胃痛就是胃癌导致的,但是老人家身体太弱了,最近要先配合保守治疗,养好了身体必须要做手术切除了,否则……
林允川转动轮椅,停在大落地窗前,金属轮毂在地毯上划出印记。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往事一幕幕浮现。奶奶是他如今最后的亲人了,她不能有事。
林允川与父亲岳伟从小就不如与母亲那般亲近,父亲岳伟长期在外,总是聚少离多。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再外公去世后,和妻子一起把原来的建筑公司,发展成母亲去世前当地知名的林氏集团。
那一年,15岁的林允川周末放学,母亲今天没有像往常的周末一样,早早地从公司回来,亲自下厨给一家人准备晚餐。桂姨说太太在楼上午睡还没醒,这会还在卧室。
林允川站在爸妈卧室门前,手指悬在空中,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妈?”少年的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没有回应。
他推开卧室房门,发现浴室的门半掩着,一缕水汽从门缝中飘出来,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他走近浴室,扑面而来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浴缸里的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粉红色,母亲扑在浴缸边上,黑色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有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左手垂在浴缸边缘,手腕处一道深而整齐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嘴,仍在缓慢地渗出鲜血,滴落在瓷砖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暗红色的湖泊。
他大喊“救命”,随之赶来的桂姨马上拨打了120。救护车来到之前,林月英就已经没了生命迹象。那时的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家境殷实,儿女双全,事业有成的林氏集团掌门人,为什么突然扔下家人,选择通过自杀了断自己。
母亲的葬礼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林奶奶几度哭晕,而林允川牵着仅有六岁的妹妹,他的黑西装袖子上别着孝章,冷静得站立在灵堂前,给来吊唁的人一一鞠躬,谁也不知道,他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灵堂里的百合香混着雨水腥气,父亲身后却站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在吊唁人群里白得像柄出鞘的刀。
“池阳,这是允川和晴川”父亲的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腕表折射的光刺得林允川眼底生疼。少年局促地鞠躬,看起来岳池阳跟林允川的岁数相差无几。也许在爷爷积劳成疾去世后不久,父亲就已经在另一张产房外踱步。
“妈妈是不是因为你出轨,才自杀的,你这么做,你对得起妈妈和爷爷嘛?妈妈她尸骨未寒,你就带着别的女人和私生子进门。”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林允川,站在父母的房前,气汹汹地质问自己的父亲。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落在林允川的脸上,瞬间染上了红晕,“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母亲!池阳比你还要大上两岁,我还没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他就出生了。但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母亲一直都知道娜娜和池阳的存在,只不过因为顾及你和晴儿,我们一直没有公开,这件事我有错,但是对于你爷爷,对于林氏集团……我问心无愧。”
林允川有些错愕,岳伟把岳池阳的出生证明甩出来。他的话语也得到了林老太太的验证。当晚父亲在书房拦住他,檀木镇纸压着份股权文件,“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我不会动,但是我也不可能不认自己的亲生儿子。”
从那以后,岳伟搬出了林家大宅,与继母刘娜、弟弟岳池阳同住。刘娜顺势以“岳夫人”的身份自居,并正式进入林氏集团管理层,参与公司经营。有传闻称,当年林氏集团更名为“岳林集团”正是刘娜的主意,目的是为亲生儿子岳池阳将来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铺路,提前奠定舆论基础。
母亲去世后的三个月,把林允川执意要出国读书。林老太太跟周裕一起去送行。“英国那边都安排好了,你周幸哥哥会照应的。”周裕是林老爷子的曾经的下属,也是林月英的多年好友,而周幸是周裕的儿子。当年还刚毕业小年轻周裕,跟着自己的领导林老爷子从体制内辞职一起下海打拼,如今成为了岳林集团除了林家人亲属以外的第二大股东。
在机场送站楼内,妹妹林晴川突然扑进他怀里,六七岁的小姑娘哭得发抖:“哥,我不想你走......”
就这样,这一纸机票,带着十几岁的少年,远渡重洋,在国外度过了八年的留学生涯。也是在国外读书时,他认识了同是中国留学生的白子怡,两个在异国他乡孤独的灵魂互相找到了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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